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西方哲学解读中式绘画审美——给范治斌的一封公开信



我的一个朋友说:

自己上周一周处理的人际关系问题的难度,

比过去一年遇到的所有事情加起来都复杂。

如果处理不好,

就要酿成把很多人牵扯进去的灾难,

好在暂时都平安落地。


我问她有什么诀窍?

她说,放下“我和它”,只有“我和你”。

甚至没有“我和你”,只有”我和我“。


《我和你》是西方近代哲学家马丁·布伯的名著。

书中指出:

人和世界的关系分两种,

一种是“我和它”,一种是“我和你”。

“我和它”,

是指带着明确目的去与人交往。

在这种关系中,

我们没有把对方看作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而是将其视为可利用的工具。

“我和你”,

是指不带功利目的、

以真我和他人交往的社会关系。

在“我和你”关系中,

我们会和对方的灵魂相遇,

彼此都会产生心心相印的感觉


在“我和你”的关系里,

对方不是可利用的、可怀疑的、可敌对的、

可忌惮的外在势力,

对方是有苦衷的、可信赖的、不完美的,

却是值得被怜惜的生命个体,

就像面对的他人,都是你自己




我们在与他人相处中,

最常见的痛苦是:

被别人当成“它”之后造成的分歧,

和有意无意间把他人和其他生命体当作“它”,

对别人和其他生灵造成伤害。

按照罗素主张的观点看,

远离他人就可以远离痛苦。


伊壁鸠鲁学派和众多宗教认为:

人只有去掉灵魂中不必要的欲望,

就能带来幸福。

然而,世上真正无欲无求之人,

并非什么高僧大德,

因为他们还有渡化众人的欲望

并为之所累。

真正无欲无求之人,

是重度抑郁症患者中那些自杀成功的人。

他们连生的欲望都没有了,

自然是去掉了“不必要的”所有欲望。

或许满足他/她一个“不必要的欲望”,

就能拯救他/她的生命。

那可能只是从他/她最在意的人口中说出一句诚恳的“对不起“


笔者看来,生而为人,

痛苦之源的诱因可能是他人和欲望。

但这些因素的影响时间较短,而且具有可控性,

即便控制不了了,至少还能远离。


真正的最痛之苦。

是组成我们意识的理性和感性,

无论是清醒还是睡着,

常年累月每天24小时,

常处在“我和它”的对抗关系里,

而不是“我和你”或“我和我”共生关系里。

怎样处理自己理性和感性的关系,

决定着意识给我们提供的是源源不断的痛苦,

还是源源不断的幸福。



范治斌 《蜻蜓图 》 中国画 33cm×33cm 2017年

2020—11.21

范治斌

1972年12月生于内蒙古呼和浩特市。1995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中国画专业,获学士学位;2002年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中国人物画工作室,获硕士学位;2013年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获博士学位。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美术系,硕士研究生导师。为陕西省国画院青年画院院长,保定市青年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


几年前,

我在展览上看到范治斌上面这幅《蜻蜓图》的时候,

认定他画工笔虫草的水平,

已经远远在齐白石之上了。

我们来看一下齐白石的作品。


齐白石作品图片(局部)

出处:北京画院组织印刷和出版的画册

拍摄:著名收藏家李志远先生


再来看一下范治斌画的蜻蜓的局部图,很明显在细节和立体的透视效果的刻画上范治斌更胜一筹。尤其是他很精细地画出了蜻蜓躯干和腿上的绒毛。尾巴竹节般的结构也更加生动。


范治斌 《蜻蜓图 》(局部) 中国画 33cm×33cm 2017年


那为什么齐白石是作品能在拍卖市场拍出过亿价格的一代大师,而范治斌只是当代“70后”画家当中的佼佼者呢?一方面范治斌是在成长阶段的绩优股,综合实力仍在不断精进中,另一方面成为大师需要百年、千年的时间沉淀。

从上图我们可以看出范治斌已经画得很好了,他跟齐白石在绘画水准的差距,已经不是技术层面的东西了。那这个差距是什么呢?

