《白雪乌鸦》:唯一能战胜灾难、恐惧、死亡的方法就是对生的渴望

1月19日,我结束了春节前的最后一天工作,准备过年。我将工作之余陆续准备在单位的年货、春节走亲访友的礼品、送给家里老人的衣服食物,一股脑塞在后备箱里,下班回家。车上的广播在播报武汉感染新冠病毒的人数,心里想着,隔着这么远呢,这个数字连想象的余地都没有。

大家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中,虽然嘴上抱怨着返家车票难买,赚钱不多没脸回家,未婚男女担心又要开启一轮轮的相亲模式等等,其实心里还是挺开心的。忙了一年了,家人们终于可以团聚,在七天的假期里好好放松。

然而谁都没想到,几天后全国人民都走上了抗击新冠病毒的战场,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白雪乌鸦》也是以这样一种平和的方式开启了小说的序幕。赶车的王春申照常载着客人们穿行在大街小巷里,周耀庭的点心铺子照旧卖着热腾腾的糕点,小喜岁清亮的嗓门叫着当天的头条新闻在街头卖着报纸和香烟,王春申的妻妾们在自家的三铺炕客栈里边干活边相互挤兑着。

傅家甸的街道民居里,充斥着家长里短的烟火气息,就算是以小气抠门出名的粮栈老板纪永和家的树梢上,乌鸦们照常等着翟芳桂偷偷扔出来的麦粒子。

傅家甸毫无异常气息,就算是皮货商人巴音的几声歇斯底里的咳嗽声,也未曾引起人们的注意。

灾难永远就是这样缓慢而悄然地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再撕开血盆大口,将毫无准备的人们,打个措手不及。

作者迟子建给《白雪乌鸦》定的基调是:“动荡中的平和之气,那正是我这部写灾难的小说,所需要的气息”。所以,这本书开篇就是以这样平和的气息,将大家带入到那个叫傅家甸的地方。

这部灾难小说以1910年的哈尔滨鼠疫为写作背景,这场灾难共有六万多人死亡,而作为在哈尔滨仅有2万人口的傅家甸,疫毙人数竟高达五千多人。

《白雪乌鸦》封面

这5千多人,或许是家庭里的幼子、或许是家庭中的长者也或许是一个家的主心骨,每一个人的死去,就意味着一个家庭的破碎。

“天上下着大雪,又盘旋着乌鸦,每天有人死亡,傅家甸两万多人中死了五千多人。但死亡的另一面就是活力,或者,死亡的底层埋藏的就是活力,面对疾病,不管怎么,人都要挣扎着活下去。生,确实是艰难的,谁都会经历突如其来的灾难、恐惧、死亡,唯一能战胜这些的就是对生的渴望。”

这就是小说所要表达的意愿。作者带着我们去傅家甸经历这场鼠疫,看她是如何重新定义生与死、爱与恨这亘古的人类情感。

小说始终保持37度体感的文字温度

写灾难小说的时候,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滑向情绪的深渊里,可能是惊慌,也可能是恐惧,了可能是绝望,一陷下去,平和的基调就会失地平衡。

在后记中,作者这样写道:“傅家甸就像一艘古老的沉船,在惊雷中,渐渐浮出水面。”巴音的死,就是那一阵惊雷,雷响后,傅家甸从哈尔滨的一个小区域突然成为了万众注目之地。而作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尚末惊醒,他们并不知道巴音这样的死法究竟意味着什么?

迟子建用这样的方式,带着读者不疾不缓地走入到这个名叫傅家甸的地方。王春申作为贯穿整个故事情节的人物,被作者带入到了大家的视野。

迟子建会用这种冷静的节奏感,带动情节。她仿佛随身带着温度计,只要温度稍微高上去,就立即用她一贯的沉静和饱满的文字,把烫手的字眼调整到37度的正常体温。将沉闷混沌、迷惘诡异、爱恨情仇掺杂到日常生活里,用平淡的生活来冲淡高热的体感。

降温的方式还有克制。她不过多地对灾难展开想象,甚至刻意回避。比如她在写疫病院、隔离区以及偷偷隐藏鼠疫病人的教堂时,故意设置了距离感,通过喜岁和伍连德的动线,将读者隔离在他们身后。而这三个空间,无论是谁,都很清楚这里是个黑洞,吸进去了,很有可能是有去无回。

同样的,她无意于塑造英雄人物,虽然伍连德确实是个力挽狂澜的英雄,但用笔并不多。更多的是通过展现日常生活下的傅家甸老百姓,在经过鼠疫突袭后,人们探寻死亡笼罩下的生机。

