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我的音乐故乡是天津

我的音乐故乡是天津

资中筠

资中筠:我的音乐故乡是天津

资中筠

一、当时的天津是音乐生活非常丰富的一个地方

由于经常在各个城市里到处走,我基本上没有故乡观念。要求填表时,原籍是父亲的出生地湖南。我母亲的出生地是浙江的德清县,就是湖州。但是,我出生在上海,长在天津。我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就读于天津耀华学校。这就是我在天津待的时间。大学就到了北京,从此就在北京了,所以,绝大部分生活是在北京。假如有人问,你的故乡是哪儿?我好像说不出来。但是,现在讲到音乐生活,我想,我的音乐故乡应该算是在天津。因为我的学习,包括与钢琴结缘,都与天津分不开。在我小时和年轻时,天津是音乐生活非常丰富的一个地方。

我生于1930年。1935年父亲调到天津来工作,我们全家就搬到天津来。我在那一年上了耀华小学。我比一般孩子上学早一点。报名时他们嫌我小,不收我。由于在此之前,母亲已经教了我第一册课本内容,招生老师问了我几个问题,就收下了,从此在耀华学校念下去了。1939年天津发大水,我们全家避灾到上海,所以,我的五六年级是在上海念的。初中一年级又回到天津,直到高中毕业,然后到北京上大学。学音乐就是从上海回来之后,初中一年级开始,家里把我送到刘金定老师那里开始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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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大道民园体育场

到北京后,很多年没有回过天津。第一次回来,是在“文革”期间,大约1967年或1968年,单位组织到天津来进行“阶级斗争教育”。天津有一个叫“三条石”的地方,有好多工厂,被认为是资本家剥削工人的地方,因此我们来此进行阶级教育,有老工人诉苦,等等。后来,我才知道三条石有一个工业博物馆,记录了天津是中国机械工业发祥地之一。但在当时却作为阶级斗争教育基地。我记得,还有批判东亚毛纺厂为“文明监狱”,因为它对工人太好了。东亚在上世纪40年代就实行当时世界比较先进的现代化管理,工人的福利比较高,还开办了东亚小学,职工子弟可以免费上学,等等。但是根据那个年月的逻辑,这些“文明”的举措是瓦解工人的阶级斗志。我在中午休息时非常想看看母校和旧居,但是没敢去,像我这种人“怀旧”当然会是罪状一条。

再次回来,就是改革开放后了。到社会科学院工作后,我又回来过几次,有一次是耀华学校成立80周年纪念,我们老校友都回来了,我还在赵校长的雕像前留了影。有几次是参加南开大学历史系的一些学术活动。开始音乐活动,是从2012年,被靳老师“忽悠”来参加一个国际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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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家人师友合影:右起二、三为父母,四为朱起芸;前排左起第四、五为妹妹华筠、民筠

二、从发展的现代化或西化的程度来说,那时天津是在前沿

为什么说,当时天津音乐活动很丰富呢?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后签订《北京条约》,清朝被迫开放了天津,很多国家在此设立了租界。天津是租界最多的一个地方,最多时有九个,但很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就没有了,如德、奥租界,他们在战争中失败后就撤了。我在天津时,建设得比较好的租界主要是英租界、法租界、日租界和意租界,其中最好的是英租界,英国人最会管理。我20世纪60年代访问非洲时,发现西非法属殖民地和东非英属殖民地发达程度就很不一样。英国在东非建设要好得多。耀华学校原来是英国工部局(就是英租界的行政当局)建立的,后来中国人接管了,我读书的时候已经是中国的私立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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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独奏会时的资中筠先生