我们再来感受一下齐白石蜻蜓题材作品的整体画面。


齐白石作品 ( 图片来自网络 经李志远鉴定为真迹)


淡墨的水波构成了平稳的“大地”,

莲花是从“大地”中长出来的。

蜻蜓是动态的,

它正飞向莲花的茎。

水比花远,花比蜻蜓大。

水波撑起莲花,莲花撑起蜻蜓,各有所依。

在这三样事物中,水波是横线,莲花的茎是三角形的一条线段,莲花低垂的方向和蜻蜓飞翔的方向构成了另一条三角形线段。蜻蜓的头接近于左右两边中线和黄金分割点之间,整个画面呈现出三角形结构,画面四平八稳。

这样的构图方式,会在潜移默化之中给观赏者一种安定舒展的视觉体验。



我们再来看一下范治斌画的蜻蜓。

它是一只随时准备起飞的蜻蜓。

蜻蜓脚下的植物和远处的植物,

都没有根基和结实的茎。

它们在风中仿佛随时都会飘散。

这里反观齐白石画中的莲花的茎,

好似是一张拉满弦的弓,

饱满有力。

范治斌画的蜻蜓栖息地仿佛随时会“坍塌”,

虽然它的身体也有结实的三角结构。

但没有线段顶天立地。

在整幅作品中,

力量的支撑点是蜻蜓挺直的躯干和尾巴构成的水平线。

它一切靠自己,而不像齐白石画的蜻蜓,

有着坚实的力量依托。



范治斌画蜻蜓比齐白石更像实物、更立体,

如果以还原客观物体为评比基准,

他画得再好,

也画不过照片和自然界真实的蜻蜓。


从绘画技术上来讲,

画得像,

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不是高水准的审美准则。

中国画以“写意”为美,

艺术家忽略艺术形象的外在逼真性,

而强调所画的主体和客体其内在精神实质。

在西方艺术的审美中,

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指出,

好的艺术作品不是客观还原被画的物象,

而是要在造型上适度做减法,以“强化主要特征”,

并以毕加索画的一只鸡举例。

东西方艺术在高标准的审美观上极为相似,

只是给它取了两个不同的名字而已。


毕加索《公鸡》


从绘画的精神意义上来讲。

按照西方审美准则,

艺术作品应当要反映现实,挖掘人性,具有讽刺或批判性……

是一种看重“我与它”的关系的审美规范。

如果按照这样的准则去看范治斌的绘画作品,

那他已经是一位非常成熟的画家了。


今年我去威海出差,

被同样去那儿出差的外地朋友戏称为

来自“大城市人”。

我说自己只是蝼蚁,

他说自己也是蝼蚁,

纵使他家已经拥有一线城市户口,

并且在该城市拥有6套房产,

还是无法填补他心中的不安定感。


范治斌的画作中的主体,

像极了身处在时代之大变局中的当代中国人,

新生事物层出不穷,

无论是还没完全适应的新事物,

还是风光无限的人,

转眼间可能就在激烈的竞争中,

被淘汰出局了。

当代国人为了自己不被淘汰,

只能拼命追赶高速发展的洪流。


我们偶尔自负、自信或自卑,

反正我们都不敢去相信自己真的足够好了。


上面范治斌画的是一只脱离了自然力量支持的蜻蜓,

它警觉、无助、只能靠着自己的意志力硬撑着。

像极了,今天作为中国社会发展砥柱的“70后”、“80后”和“90后”————在夹缝中求生存。


范治斌作品


按照中国的审美准则,

艺术作品应当天人合一、道法自然……

是一种强调“我和你”,进而升华为“我与我”的关系的精神审美准则。


在当代画家中,

我只听过史国良和范治斌两个人曾经有类似扛着一麻袋画作去找自己的老师指点的事情。

这让范治斌早早训练出了非常扎实的造型能力和笔墨表现能力。

论勤奋、论绘画技法的纯熟度和自身知名度,

他都是在“70后”画家中的佼佼者。

他画得非常非常好,他自己当然知道。

他有足够的资本可以骄傲,他也知道。

中国画画家要修炼内心、保持谦逊,他当然还知道。

所以范治斌用自己在理性上对保持谦卑的追求,

强压着自己人性中感性部分渴望肆无忌惮地去炫耀、去狂妄、去自负的本能。

