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烽:对京剧细致研究很有意思,谈谈《坐宫》的语言技巧



“坐宫”是传统京剧《四郎探母》中的一场戏。说的是四郎杨延辉十五年前宋辽两国在金沙滩交战时被俘,招赘为辽国驸马。十五年后,两国再次交兵,四郎闻母佘太君率兵来到北番,对铁镜公主诉说衷肠,欲见老母一面,铁镜公主深明大义,盗来令箭,送四郎出关。


“坐宫”一折,长短二十一个唱段,由西皮慢板、原板、散板、导板、快板组成,曲调抑扬顿挫,婉转动听。这里仅就其唱词的语言技巧做一简要分析。


陈望道先生《修辞学发凡》一书对修辞有着精辟的见解。他认为好的文章或作品,语言首先要做到“以明白精确为主”,但这还是远远不够的。包括戏剧在内的文学语言,更讲求的是用词的内涵,即“辞巧”和“辞趣”,词的“言外之意”,要使人去“感受”,去联想。那是一种语言格调,语言形式和语言技巧的创造性的结合。“坐宫”唱词叙事雅而不俗,巧而不拙;抒情酣畅淋漓,有感而发;铺设自然朴实,水到渠成。

句式整齐,音节和谐,用词精巧是“坐宫”唱词的一大特色。


“坐宫”唱词几乎每句都由十个字组成,二十一个唱段,全部押“安an”字韵,整齐、清越、响亮,再由高亢、明快、婉转的西皮板唱出,真有一种缠绵柔美、行云流水般的感受。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艳阳天风光好百鸟声喧……怎耐他终日里愁锁眉尖。”这是铁镜公主的一个唱段。西皮散板,每句十个字,十分整齐;一、二、四句,韵尾“喧”、“片”、“尖”三字押“安an”韵,琅琅上口;第一句由三个主谓词组构成,第二句由一个状语和两个主谓词组构成,“开”、“放”、“片”和“天”、“好”、“喧”,前者声调是平仄仄,后者是平仄平,节奏起伏,音节相间,两两相对。唱词既体现了单句的音节结构美,又顾及了复句的对称美,真是天衣无缝。而“花红一片”是静写,“百鸟声喧”是动写,做到了动静结合;前两句是写景,后两句是抒情,却是对下文人物心情的反衬:鸟语花香,春光明媚,但观察到的却是四郎的“愁锁眉尖”。短短的四句唱词,不仅使我们在优美的旋律中,嗅到了春的气息,春的快乐,而且也刻画了一个美丽、聪颖、细腻、活泼的北番女子的独特的艺术形象。


我们再看看铁镜公主的另一段西皮导板。用“腹内机关”代“心里想的事情”;用“怠慢”代“母后不够关心儿女婿”;用“冷落少欢”代“夫妻生活的厌倦”;用“秦楼楚馆”代“中原的风光美景”;用“抱琵琶”“另想别弹”代“感情不专一”;用“思骨肉,意马心猿”代“想念老母和亲人”。这一串串华丽高雅、内涵深邃的词语,不仅组合齐整,韵味十足,同时进一步展现出铁镜公主聪明睿智的性格特点,坦荡丰富的内心世界和见多识广的文化底蕴。


四郎有一段西皮原板是这样唱的:“我大哥替宋王席前遭难,我二哥短剑下命丧黄泉,我三哥被马踏尸骨不见,有本宫和八弟失落北番”。“遭难”、“命丧黄泉”、“尸骨不见”表达的都是一个“死”字,但意义不同:遭难,指大郎为救圣驾身着黄袍以身殉国,是一位忠君的义士;命丧黄泉,指二哥血战沙场,宁死不屈的气节;尸骨不见,写战斗的惨烈,三哥拼死力战,血洒战场的壮举。从不同的角度展现了杨家将忠君报国、英勇善战的英雄气概,真是精雕细刻。


我们把四郎开首演唱的一段西皮慢板和这段原板进行比较会发现,两段唱腔都写的是金沙滩的战斗,选词组句却别开生面。“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只杀得杨家将东逃西散,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一边是概写,极力喧染和铺陈;一边又是详写,是补叙,痛说杨家将兄弟的凄惨的命运。两次写金沙滩的恶战,却又详略得体,抒情和叙事各有侧面,无重复之感,有相互映衬之美,异曲同工之妙。


