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三船敏郎代表了日本男性

校对:奥涅金

每个人都记得他们初见三船敏郎的时候。几乎对于所有人来说,初见他时,他们会耸耸肩或漫不经心地说:「还……不错。」

但三船敏郎会让人回想起他那疯狂而完美的样子:《椿三十郎》中,他平躺在干草堆上,《罗生门》中,他在泥泞中打滚,《天国与地狱》中,他在火车卫生间里蜷缩成一团。

更有甚者,我们还会谈到一些数字,比如:让我们把三船敏郎和黑泽明合作的十六部作品进行排名,或者「他在早期的黑色电影中是七分,但在《用心棒》中可以出色地拿到九分。」

我朋友跟我说,面对三船敏郎,唯一可以让人接受的、人性的反应,就是让他平躺着。我对这位朋友说,三船敏郎仍能激发出如此强烈的占有欲,这似乎有点过分了。

在过去一个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当人们想到一个日本男人时,脑海中出现的是三船敏郎。在世人眼中,武士要有着三船敏郎的手腕、颈背和斜视的目光。战后的日本电影——由黑泽明、沟口健二、成濑巳喜男、小津、小林正树领军——刻画了许多令人厌烦和失望的男人,而像笠智众、仲代达矢和志村乔这样的演员让这种失败的堕落拥有了必然性,能够引起共鸣,使之更为深刻。与此同时,三船敏郎代表了一种不同的失败,一种看起来很性感的失败。

他可能扮演过战士,但他们不是典型的英雄:他们发脾气、不小心从长着疥癣的马上滑下来、打呵欠、挠痒痒、咯咯笑、懒懒散散。但当他伸出右臂时,他的动作迅速而轻巧,不知怎么地,他唤起了史诗般的调性。


关于第一次试镜,「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三船敏郎严肃地说。1947年,当他出现在Toho电影公司时,他还是一个为美国占领军工作的饥肠辘辘的工人。三船敏郎不想演戏;作为一个摄影师的儿子,他是来应聘摄影师助理一职的。不知何故,他的简历混在一场「新面孔大赛」的简历里,一干导演和演员对他进行了评判,他们认为他不听话,无法控制。

后来面试官问他:「你拒绝微笑是真的吗?」但评委之一的演员高峰秀子(此时,这个传奇故事开始读起来就像某人幻想的日本电影大师的鸡尾酒会)跑来黑泽明面前,告诉他有一个男孩值得一看。当黑泽明到达那里时,他看到一个男人「在房间里狂乱地摇晃……就像受伤或被困的野兽正在试图逃跑。」

我对三船敏郎的了解自然是从他的屁股开始的。

作为一个青少年,我过早地决定一个人可以崇拜黑泽明或者迷恋小津——黑泽明的电影都是关于屁股和腿,小津的电影是关于脖子和眼睛——但你不可能同时喜欢两者。我对黑泽明的电影不屑一顾,认为他的电影都是汗水、睾丸激素和太多的刀剑。

我说,我更喜欢折服于精致、都市里的讽刺和女人:高峰秀子泛着红光的眼神,原节子掩面的双手。我一直如此,直到上大学。有一次寒假,我得了流感,我让三船敏郎走进我的生活——他转过身对我说:「再见」——我觉得自己变了。

我意识到,大多数人在欣赏了黑泽明的名作之后,都不会狂热地梦见暴雨中三船敏郎晃动的翘臀。

但我知道,我不是第一个有如此感受的人(宝琳·凯尔也是其粉丝,她说:「没有哪个演员的膝盖和屁股能比得上三船敏郎的」),也不是第一个盯着它看的人,我偏着头想:这是……臀部表演吗?

