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鎮宇,等不來他的那班車了

1999年的《爆裂刑警》,吳鎮宇跟古天樂演了一對警局的好拍檔,一個沉默寡言有暴力傾向,一個吊兒郎當憤世嫉俗。角色多多少少都有點像他們自己,那時候吳鎮宇老演神經病大奸角,而古天樂混過社會在TVB一直不太合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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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最後,吳鎮宇演的阿Mike在槍戰裡中了彈,失血過多。生命盡頭,他想喝一罐可樂,於是踉蹌地走到自動販售機前,投了幣。忍著劇痛,他等待著,掙扎著,一直到絕望地嚥氣、閉眼。

就在他死後,那罐可樂終於掉了下來。

旁白說,“每個人都有應該和不應該做的事,我放進了錢,就應該有一罐汽水,其實我要的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吳鎮宇,等不來他的那班車了

哪有什麼應該不應該?阿Mike至死也沒有等到那罐應該就是他的可樂。18年後,古天樂都拿到金像影帝了,吳鎮宇也一直沒有等來那座應該就是他的獎盃。

演完《爆裂刑警》的第二年,吳鎮宇、黃秋生、劉青雲三個好朋友一起入圍了金像獎的最佳男主角,結果得獎的卻是《暗戰》裡的劉德華。

後來,吳鎮宇在脫口秀節目“鬚根show”裡,就這件事狠狠調侃了一番黃秋生,“要說我們四個人裡演技最好的,就是黃秋生啦。當宣佈到“德華”二字,我已看到他雙臂攤開,向劉德華擁抱過去,跟著說了句英文:congratulation,Andy!秋生,影帝就是影帝,當時的樣子是好真摯,好真心,好熱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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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鎮宇,等不來他的那班車了

報紙事後說黃秋生對沒得獎很不滿,氣得把之前拿的兩個金像獎盃丟進了垃圾筒。吳鎮宇也笑說不可能。“因為我上秋生家,準備跟他聊聊天,怎知我看到他那兩個獎,簡直像鑲在屋子裡一樣。”

吳鎮宇的言下之意是,黃秋生戲裡戲外演技都太好,明明對拿獎那麼在乎卻可以演得若無其事。那時候三個人都對拿獎志在必得,吳鎮宇甚至已經想好了上臺前的一長串獲獎感言。怎知,半路殺出來個劉天王,三人都只能鎩羽而歸。

第二年,吳鎮宇又跟葉偉信拍了《朱麗葉與梁山伯》,吳鎮宇在電影裡對著遲遲不掉飲料的自動販賣機說,“你知不知道你是什麼啊,你是汽水機啊,我投了兩次幣都被你吞了。”

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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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的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提名,他輸給了梁朝偉,2004年的提名,他又輸給了劉德華。尤其是2004年這一次,吳鎮宇自己都確信會拿獎了,頒獎那天還穿了一身騷粉搶鏡的長衫,結果又被劉德華半路截胡。

這感覺,簡直就像《無間道2》裡,倪永孝臨死前掏出弟弟陳永仁懷裡藏的竊聽器,那樣地不甘,那樣地牽掛,但又有什麼辦法,生死都已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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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吳鎮宇在圈內的好朋友不多。黃秋生算一個,劉青雲也算一個。(黃子華、張達明什麼的以後有空再講啦)。三個人年齡相仿,性格又都是古古怪怪,不那麼乖順。

他們都生於60年代的香港,就像《歲月神偷》裡演的那樣,當時城市經濟正在起飛前夜,大部分香港民眾搵食艱難但又對生活異常樂觀。一步難,一步佳,難一步,佳一步。

黃秋生,在尋親之前,一直不知道快樂為何物。父親遠在異國他鄉,母親本來是唱戲的,為了生計不得不去做女傭,做到腿腫得不能走路。去上學被同學罵“番鬼仔,中不中英不英”的,黃秋生自己也困惑,我到底是人還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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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鎮宇呢,生在西貢的公共屋邨,家裡一堆弟弟妹妹等著他幫襯養活,那時候快餐店的雞腿對他來說是就是最大的奢侈。長大後,他還一直對小時候吃過的豬油飯念念不忘,“小時候就吃那個醬油、豬油和雞蛋拌的飯,很好吃的,那時候很少吃到豬油,大家覺得豬油不好,其實是很有營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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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青雲算是最幸運的,家境還算不錯,至少不用面對生計的大問題。18歲高中畢業就在中環做office boy,也算輕鬆。不過他是家中老二,上面有個姐姐,下面有個弟弟。因為生得黑又不討喜,他跟父親的關係一直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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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的演藝生涯,都從在電視臺跑龍套開始,黃秋生最開始讀的是亞視82年第一屆演員訓練班,吳鎮宇讀的則是無線82年第十一期藝人訓練班,跟梁朝偉、周星馳同班,劉青雲比他倆要小一屆,算是吳鎮宇的師弟。