所以,他的作品中总有一种拧巴的力量。他常在该肆意挥洒的重要关头,强行猛踩刹车(比如下图鱼尾末端的画面处理效果),或者刻意回避能够让他画面更出彩的

来自大地的依托的力量

于是,他的画面里植物没有根、鱼没有水、树木没有伸入土壤,山峰也没有深深地扎向大地。

范治斌回避大地的依托,是在回避对接纳完整的自我,回避了自己的锋芒,同时也回避了能够更好展现自己艺术造诣的画面图式。


范治斌作品


严格意义上来讲齐白石和毕加索两位艺术家,

虽然一个东方一个西方,

一个写意一个抽象,

表面上看似有着天壤之别,

实则殊途同归。

他们的作品都达到了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境界。


齐白石是农民出身,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是一个值得骄傲的身份,

这让他接受了自己的俗;

毕加索从小就表现出了过人的绘画天赋,

不爱上课,时常在学校里搞事被关禁闭,

这让毕加索早早地接受了自己的坏。


他们都在追求艺术和世俗成功的路上,

接受自己“贪财好色,是个俗人”。

两个人都接受了自己人性中的低点。

把自己理性和感性的关系,

从“我和它”拉到了“我和你”的高度。


而范治斌从小读书到毕业工作,

一直待在学校里。

少年要做个勤勉刻苦的好学生,

壮年要做个为人师表的好老师。

这让他没有机会懈怠对自我的严格要求。

他的理性和感性暂时止步于“我和它”的关系中,

没能迈上“我和你”的新台阶。


他作为老师,

这种精神是值得被每一个人尊敬的。

作为艺术家,

笔者会对他深表同情和惋惜,

写到这里还多了一份感同身受的心痛。


小时候,

父母陪伴我的时间很少,

他们总是希望可以花极少的时间高效地管教我。

我的母亲告诉我:

我没有说“我”的资格,因为连我都是她的。

他们从来不肯听我倾诉,

然后偷看我日记,再劈头盖脸地羞辱我。

因为家中长辈倒的垃圾桶里有我用过的卫生巾,

三姨就要恶狠狠地说我是个罪人……

他们自己不完美,

却要求我是个绝对完美的人。

然后我用他们对我苛刻的要求,

在离开他们之后的日子里,

长年累月地苛责自己。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在2019年之前,

笔者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做人的资格。

时至2020年,

为了实现理性和感性处在“我和你”的关系里。

我还得时常费力地给自己洗脑,

告诉自己:

可以生气、可以记仇、可以报复。

这样去想,

愤怒和怨恨的情绪反而在凝固之前就快速消散了。

我也值得被爱,

有资格像别的普通人一样去工作、赚钱、交友、恋爱、结婚、生子。

幸福的种子开始悄悄地在心中生根,

在今年长出了第一枝嫩芽。


所以,我很理解范治斌因要求自己完美所要承受的精神之苦。




2020年11月18日下午,笔者在展览上偶遇范治斌老师,初识郑美秋老师。我们一边看展览,一边交流对不同艺术家艺术水准的看法。活动结束后,我们三个人并排坐在地铁1号线的座位上。


范老师在认可我看画的能力之后,问我对他作画有什么建议。


我说:画画时想着老子天下第一,可以尽情地自豪、表现、释放,停止指责自己,只有“我和我”,放下给别人展示的外在人设。画完画后,再重拾谦卑。


左起:徐小伧、郑美秋、范治斌


PS:

一个真敢问,一个真敢答啊。哈哈!




本文作者:



徐小伧|青年艺术评论家

北京市海淀区美协会员

曾任CNTV记者

用最平实的语言,聊咱听得懂的文化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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