当时的天津,对于全国来说,是仅次于上海的最先进、最开放、最发达的城市。当时,它比北平发达得多,北平只是一个文化古都。从发展的现代化或西化的程度来说,那时天津是在前沿。它在各方面对中国的现代化是有很大贡献的。首先是民族工商业非常发达。比如说,过去有很多东西都叫“洋”什么,比如洋火、洋灰、洋油等,都是外国进口。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民族工商业开始发展,一部分在上海、武汉有一些,一部分则在天津。举例来讲,范旭东先生建立了第一家自主造碱的化学工业企业——永利化工厂。再比如说启新洋灰公司,是中国最早的生产水泥的公司,我相信天津很多老人都会知道。洋灰是什么?就是洋人制造的灰,那时叫洋灰,现在叫水泥。还比如说,仁立地毯,这是1949年之后能够出口的最好的东西之一,至今还有。中国特有的工艺织出的花纹是立体的,不像波斯地毯是平面的。仁立地毯公司就在天津,后来北平有了分公司。还有东亚毛纺厂。我记得,小时候毛纺织品如呢子、毛料、毛线等都是英国进口的,毛线最有名的是英国蜜蜂牌的。民族企业家宋棐卿在天津建立了东亚毛纺厂,生产的毛线叫抵羊牌。商标图案是两个羊的角相对顶着。这个商标也有抵制洋货的意思,就是要跟英国人争市场,而且相当成功。到40年代末,抵羊牌毛线质量就赶上蜜蜂牌的了,1949年之前,已经占领了相当一部分市场。我记得小时候穿的毛衣都是抵羊牌毛线织的。还有纺织工业等更多例子,不胜枚举。刚才讲的三条石那个地方,实际上是最早的从简单到比较复杂的机械工业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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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独奏会后资中筠与刘金定老师合影

另外一方面,金融也很发达。除了当时的中国银行、中央银行等国立银行之外,私立银行一部分在上海,一部分就开到天津来了,而且上海的总行在天津开设分行,像浙江兴业银行、金城银行等。我父亲到天津来,就是被派来开办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天津分行的。那么金融业是干什么的呢?金融业就是要支持民族工业的发展,所以小时候,我家里同仁立、东亚等企业的负责人或是职工都有关系,这是顺理成章的。而且家庭之间建立了友谊。卢沟桥事变以后,太平洋战争之前,日本侵略势力进不了英租界和法租界。在英法租界的保护之下,东亚毛纺厂等企业没有或者很少受到日本的干扰,发展得相当好。鲁迅时代的文人经常讲到上海的“孤岛时期”。所谓“孤岛时期”,也就是这个时候,虽然日本侵略势力已进入城市,却进不了租界,租界里的文化、新闻各方面就像在孤岛上发展。当时天津也是这样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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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开大学

除了民族工商业,大学、中学教育也很有名,如南开大学、北洋大学。在此背景之下,音乐开始发展。文化、工商业的发展造就了一批中产阶层,虽然不是特别富,但在经济上有一定的实力,更重要的是代表了某种文化精英阶层,是文化意义上的中产阶层,他们重视子女教育,追求文化生活。另外,天津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北洋军阀的下野政客,很多在天津造房居住,像袁世凯、曹汝霖等。还有溥仪,被赶出故宫之后,就跑到天津来了。后来,他们本人已经不在了,但后代也进入了这样的一个阶层。我记得,在当时的耀华学校里,有很多像袁世凯的孙女、曹汝霖的外孙女等没落官僚的后代。这些阶层家里的孩子常常会学一些乐器,女孩子学钢琴的比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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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大学

那时教琴、音乐、外语、舞蹈等的私人老师,都是什么样的人呢?主要是两种人,一种是白俄人,是十月革命以后流亡到中国来的俄国贵族后裔;一种是德国犹太人,是受希特勒压迫流亡出来的。这两种人文化水平较高。他们能够利用他们的文化来谋生。调琴师也是外国人,到我家来调琴的就是一个很老的白俄老头。后来我意识到,这些不幸者客观上搭建了文化艺术的桥梁,把西方比较优秀的艺术和文化带到了中国。当然,中国有外国租界也从不幸的遭遇开始,但是客观上成为接受了外国优秀文化的场所。还有另外一些人把文化带入中国,像司徒雷登这样非常热爱中国的教育家。他创办了燕京大学,燕京大学有音乐系,我的老师刘金定就是燕京大学音乐系毕业的,所以,我间接受益于燕京大学,当然,我也上了一年燕京大学,但是我没上音乐系,后来我转到了清华。我认为,一方面是这些不幸的俄国人和德国人,把文化带到了中国来;另外一方面,也有热心的外国教育家把文化带到中国来。那时候专门有音乐系的大学,除了燕京大学,可能上海还有一个学校,还有就是师范院校里的音乐专业等。我们知道的,曾经在天津生活或者活动的音乐名人,比如赵元任先生,写过《回忆天津的情况》,还有李叔同,即弘一法师,音乐也是他的一项才华,他也曾在天津生活过。

