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个王八!

你就是个王八!

1

从夕阳西下到夜幕星河,那只老鳖精的嘴巴就没停过。

唠唠叨叨,从盘古开天直讲到英国脱欧,喷洒出的口水湿了一地,又在风中痕迹渐消,空气中灵动飞舞的细小微尘,逐渐被莹莹点点的萤火虫替代。

不就是翘了一节课,至于让我在这地方听这长篇大论,荼毒灵魂,狠击心灵嘛。

“去,给奶奶端一杯茶,老老实实认错。”老鳖精努了努下巴,稀疏的短胡渣子,像刚刚冒出芽的韭菜地,泛着微微的青色。

我立刻老老实实地照做,终于能结束这酷刑了。

轻轻地敲了敲奶奶的房门,无人应答,我知道,奶奶还在生气。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奶奶坐在摇椅上,戴着老花镜绣小手巾,我带着讨好的笑容,蹲下身子把茶端到奶奶面前。“你呀!”奶奶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右手却柔柔地戳了一下我的脑袋。“从前我家里穷,没钱读书,嫁人的时候,大字不识一个,你爷爷却是乡里有名的文化人,这左右隔壁,哪个不晓得宋先生,总是来央你爷爷帮忙写一两封家书,起几个娃娃名。”我敷衍地点了点头,再次把茶端给奶奶:“您再不喝这茶就凉啦!”

奶奶接过茶,泯了一口,悠悠叹了口气,又似想起了什么:“你可得好好读书,老宋家文化人的血脉可得传下去,将来我才有脸面对你爷爷……”

奶奶对于认字读书总是十分固执,可我总不听劝,这世上哪有什么是必须做的。

2

老鳖是奶奶22岁那年,从市集上买来的。

千年王八万年龟,老鳖个头挺大,围着小贩的人里三圈外三圈的,都寻思着这老鳖肯定大补,就是觉得价格太贵,观望的人多,下手的人少。

奶奶原本只是去市集上凑个热闹,乡里偏僻,偶尔有卖货郎经过,带来些稀奇少见的玩意儿,才有这么热闹的景象。可那老鳖见了奶奶 ,却止不住地一声接着一声叫,眼里氤氲着湿润的雾气,奶奶心一动,花了半个月的买菜钱,买下了这只老鳖。

事后,奶奶也曾想将老鳖放生,可这鳖无论带去哪条河,都死活咬着奶奶裤腿不放,就这样,它在老家住了下来,一住便是50年。

5岁那年,爸妈工作实在太忙,便将我送回老家,让奶奶照顾,那是我有印象以来,第一次见到老鳖。

奇怪的是,似乎只有我,能看到这老鳖幻化成人形。

3

老鳖经常在家高谈阔论,把“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挂在嘴边,或许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他,便时常逮住我谈心,差遣我去给奶奶做家务。

但更多时候,他都会默默陪在奶奶身边。奶奶做饭,他懒洋洋地趴在门口晒太阳,奶奶认字,他便躲在凳底下偷偷地笑,奶奶发呆,他也陪着默不作声。

老鳖常说,奶奶是他见过最善良的人,长得又好看,对他的恩泽绵长,一生难以报答。

我让老鳖报恩,给我买糖葫芦,老鳖说他做不到;我让老鳖给我买新鞋子,老鳖说他做不到,老鳖说他啥也不会,可听说,那年爸爸病了,奶奶急得两个礼拜没去上工,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是老鳖,每天到小河里抓鱼,到田野里偷番薯,撑着奶奶度过了那段难捱的日子。

4

奶奶老说,我的爷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我疑心,这可能是她词库里为数不多会的词语,便都安在了爷爷身上。

爷爷走了很多年了,他是知识分子,也是铁骨铮铮的军人。

奶奶时常在房间里发呆,多年来,房间里的摆设甚少改变,那雕花的大床和久得褪了色的梳妆台,是奶奶的宝贝。她临终前,一直絮叨着,是她害了爷爷,爸爸妈妈不停地宽慰她,却也不见起效,直到老鳖不知道从何处叼出来一个小镜子,才微微笑着闭上眼,那是爷爷送给奶奶的第一份礼物。

爸爸说,在爷爷参军离家的第五年,乡里路过了一个算命先生,奶奶拿着几个鸡蛋央他替爷爷算命,先生只说了一句,劝和不分梨,盼归不说鳖,人生际会,散聚有时。

那天下午,奶奶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活也不干,抱着爸爸嚎啕大哭,吓坏了彼时尚年幼的爸爸。

奶奶走后,老鳖也不知去处,人们都说,老鳖是报完恩,继续修炼去了。可只有我知道,我的至亲,已携手归去。

5

“润之,你会回来的对吧?你答应要一辈子陪我的,你不会留下我一个人的对不对?你去个一两年就回来好不好?”

“我肯定会回来。”男人坚定地点点头,手扶着女人的肩膀,似是承诺又似不忍。“不回来我就是乌龟。”

“不回来你就是鳖,就是王八。”

“好,不回来我就是王八。”

微微的松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屋子里第一次如此奢侈地用猪油燃灯,满室亮堂,窗上映出两人相依偎的身影,缠绵地诉说着离别的伤感。

男人离开的第五个月,女人诞下一子。

此去经年,男人没有回来,宋龟(归)不成,仅余宋鳖(别)。

你就是个王八!

(图源Jungho Lee,文章作者一只肥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