黃秋生仗著有一張混血兒的臉,多少能在電視劇裡演些有名有姓的角色。吳鎮宇跟劉青雲一開始就比較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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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版《射鵰英雄傳》裡,周星馳跟吳鎮宇一起跑龍套。

周星馳演個宋兵乙都要拼命給自己設計戲份,“能不能讓我先擋梅超風一招,第二招再被打死?這樣我就可以多出鏡了,結果導演說,“快點拍戲,不要話那麼多”

吳鎮宇沒周星馳那麼上進。他演了好幾個角色,先是在王府中看大門,再是做丐幫長老,最後去賣了燒餅。但都不如慘死掌下的周星馳,他連句臺詞都沒有。

10年後,周星馳在《唐伯虎點秋香》裡已經是跟鞏俐對戲的男主角了,結果吳鎮宇還是一閃而過的大龍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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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青雲剛開始也在《雪山飛狐》裡跑龍套。演一個只有5分鐘的角色,結果在片場等了9個多鐘頭,吃了4 個盒飯,也沒有人理他。最後他沒有辦法,跑去找導演,結果那個抽著雪茄的導演(沒錯,就是杜琪峰)看了他一眼,說了一句話:“你回去吧,今天沒你的戲。”

那時候做演員就是做演員,並不是做明星,演戲無非就是“打好呢份工”。黃秋生演了不少三級片,吳鎮宇、劉青雲也演了不少七七八八的小角色,也還是演得很起勁。

吳鎮宇最開心的就是跑龍套的時光,“也就是鏡頭掃到的那幾分鐘入神,一旦攝像機搖開,我們幾個就像抽掉背脊骨一樣,啪啦啦倒在地上,爛成一灘泥!說笑的說笑,聊天的聊天,湊起頭商量放工以後去哪裡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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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TVB拍戲的某一天間隙,劉青雲和吳鎮宇在走廊裡抽菸,抽著,抽著,劉青雲就跟吳鎮宇說:“我要走了”。

吳鎮宇一愣:“你要去哪?”“我要去拍電影。”

吳鎮宇瞪著眼睛:“你跟誰熟?你認識什麼導演?你要簽約哪家經紀公司?”

劉青雲搖搖頭:“都沒有,我一個人也不認識。也沒有經紀公司要籤我。你知道嗎?候鳥到了秋天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飛,我就是這個感覺。”

吳鎮宇,等不來他的那班車了

就跟E神唱的《歲月如歌》一毛一樣,“天氣不似預期,但要走,總要飛”。90年代,正是香港電影最後的噴薄而出的黃金時期。人在風中,起落都不由自己。

1993年,黃秋生憑著《八仙飯店》拿了香港金像獎影帝。同一年,劉青雲演了爾冬升的《新不了情》,第二年也被提名香港金像獎最佳男主角。吳鎮宇呢,懂事要晚些。他真正叫人記憶深刻的電影角色,是從96年古惑仔裡的靚坤開始的。

1996年,杜琪峰創辦的銀河映像誕生了。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代表作,該是韋家輝的《一個字頭的誕生》。主演正是吳鎮宇與劉青雲。一個故事兩種結尾,阿貓阿狗在大時代裡起起又落落,說穿了還是無根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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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多得杜琪峰的慧眼,從此劉青雲不必老演傻子,吳鎮宇不必老演變態,黃秋生也不必老演殺人狂魔。黑夜裡劍走偏鋒擦出來的“暗花”與“槍火”,炫目又溫存。

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吳鎮宇跟黃秋生一起拍《槍火》的時候,劇組窮到沒錢發薪酬,連公司場地租金都快給不出,但大家還是演得很瘋很盡興。黃秋生的生日,正好拍到阿來坐計程車回來,打阿鬼耳光的戲,於是吳鎮宇就一邊打黃秋生耳光一邊對他說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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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因為《槍火》,吳鎮宇拿到了人生有且唯一的一個金馬影帝。提名公佈的時候,黃秋生跟他開玩笑,你最好有點自知之明,你要是能拿獎,我的頭給你當凳子坐。

結果真拿了獎,吳鎮宇給黃秋生打電話,“秋生啊,我想你的頭應該給我坐一下了。”第二天黃秋生眼眶漆黑地跑出來道歉:‘對不起啊請你吃飯,但你不能坐我的頭。”

黃秋生對自己跟兩個好朋友有個評價,他說自己是丘處機,是個內功高手,可以正也可以邪;劉青雲是郭靖,演的大多是正面角色,大智若愚;而吳鎮宇則是黃藥師,是純粹的邪派高手。