三、我碰到一个好老师

现在就讲到了我的老师刘金定先生。刘金定先生与张肖虎先生是中国人中最早的私人钢琴老师,并且教得很有成绩,很有口碑。当时中国的家长一般比较相信外国老师。我很幸运,母亲不崇洋,经人介绍把我带到刘金定先生那里,而且中国老师的学费比外国老师稍微低一点。我跟刘金定先生学了六年琴,从初中一直到高中,得益非常之多。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具有音乐天赋的,从未想过音乐可以作为专业,父母也没想要把我培养成一个音乐家,也不是逼着我去学,就是将音乐作为一种修养,而且,我也挺喜欢。不像现在有一些家长逼着孩子学琴,他不愿意也得学。我碰到了一个好老师,她循循善诱,把我的兴趣一点一点培养了出来,而且事半功倍。我练琴时间很少,不像有些小孩一天练好几个小时。我放学回来练一个钟头,甚至不到,一个钟头做家庭作业。一个礼拜回一次琴,留一些曲目回来练,然后再回琴,就这么过了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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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中筠

刘先生的口碑越来越好,学生越来越多。现场在座的靳凯华老师也是她的学生,她比我小一些。刘先生特别会教课。那时没有考级这类的事情,作为一种激励的机制,隔一年,她就把学生们组织起来开一个小型音乐会,不管是什么程度的,从初学到比较深的都有。找家长借一个稍微大一点房子的客厅作为演奏会地点,把家长都请来,每个人都得上去表演。既然是上去表演,就得弹好,不能出错。大家很有兴趣。有时,刘先生和张肖虎先生的学生一起开音乐会。张肖虎先生和刘金定先生当时在中国人里,是比较有名的,大家都愿意来。

刘先生教学生排得很满很满。她住在小白楼,我从家里骑车去学琴。我在客厅里等前面的学生出来了再进去,然后又有学生等着了。刘先生家是美国老华侨,生在美国。她父亲被美国的公司派到中国来做高管。什么公司呢?就是米高梅电影公司,所以我们常常会去平安电影院蹭电影看。但是到1941年太平洋战争之后,美国跟日本打起来了,这里跟美国的经济关系断了,她父亲的工资汇不过来,家里没有了经济收入。于是,全家生活就靠先生教琴。大弟弟虽然工作了,但收入不是太高。下面还有一个二弟和一对双胞胎弟妹,都上耀华,跟我同年级,不过,耀华男女不同课堂。小弟刘畅标也上了燕京大学音乐系,后来支边去了西安,成为西安音乐学院钢琴系主任。我很佩服刘先生,她靠教琴一个人担负了全家的生活,把三个弟妹都供到考上大学,而且跟学生家长的关系都非常好。

四、在音乐方面,天津很出人才

在天津,来表演的名家很多,比如,我听过的,沈湘、张权等。我不知道年轻人知不知道这些名家。上世纪80年代,张权还出来过,与天津的李光曦一起唱《茶花女》。我记得,张权来演出时海报贴到我们校园里,说是花腔女高音,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高音还有叫花腔的,还有同学看错了,说是花脸女高音,这对我印象很深。那时候觉得她唱得棒极了,还有弹钢琴的吴乐懿。吴乐懿先生比周广仁先生还要早一点。吴乐懿先生弹《弄臣》,我觉得棒极了,手指飞舞,好听极了。我就觉得我永远达不到这样的水平,更不敢拿音乐作为专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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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化中心