作家:迟子建

婚姻里的人各怀心事

文中所描写的几个家庭,在鼠疫到来前,没有一个是幸福完美的。

王春申家一妻一妾,他一个都不爱,甚至讨厌她们。对于两个女人的双双出轨,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自己心里最爱的女人,是那如蝴蝶般美丽的歌剧演员谢尼科娃,她是一个女神,只可远观和偷偷仰望。

周耀庭和于晴秀的婚姻看似幸福和谐,但周耀庭知道,在于晴秀的心里,她还藏着另一个人。他是爱于晴秀的,这么一个聪明、睿智的女人,谁能不爱?他看破了却不道破。

而于晴秀知道自己心里喜欢谁,但她有自己的原则和底,即使内心孤独,但出于对家庭的忠诚与责任,也容不得她去追求爱情。

正直慷慨的商人傅百川,收集齐了分别生于春、夏、秋、冬的四个儿女,老婆苏秀兰却疯颠了。在他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于晴秀。他偷偷仰慕又总会在暗中出力,却又不越雷池一步。

粮栈老板纪永和,买了花名叫“香芝兰”的翟芳桂做老婆。他眼里的老婆是台嫌钱机器,资金不够的时候甚至可以典妻给别的男人。翟芳桂多吃一口饭都要被他冷嘲热讽,出手打骂。把纪永和气疯或者是看着他出丑,是翟芳桂最乐意做的事情。

几乎,这些婚姻,都是死水一潭,充满着死亡的气息,就像已然悄悄压在大家头顶的鼠疫一样,死神的镰刀即将收割。

当时戴口罩的人们

婚姻没了,爱可以重新定义

每一个家庭,都在岌岌可危的边缘徘徊,一旦被触发机关,整个家庭都会雪崩式的倒塌。

第一个经历倒塌的人是王春申。吴芬作为巴音死后第二个死去的人,让原本三角支撑的家庭关系,迅速地塌了一角。而当金兰和独子继宝因感染鼠疫而死去时,王春申知道他低声下气苦苦支撑的家,已经没有了。

他一把火烧了客栈,向死而后生,断然要与原来的生活决绝。他在鼠疫期间,拉着黑马,没日没夜地运送死者的棺材,往返于城郊之间。即使被吴二家的要挟纠缠,他也已经完全没有了原来的软弱与窝囊,他大胆迎击,主动切断关系。

什么都没有了,但自己有对在鼠疫中死去的谢尼科娃做一生的仰视就够了。

一个个家庭走向死亡,就象傅家甸到处充满着死亡的味道。然而,新生却永远是伴随着死亡而来的

如果说王春申的婚姻与爱挤压又重组了,这种爱,不再是家庭的内耗,它的广度与长度得到了延伸。那么对于于晴秀来讲,把爱打包,揉碎组合,打掉了枝蔓,为的是让爱更浓烈。

对于几乎一夜之间因为鼠疫失去丈夫、儿子、公公的于晴秀来讲,如何面对未来,是她必须要接受的现实。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店铺怎么办?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千疮百孔的生活必须要捡起来。

迟子建笔下的女人,坚强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疫后,于晴秀拖着沉重的身体去祭奠亲人,唯有她没有哭,她异常平静地烧完纸,望着纸灰,说了句:“冬天下白雪,春天倒下起黑雪了。”

她找来鼠疫中失去丈夫的胖嫂,和她一起打理店铺。这个在鼠疫横行的时候,怀着孕还去赶工生产口罩的女人,是绝不会被鼠疫打垮的。在她生下孩子后,给他取名“喜岁”,她仍然记得那个死去的儿子,又对新生的儿子及未来充满了希冀。

傅百川散尽家财,鼠疫后生意不再如以往,但他心里格外坦荡,虽然瘦了,胡子拉碴,但长衫仍然一尘不染,没有一丝褶皱,保持着人格上的高洁。他用爱捂暖了傅家甸那些鼠疫中活下来的人,给他们种下了新希望的种子。

翟芳桂一直很自知,清楚地知道凭自身之力无法摆脱纪永和。于是她顺势而为又游离于边缘,有时也会出击,看似软绵绵,却能四两拨千斤。尽管日子难熬,但她的心里,一直是明朗的,对爱对生活仍然有期待。

鼠疫给她带来了新生,一场鼠疫,让她脱离了纪永和的束缚,她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本是一个对生活有准备的人,也是随时等待机会的人,更是一个有骨气的人。灾难过后把所囤积的大豆,全部卖给了中国人,一粒都不给洋人。

