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說起的陽光究竟是什麼意思——評電影《密陽》

去年因為《燃燒》,李滄東又重回公眾視野,當然,這裡公眾的範圍要遠遠小於《寄生蟲》的“公眾”。也沒什麼憤慨的,就像你不能要求《燃燒》拍得像《寄生蟲》一樣。

在韓國諸多大師中,李滄東最具古典詩人氣質無疑。他不似金基德那般“嗜奇”,也不如奉俊昊這樣“平衡”。據說李滄東還是魯迅的崇拜者,在冷峻這點上他們確實挺像的。但李滄東的所謂社會批判似乎要走得更遠一些,總能抵達人性最幽暗的存在。

《薄荷糖》與其說是在講一次政治事件導致一個人的毀滅,不如是在哀嘆流逝的時間裡,一個人註定面目全非。《燃燒》與其說是在講述社會階層問題,不如說是對存在荒原上虛無的一次確認。《詩》在探討美能否拯救人生, 而接下來要探討的《密陽》則是對宗教發出了叩問。


申愛帶著兒子來到一個叫“密陽”的小城準備開始一段新生活,可非常不幸的是,她的兒子被人殺害了。申愛一度陷入絕望之中。後來在一群基督徒鄰居的勸導下,慢慢加入宗教。她去教堂,作禱告,唱頌詩,創傷慢慢癒合,甚至最後她決定去監獄看望那個殺害她兒子的兇手,按主的教導,原諒他。

然而,當她見到那個殺人兇手時,罪人沒有一絲愧疚不安,相反他滿面平和,提及此事時,他也心安理得地說:“自己不覺苦痛了,這事已經過去,上帝已經寬恕了我。”他的平靜宛如一個真正的信徒。

申愛頓時崩塌了,她痛苦地問道:“我還沒原諒你,上帝怎麼能先原諒你呢?”


至此,《密陽》展現出了它最深刻的一面。

這是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問題。在《卡拉瑪佐夫兄弟》中,虛無者伊萬就曾經因為那些小孩子無辜的眼淚而否定上帝。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些眼淚何以發生?上帝的救贖怎能如此隨便?難道所有的罪過就可因為一聲懺悔而抵消?

換一種語境,這種質問依然尖銳:

殺戮無數難道僅僅放下屠刀就可成佛?


當然有無數的信徒和真正的虔誠者最後化解了這道難題。就如克倫凱郭爾所言,他們完成了“信仰的一躍”。尚在糾結此種問題,只能意味沒有真正放下。

因為信仰有時候就像置身與於懸崖之邊,你已無路可逃,唯有縱身一躍,在墜落之時倘若能看到了一朵花或一束光,那便是信仰。歸根到底信仰沒有選擇,沒有對比,沒有計算,只有無條件地放下。

申愛沒有完成這縱身一躍。李滄東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在影片結尾,彷彿度過一生的申愛在院落裡梳剪長髮,那個老實寬厚的宗燦又默默來到她身邊,什麼也沒問,只是幫她舉起了鏡子。宗燦是她來到密陽後認識的一個好人,可就像所有好人一樣,他沒什麼吸引力。宗燦在暗戀自己,申愛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一無所有後,只有他來到了這個院落。此刻,該說些什麼呢?誰也不知道。天氣不錯,陽光落在一角,也落在了他們身上。


正是在這個處理上,李滄東是一個詩人。詩人不是結果,而是過程;詩人不是答案,而是懷疑;詩人不是心安理得,而是無所適從。他渴慕陽光,但又忍不住要問:“你們說的陽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詩人永遠要在“陽”字前面加一個“密”,那才是迷人之處。

有時候想想,也能理解李滄東為何喜歡魯迅。他們同樣是人到中年才開始有點名氣,此前只有漫無邊際的孤寂。他們同樣有《吶喊》社會的一面,又有《野草》那樣哲學的一面。最重要的是,無論貼了多少標籤,他們骨子裡到底是個有點深刻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