巧妙地运用修辞格,唱词中多处使用比喻、排比、反复、借代和夸张,联想丰富,寓意深刻,跌宕起伏,是“坐宫”唱词的又一个特色。


“借代,就是借彼代此”,作用是“增加语言的形象性,或使语言具有婉曲的色彩,或协调语言的韵律”(王希杰《汉语修辞学》)。“坐宫”多处使用借代,不仅避免了语言的重复,增加了语言的婉曲性和趣味性,而且刻画了公主和四郎夫妻恩爱、以诚相待、患难与共的内心世界。如以“骨肉”代母亲,用“愁锁眉尖”代心事重重,用“秦楼楚馆”代中原美景,用“结草衔环”代知恩必报,用“尸骨不全”代不得善终。夸张,是言过其实,其作用是“强烈地表现”“引起对方强烈的同感”,从而“引起人们丰富的想象,更有利于提示事物的本质”(程希岚《修辞学新编》)。“坐宫”唱词的几处夸张都是点睛之笔。“血成河尸骨堆山”,使人联想到金沙滩战斗的惨烈:鲜血再流难成河,尸骨再多难成山,但读起来不感到虚假,反而激起一种强烈的感受:侵略者穷凶极恶,卖国者阴谋得逞,杨家将寡不敌众,血染沙场,民族气节万古流芳。“肝肠痛断”和“泪洒胸前”也是夸张,思之再苦,何曾见过肝肠断裂?想之再切,哪里有过泪水像大雨般地飘洒?但从感情上说又是实情:母子分别十五载,音讯全无,而今突闻近在咫尺,却怎耐“关口阻隔,插翅难飞”,“眼睁睁母子们难得见”,那思念之情,离别之恨岂是一般话语所能表述?夸张地写,更能使我们体味到生死离别之情,刻骨铭心之爱。

“坐宫”唱词使用比喻、反复和排比,往往是连用、兼用或套用,内容含蓄,形式整齐,气势贯通。比喻是打比方,作用是变“深奥”为“浅显”,“使事物生动具体,给人以鲜明深刻的印象”(黄伯荣《现代汉语》)。反复是“为了突出某个意思,强调某种感情,特意重复某个词语或句子”(黄伯荣《现代汉语》)。排比是“把结构相同或相似、语气一致、意思密切关联的句子或句子成分排列起来,使语势得到增强,感情得到加深”(黄伯荣《现代汉语》)。“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是反复和排比的套用,第一句又是比喻和夸张的兼用。“莫不是我母后将你怠慢……莫不是思骨肉意马心猿?”是排比和反复的套用,又有三个单句使用了借代。“我大哥替宋王席前遭难……我三哥被马踏尸骨不见”是排比和反复的套用。管中窥豹,我们只选其中的一段加以分析,以飨读者。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离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这是四郎的一段西皮唱词。宋朝被史学家称作“弱宋”,皇帝昏庸,奸臣当道,忠臣良将虽有报国之志,却不得施展,杨家将金沙滩的惨败,是历史的悲剧,又是历史的必然。四郎杨延辉交战被擒,寄人篱下十五载,想家乡,思老母,情真意切;抒豪情,寄壮志,悲愤难平。“笼中鸟”、“虎离山”、“南来雁”和“浅水龙”是喻体,写自己怀才不遇、壮志未酬。而每一个比喻意义又不同。“笼中鸟”,是抱怨人身失去了自由,虽位极人臣,又有娇妻相伴,然有抱负却难以施展。“虎离山”、“浅水龙”,是以虎龙自诩,空有一身本领,却难以报效君王、报效国家。何时,虎归山,龙入云,一展我大宋杨家将的风采?“南来雁”是以大雁自比,大雁北去,何时掉头南飞,回到阔别已久的祖国的怀抱?抒发了思念骨肉、思念中原,思念家乡的游子之情。四个比喻,四次反复,构成一个大的排比句,反复和比喻,排比和比喻,兼用、连用、套用,句式整齐,音律得体,语势连贯,感情激越,再由婉转、柔和的西皮慢板唱出,真有一种九曲回肠、愁思万转的感受。

“坐宫”是京剧艺术。京调在我国上千种戏曲中,独领风骚,至今魅力依旧。但曲调毕竟是一种外在的表现形式,而创造性的语言的力量却是永恒的,是一种内在的震撼心灵的力量。“坐宫”,语言和曲调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