吳鎮宇聽了這個評價呵呵一笑,“他絕對是丘處機啦,他教出來的徒弟一定會強姦小龍女,有這樣的師傅就有這樣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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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香港國際電影節為3位演員做了回顧展:黃秋生、劉青雲、吳鎮宇。放映期間,看著兩個好朋友的片子,部部平頭正臉的,自己參演的片子大多屬於三級片,黃秋生有些坐不住了,“真希望快點結束放映。”

最早拿到金像影帝的黃秋生,其實並不怎麼開心,

“沒有party沒有慶祝,什麼都沒有,訪問到12點,飯也沒吃,所有人都走光了,像個鬼魂一樣。拿著獎盃在尖沙咀走,後來在一個小酒吧打電話給邱禮濤,我說我現在沒吃飯,我自己一個人,他說那好我出來陪你,我也沒認真看過那個獎盃。兩個人就去喝啤酒。”

3.

吳鎮宇去北大演講的時候,講了一個很著名的公交車理論,“通向成功之路就像等公交車,人很多,大家就要排隊,如果有人插隊,那排在你後面的也許比你先紅,還有人家有私家車的,到達目的地當然也比你快。這時候,有人會因為老是等不到車就不等了,我相信公交車雖然慢,但肯定會送我到達目的地。”

為了搭上影帝這班車,劉青雲足足等了七趟。

《新不了情》輸給黃秋生的《八仙飯店》,《衝鋒隊怒火街頭》輸給鄭則士的《三個受傷的警察》,《高度戒備》輸給梁朝偉的《春光乍洩》,《暗花》輸給黃秋生的《野獸刑警》,《目露兇光》輸給劉德華的《暗戰》……

每次落敗,他都不無自嘲地說:“沒辦法,我演的最好的都是杜琪峰電影,可他得罪的人實在太多。”

吳鎮宇,等不來他的那班車了

最後演了《我要成名》,電影本身就像是一部自傳,片中劉青雲冷嘲熱諷地喊:“七次啦,她不會來真的啦!”黎耀祥端著飯碗對電視裡邊等結果邊故作鎮定的劉青雲說,“別緊張,輪也輪到你。”

黎叔真是活錦鯉。電影到這戛然而止,劉青雲卻用事實寫了一個最好結局。只是拿獎那天,劉青雲說出來的得獎感言還是讓人心酸:

“我至今記得新不了情裡的一句話,我承認自己運氣不好,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才華……每次參加頒獎禮都挺鬱悶,坐兩個小時,腰都坐疼了,好不容易等到最佳男主角,然後又失望了……但想到當年訓練班的同學現在已經沒有幾個還在拍戲,我就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今年不行就等明年,我一向是這樣的心態。 ”

吳鎮宇,等不來他的那班車了

(電影裡黎叔這句吐槽真是精準啊,生活裡他跟劉青雲也是好朋友)

最可惜是吳鎮宇,也許永遠等不來他的那班車了。

三部《無間道》像是香港電影最後的迴光返照,然後漸漸式微,漸漸日薄西山。杜琪峰也不得不北上,帶著懷疑也帶著追求,金牛座本該很固執的他說,“我不想變,但,不行。”

吳鎮宇也變得很快。帶著兒子來內地上綜藝,爛片拍了一部又一部(真的想問吳媽,拍這麼多爛片是為了湊錢給費曼買什麼玩具啊!)雖然他一直篤信自己演過爛片沒演過爛角色,但眼看著一個演員的生命力被爛片蠶食被爛片消耗,還是覺得心痛(別問,愛過)。

吳鎮宇,等不來他的那班車了

劉青雲還是跟香港導演合作居多,他一直很懷念那個沒有錢的銀河時代,“往往一個場景,就那麼一兩盞燈支著,但大家拍得都很開心,導演知道我很愛做戲,很過癮。給了我很大的空間,讓我去發揮。所以,到現在我還是很懷念那個年代。”

吳鎮宇,等不來他的那班車了

黃秋生呢,兩邊搖擺,這兩年拍片越來越少。今年金像獎上,他問出了一句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話,“明年還會有香港電影嗎?喂,每年都有香港電影啊,很合理啊。”

吳鎮宇,等不來他的那班車了

他其實早看明白了這個行業,也看明白了自己。那之後,吳鎮宇幾乎沒再演過什麼立得住的好角色。

也許就像吳鎮宇說的,“在香港報紙就是用來鋪桌子、墊飯碗的,完了就把它扔掉,報紙上惟一可信任的就是日期。”

捱過最壞的時代,也捱過最好的時代,生活就是一張過期作廢的報紙。拿不拿金像獎,還有什麼所謂呢?無所謂的。

吳鎮宇,等不來他的那班車了

文中部分採訪內容來自:

南方人物週刊《黃秋生:了不起的配角》

橘子娛樂《劉青雲專訪:一生只做一件事,還不認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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