塔可夫斯基也会对《七武士》中三船敏郎的下半身议论上几句——为什么这会影响到他——尽管他态度更加委婉:「这些武士,」他写道,穿着一件「让大部分腿裸露在外的衣服,他们的腿上都涂满了泥巴。当一名武士倒地身亡时,我们看到雨水冲走了泥土,大腿变白了,就像大理石一样白……」

我想了解得更清楚一些,于是问了住在东京的母亲,她一直嘲笑我的自负虚夸。「等看到白色亚麻布的时候再来问我吧,」她说。

现在有一种趋势——让三船敏郎听起来很神秘。作为黑泽明的御用男主角,他一生中出演了150多部电影,巩固了自己的超级明星地位。他还为其他著名导演——如稻垣浩、山本嘉次郎、冈本喜八等——出演过从披着斗篷的情人到墨西哥土匪的各种角色。我想看到他更真实的一面——少一些忒修斯的气质,多一些人间烟火的味道——但他私生活中的细节却鲜为人知。


《野良犬》

在母亲节那天,三船敏郎驾驶塞斯纳飞机低空飞过他儿子的小学的庭院,向他的妻子和其他母亲抛出红色康乃馨。1958年,他驾着自己的摩托艇驶进了一场可怕的飓风,拯救了许多人的生命;他与吉娜·罗洛布里吉达度过了一个意大利之夜;他轻松而温柔地扛着醉醺醺的山本嘉次郎——还有轮椅等等——就像一袋从楼梯上掉下来的羽毛。最后,我找到了一张他手握方向盘的照片——一辆奶油色的MG-TD老爷车,看起来轻快、开心,就像一个开了很久车的普通人。但他仍然拒绝表露真实:猛冲时也要保持武士刀的平衡。

据唐纳德·里奇说,黑泽明会说:「三船敏郎的身材实在是太好了。他太有风度了。」我喜欢这种对三船敏郎的完美程度的估摸打量——因为他不可否认的、充满诱惑的身体和他的国际知名度会让人好奇:他之所以如此,有多大程度是因为黑泽明、日式风潮、他的技艺或者仅仅是他这个人?

在《泥醉天使》(1948)中——三船敏郎与黑泽明合作的第一部电影——三船敏郎是日本黑帮分子,患有晚期肺结核,所以他在翻领里藏了一朵康乃馨,他喝了几杯威士忌,穿着白色亚麻西装在一个他不在乎的世界里打转。在一个俱乐部的场景中,我们看到他和着黑泽明的歌词跳舞——一种直白的「哇唔,哇唔,哇唔!」——而他周围的女人都盯着他的臀部,死气沉沉的。


《泥醉天使》(1948)

三船敏郎并没有给人一种精致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后来的电影《恶汉甜梦》或《天国与地狱》中才会出现——而是像我所联想到的那些消瘦、耀眼的年轻天才们,他们害怕站着不动、左顾右盼、黯淡无光。「我喜欢极端,」黑泽明会说,「因为我觉得极端最具生命力。」

但是,除了极端之外,还有更多的东西让三船敏郎做出激动不已的动作;他让你想模仿他,即使是——或者是因为——你知道你做不到。

一个漫长的下午,我在YouTube上观看了约翰·贝鲁西在《周六夜现场》节目上的片段。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捂着自己的脸——我的天啊,这简直是一种「日本式」的胡言乱语——但奇怪的是,有那么几秒钟,我竟然笑出声来。贝鲁西从《用心棒》中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三船敏郎敲下巴的动作,他挠痒的手不是从袖子里伸出来的,而是从和服的v形开口里伸出来的。

他看起来是多么可笑和愚蠢——我们现在看来是多么可笑——模仿的手势现在成了三船敏郎的标志。这些动作显然不适合这个人,这当然是他们模仿的原因。但是为什么这些动作很适合三船敏郎呢?为什么我们想扮演他呢?又是为什么让有些动作专属于他呢?