我见过幼年的刘诗昆。刘诗昆的父亲是音乐爱好者,竭力培养他。而刘诗昆的确非常有天赋。他的启蒙老师也是刘金定先生。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刘先生学生的聚会上,他最小,大概只有四岁。有人把他抱到琴凳上,他不识谱,完全凭耳朵,听过几遍就能够弹出来。他当时弹的曲子不是特别难,但也不是最简单的。他没弹完,回头说姑姑我忘了,就自己下来了。他管刘金定先生叫姑姑。他耳朵很好。在这边弹一个和弦,不让他看到,让他站到门口去听,他回来就能找到而且摁出来,我们都觉得他挺神的。这让我再次感觉到,耳朵是有天赋的。“文革”期间,他遭难被关在监狱里。那时大喇叭整天放的是殷承宗的钢琴协奏曲《黄河》,他能够把它听会。没有琴,就在桌子上画琴键无声地练,出狱后马上就能弹出来,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天才就是天才。我没这个天赋。每次看到别人的天赋,我就觉得我不能学音乐。后来刘诗昆真的成为一个大钢琴家。

当时在天津的音乐气氛就是这样。我还想起一个例子来,“四人帮”打倒以后,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出生在天津的张志新烈士。我看到关于她的介绍说,她家三姐妹都拉小提琴。后来我认识了她的妹妹张志勤,她的丈夫在社会科学院工作,她还在拉琴。说明天津的音乐确实很发达,很多家庭中都有人学一点音乐,不一定搞音乐专业,都会一点,这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

当时天津学校的美育教育,也是比较发达的。比如说,我小学时,有美术课、音乐课等课内课程。三年级时音乐老师教唱歌就开始教五线谱了。所以,我还没有开始学琴就已经会五线谱了,就是在课堂上学的。美术教育除画画外,还有劳作,到中学时女生还学绣花呢!我觉得,那种美育教育是很重要的。现在的学校把美育都当成了课外的东西,想学就非得报课外班。今天学钢琴,明天学画画,一个班又一个班的,弄得小孩负担很重。那时,除了主要的课,比如说物理、化学、数学、国文(就是现在的语文)、外文、历史、地理等,另外必须要有美术和音乐。虽然不是主课,也要算分数,占百分比稍微少一点而已。课外活动中,谁有什么兴趣,就加入什么社团,如合唱团等。有人对生物特别感兴趣,专门有生物课教怎么解剖青蛙之类的。课外活动都不交费。所谓课外活动也就是放学以后,一个钟头之内可以做的事儿,或者唱歌,或者其他等。还有体育,耀华学校的体育是非常棒的,全市运动会上常常得冠军。不过我的体育非常糟糕。那时,我们打球,两队的队长选人,你选一个,我选一个,我总是最后一个被选的,因为实在没办法了,就剩我一个了,只好要了。哪队要我,哪队输。当时的学校教育是德、智、体、群、美全面培养。

天津音乐比较发达,还有一个证明。抗战以后,上海国立音专迁到内地了。天津的音乐学院一直存在。1949年以后,变成中央音乐学院。所以中央音乐学院有一段时期是在天津的,后来才搬到北京去。留下了一部分是现在的天津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最早的一批人是天津音乐学院过去的,其中有我的学长——朱起芸和刘培荫,她们都是刘金定先生的学生。刘先生号称有三大弟子,一个是刘培荫,比我高两班毕业;一个是朱起芸,比我高一班毕业;一个是我。我们仨都在高中毕业时开过独奏会,最早的是刘培荫。她们两人都上了燕京音乐系,都成了钢琴教授。学琴的最后一年,刘先生说,你们应该学一点乐理,就教我和朱起芸学和声和作曲。我们一起上课。我发现,她的耳朵比我好,她能够辨别和声,老师在上头弹琴,她在下面能把谱子记下来。我只能把单音谱记下来,和声却常常赶不上,所以,她搞专业也比我合适。毕业后她教视唱。我曾见到著名音乐家王立平先生,他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我相信很多朋友都知道,他就是87版《红楼梦》的作曲。他曾上过朱起芸老师的视唱课。他很佩服朱老师。他说,朱老师教得特别好。所以说,刘金定先生真教出来了一些学生,而且学生也不辜负先生。在音乐方面,天津还是很出人才的。

来源——《今晚报》2018.4.13副刊记忆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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