他们不再陷于狭义的爱中间,鼠疫将他们拽出纠结、痛苦、等待与摇摆的情感漩涡,让爱更自由。

对于爱的定义,王春申是放,于晴秀是收。傅百川和翟芳桂,注入了自由,所有人为新生活播下了希望的种子。

鼠疫期间设置的临时消毒所

女人间的友谊只要存着信任,便是生死相托

迟子建的小说,经常会毫不吝啬地将笔墨投注到女性人物身上。她笔下的女人或睿智或沉着、或善良或浪漫,让人印象深刻。隔了很多年,我还能想起短篇《秧歌》里通透的女萝、《向着白夜旅行》中倔强柔情的“我”,还有《亲亲土豆》里深情李爱杰。

在这部小说里,仍然塑造了几位各具特点的女性形象,比如于晴秀、吴芬、金兰、谢尼科娃等。而翟芳桂、陈雪卿是这些女性里,两位比较特殊的人。

翟芳桂和陈雪卿这两个女人会暗暗较劲,看起来势不相容。她们从不交流,但又偷偷打望,今天她穿什么款式的衣服,明天她穿什么颜色的鞋子,都在一瞥眼间记下了。

而她们内心深处是相互欣赏、彼此认可的。她俩会默契地去同一家鞋店,会喜欢的相同的动物。在翟芳桂眼里,她欣赏乌鸦的刚烈、不畏寒冷,它们的叫声,带着情绪,有人间的色彩。

到了满族人陈雪卿眼里,那是救过清太祖的神鸟,是报喜神和守护神,喜欢得连她的旗袍上都会绣上一对乌鸦。

所以当清冷的陈雪卿牵着孩子的手走到翟芳桂跟前时,连寒暄都不用,直接切入帮她照看孩子的主题。陈雪卿知道仗义的翟芳桂一定会把她的孩子带好。

陈雪卿决定为爱赴死的时候,把自己糖果店所有的糖都分给了傅家甸的邻居们,唯独不给洋人。而那颗最甜的 “糖”,她的儿子陈水,分给了她所信任的翟芳桂。

她虽非鼠疫而死,但她在自杀之前,把自己所有的温暖,分给了傅家甸的人们。让那些甜香四溢的糖果,能在未来的日子里,给尝惯鼠疫苦涩滋味的人们,带来一点可期的甜味。

看,这样的女人们,怎能让人轻易忘怀?

民国初年的女性形象

灾难过后,对那些原本应该痛恨的人,却选择了原谅

王春申对翟役生最终还是谅解了。翟役生是怎样一个人?他因为贫穷而入宫做太监,在宫里被大太监逼着逮老鼠取乐,受尽侮辱。出宫后,人们对他是可怜又鄙视。他是一个可以随意被人轻贱的人,而自己又随时随刻做一些轻贱自己的事情。

王春申是最恨翟役生的人。自己的小妾金兰和翟役生勾搭在一起;儿子出水痘,却被翟役生举报是鼠疫,最后白白死了儿子和金兰;翟役生把晦气的棺材囤货在三铺炕客栈里,期望能赚大钱。。。如此种种。雀占鸠巢、杀子杀妻,这样的事情,怎能不让王春申恨得咬牙切齿?所以一把火烧了三铺炕客栈和所有的棺材,把翟役生赶了出去。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鼠疫中,死了太多善良的人,而希望老天把傅家甸变成地狱的翟役生,却活了下来。在鼠疫过去后,他最在意的金兰、猫和他的高升,死的死,老的老,丢的丢,他几乎再没活下去的祈望。

而经历过家破人亡,看淡生死的王春申,在最后还是选择了原谅他。在酒馆相遇的时候,王春申主动邀请翟役生喝酒。对于此刻的翟役生,这个举动无疑是一次救赎,把他从向死的路上拉了回来。

翟役生在那一瞬间应该想通了他那句:“想要活下去,就轻贱这个世界吧!”的口号是多么的可笑。这样一场鼠疫,都没有夺去他的生活,他又有什么理由轻贱这个世界呢?

傅家甸人们的恩怨情仇,随着疫情的退潮一并消解了。人们都看向了明天。

鼠疫拯救者:伍连德

我认为,至深的平和,一定经过命运浮沉的洗礼,一定经过生离死别的考验,一定经过爱与恨的煎熬。一切都经过了,一切都走过了,一切都熬过了,生命的底色里,增了韧,添了柔。-----作家:马德

是的,一切都经过了,一切都走过了,一切都熬过了,生命的底色才会更加柔韧。正因为这种平和的基调,小说始终让读者的内心充满着悲悯,以及对新生的渴望,让大家相信:只要有光,生命就不会绝望。

迟子建以她闪现着人文主义光芒的文字,温暖、抚慰了尚陷困境中的人们。

春天来了,经过生离死别,爱与恨煎熬的人们,生命的底色会更加的坚韧与顽强。

37度的体温,正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