三船敏郎的动作之所以吸引人,部分是因为他是那个最初的无名氏。在《七武士》(1954)的一个场景中,三船敏郎要求其他六名武士承认他是自己人。他拿出一份武士家族的登记表,指着一个名字:我的名字是菊千代;看吧。武士首领志村乔看了看,笑了起来。「在我看来,你还不到13岁,」他说,而三船敏郎退缩了,仿佛被他们的笑声刺痛了似的。我们从未查出他的真实姓名。


《七武士》(1954)

在《用心棒》(1961)和《椿三十郎》(1962)中,三船敏郎更像是无名氏,少了许多存在主义的不安:当被问及他的名字时,他望向窗外,打了个哈欠,然后随意地用他看到的东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山茶,一片桑园。没有什么比没有名字,没有孩子,没有父母,没有过去更好的了。

与黑泽明笔下绝望的农民、骄傲的武士、点头哈腰的官僚不同,三船敏郎的角色感觉像是从另一个故事中空降而来。没有「真实」的名字,他否认物质上的遗产,或对未来的任何定位。一切都是关于身体的注意力,他如何交叉着肌肉发达的手臂,对你怒目而视。我们变得如此习惯于他的存在——他「太多的存在感」——一段时间后,我们甚至不需要依靠其银幕上的身体来感知他。

在《七武士》的最后一场战斗之前,我们看到一堆剑从镜头外扔到中间的泥堆里。在这部电影中,三船敏郎是唯一会扔东西的武士。我们不需要黑泽明的慢速右移来识别投掷者。

换句话说,三船敏郎的魅力似乎不需要对白。在《罗生门》(1950)获得国际性的成功之后,他让几代美国著名评论家把他比作动物来形容他:他是狼、黑豹、狮子、鬣狗、山猫。对安东尼·莱恩来说,三船敏郎是「人形刺猬」;对弗农·杨来说,他是一只「温柔而亲切的老虎」;对迈克尔·斯拉格来说,他是「中国商店里的日本牛」。

在斯坦利·考夫曼看来,《罗生门》里的三船敏郎的表演是「电影世界中最纯粹的野性表演之一,在兽性和最基本的感官上都是动物式的。」他们说,三船敏郎是日本的约翰·韦恩,但言外之意很容易理解:如果韦恩骑动物,三船敏郎就是其中之一。

《罗生门》(1950)

但与约翰·韦恩不同——正如琼·迪丹所写的那样,约翰·韦恩暗示了这样一个世界:「如果一个男人做了他必须做的事,他总有一天可以带着女孩骑马穿过终点,然后发现自己自由了」——三船敏郎在银幕上的生活完全以男人为中心。当女人出现的时候,感觉也只是随意的、神秘的、暂时的:很明显,没有人真正投入到异性恋欲望的束缚中。

虽然三船敏郎出演了不少剧情片,扮演了一些他最无法靠近的最佳角色,他更多依赖的是大脑,而非普通的爱。

对于那些观众来说,这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增加热度的公式——但是对于哪部分观众呢?三船敏郎与好莱坞中性化的亚洲男性形象一道,巩固了他作为男性偶像的声誉。1961年,三船敏郎在《用心棒》中大摇大摆地走了一圈,激起了全世界的渴望。

同年,米基·鲁尼在《蒂凡尼的早餐》中饰演长着龅牙的叶尼塞先生。从外表上看,他与他的前辈——常被誉为「好莱坞第一个性感象征」的无声电影明星——早川雪洲截然相反,他有着修长纤细的手指,涂了伊夫圣罗兰的指甲油。

但三船敏郎代表了早川雪洲这样的银幕上的日本男人形象的发展,后者的角色总是局限于「东方」恶棍、威胁、无法拥有爱情的主角,尽管他在西方有很多女粉丝:在1957年,乔·富兰克林会在他的脱口秀节目中告诉早川雪洲,「我们在无声电影时代有两件事是确定的;印第安人从来没有得到最好的结局;早川雪洲也从来没有得到那个女孩。」


《用心棒》

三船敏郎从一开始就不想要那个女孩。所以他周围的人都忍不住有点惊讶地看着他,看着他在自己的世界里走来走去,被他的麻木逗乐。「他是谁?」有人问,但从来没有人有一个标准答案。你会情不自禁地想要走在他身边,想要找到答案。这当然会让你更加好奇,谁能泰然自若地与三船敏郎见面。

志村乔——黑泽明的另一位主角,三船敏郎王子的青蛙——经常扮演这个关键的、更朴实的角色:完美的说空话的人。在《野良犬》(1949)中,三船敏郎扮演一名年轻的警察,他试图通过大喊大叫从妓女那里获得信息。他失败了。后来,他找到了志村乔——他得知志村乔是他的新伙伴——还有那个在摊位上一边吃冰棒一边窃笑打情骂俏的女孩。如果三船敏郎在不同的角色之间转换,志村乔就是在一个角色之间转换。他为三船敏郎的神话般的流浪提供了必要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支柱,与三船敏郎的野性愤怒形成对比。

尽管三船敏郎表现出了动物般的丰富,但当他声称自己和别人一样时,他的角色却依赖于与人交流的时刻。「我就是这个婴儿,」在《七武士》中他哭着说,怀里抱着一个孤儿农夫的孩子。「我的背包也被偷了,」在《野良犬》中扮演警察的三船敏郎承认,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杀手。观众一度被这种荒谬的不和谐的叙述吓了一跳:三船敏郎声称自己就像另一个哭哭啼啼的人。听起来他好像真这么认为。一个很少说话的人的声音的力量:很有分量。所以你问:他?什么情况?你仔细观察,深入思考:是什么让我们与他人产生共鸣?是什么让我们去帮助别人,即使他们和我们的背景不同,即使他们和我们长得不像?


《野良犬》

这个身份认同的问题——你认为谁是和你一样的人——是黑泽明1963年作品《天国与地狱》的核心。这部电影讲述的故事是一个绑架者错误地绑架了一名司机的儿子,而不是司机的老板——富有的实业家贡多的儿子。三船敏郎饰演的权藤今吾面临着一个清算:考虑到他很乐意支付一笔赎金来拯救他儿子的生命,而这笔赎金会把他逼入绝境,他会为他的司机做同样的事吗?他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司机或杀手的困境?

在早期的黑色电影中,三船敏郎会在地板和墙壁间走来走去,但在这部他十分紧张的电影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枢轴点,是影响故事走向的关键点。他总是在某个地方,弯着腰。我们没有看到他乱打乱嚷;他让他的武士蹲伏在脖子僵硬的商人旁鞠躬。

《天国与地狱》

但是三船敏郎将这种能量注入到两个离散的场景中,达到了惊人的效果。第一次,在绑匪打来电话的间隙,他在淋浴时扯着头发;第二次,他把全部财产——赎金——扔出窗外后,在火车卫生间的水槽里洗脸。在这两场戏之后,镜头拉近,看到他被水浸透的脸,这张脸在日常动作的空间里,被允许失去一点镇定。在这几秒钟里,拨开云雾后,露出一种既不像动物也不像人的表情。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年轻的、瘦脸的三船敏郎扑向地面,只能从那双深黑的眼睛里看到愤怒。

但是,当一个辉煌的变形者在一种形式中停留太久,会发生什么呢?也许这就是发生在三船敏郎身上的事情。在1965年的《红胡子》之后,三船与黑泽明分道扬镳,只留下了一个名字:最后的武士。尽管他的身体素质好,戏路宽,但三船敏郎停止了移动,在同样的古老传说中减少了一个相似的——而且越来越衰落的——人物。轮子在空中旋转,开始减速。


《红胡子》

「他们叫你『清洁先生』是真的吗?」在1981年的脱口秀节目中,黑柳彻子这样问他。他61岁,穿着舒适的黄色粗花呢和黑色高领毛衣,正在抽烟。他们嘲笑他的邻居们对他的称呼,因为在那些年里,他经常被发现在其工作室外面仔细地吸尘。

这个人,他曾经是如此的强壮,以至于让你忘记了他曾经有一个身体,最后一次改变了形状,从一个年迈的超级巨星变成了一个更小、更普通的传奇人物,一个擦自己窗户的人。

然后他笑着说。「有各种各样的名字。吸尘大爷,还有其他的。」他说,同时脸上带着三船敏郎式的笑容。「可我自称是清洁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