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一个梦,我希望永远也不要醒来。
曾经以为死亡虽然可怕,但毕竟还很遥远,是的,我还年轻,二十二岁,生命于我,只不过刚刚起了个头,我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
我叫吕潇潇,我有世上最温柔的母亲,还有一个最爱我的男朋友。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场车祸。
人生际遇本就难定,祸福相依相存,颠覆只在朝夕之间。
那场车祸,彻底地改变了我的人生,什么叫无间地狱,我想也不过如此。
我的脊柱神经受到重创,自胸椎以下,完全没有任何知觉,脑部也受了很重的外伤,医生断言我可能永远也不会醒来,就算醒来,也会成为一个废人,终生都不可能站得起来。
医生说这番话的时候,母亲在一旁哀哀痛哭,绝望地拉住医生的衣襟,悲痛地哀求:“我求求你救救我女儿吧,她才二十二岁啊,无论花多少的钱都没关系,一定要救活她!”
医生不耐地扯出了自己的衣襟,看惯了生死离别,医生的心比任何人都要冷漠。
“对不起,我只能说一句我尽力,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久久未说话的男友裴捷蓦地抬起头,拳头握紧又松开,嘶哑着嗓子说道:“你是说,她会成为-植物人?”
医生点了点头,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怆恻之色。
是的,我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但偏偏我的意识比谁都要清醒,听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敏锐。
植物人,我无奈地苦笑,这就是我最终的结局吗?
无数个夜里,母亲在我的身侧低声饮泣,白天里,她表现得是那么地坚强,而在深夜里,她才可以放纵一下情绪,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的哭声如一把尖刀,刺得我痛彻心肺,可是我连伸一根指头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无助地听着母亲哭泣,泪水在我心底无声地流淌。
现实是残酷的,昂贵的医药费如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了母亲柔弱的双肩上。
家中并不富裕,去年父亲罹患淋巴癌去世,差不多已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
裴捷照顾了我两个月后悄然离去,从此不知音讯,连母亲也找不到他。
我并不怪他,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尚且各自飞,何况我和他,连夫妻都不是。
内心里却是黯然神伤,不是没有过幻想,不离不弃,生死相依,难道真的只是一个神话而已。
当我终于知道我的医药费从何来时,我沉默了,生命于我再无留恋,活着不过是奢望,死亡才是解脱。
母亲卖掉了房子,因她不孝的女儿,如今她落得无处安身。
“妈妈,不要救我,让我死吧!”我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母亲听不见,她心心念念的,是无论花多少代价,也要把我治好,那怕只是孤注一掷,那怕只是再多延长一点我的生命,只要有希望,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我却绝望了。
我不要母亲为了我而落得晚景凄凉,背负一身的债,而且即便我能醒来,也是一个残废,只会拖累母亲,让她晚年也不得安生。
我的死,会让母亲伤心难过,但这只是暂时的,时间终究会抚平所有的伤痛。
当生命活着没有了任何尊严,只能依赖别人而活的话,那么不如归去,给灵魂另找一个憩息的归所。
对不起了母亲,原谅女儿的不孝,愿来生再结母女缘,我一定好好地对待你,再不惹你生气。
只是今生,我却辜负了。
这一番昂贵的诊疗下来,多少还是有了一点收获,我终于醒了,手也能微微动了动,不过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在暗暗蓄着力气,准备着从容地走向死亡。
窗外有一树火红的石榴花,象征着最鲜活的生命,开得如火如荼,灿若云霞。
我贪恋地看着人世间这最美丽的风景,眼睛舍不得闭上,想到从此再也看不到感受不到这繁花人世间的一切,心到底还是涩涩地痛,命运是如此地不公,有人醉生梦死,一掷千金,有人却贫困潦倒,疾病交加。
枕下有一块小小的玻璃片,我收藏了很久,准备用它来结束我的生命。
费力地取出玻璃片,阳光恰于此时照了进来,玻璃片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死亡也许会很痛苦,但只是一瞬间。
只要一瞬间,我就解脱了。
转动着手中的玻璃片,我的脸上慢慢出一个凄凉的微笑,别了,我的母亲!
别了,裴捷,如果不是这场车祸,也许我会嫁给你,陪你渡过人生漫长的岁月,但也谢谢你抛弃了我,让我可以走得这么决绝,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不舍。
闭上眼,尖锐的碎片划破了我的腕脉,血肉在一瞬间便翻卷开,血水如泉般喷射而出。
心顿时空洞洞的,犹如被人抽去了一片,我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却只感到彻骨的冷从心底向周身蔓延。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意识在慢慢在游离,身体里有着撕裂般的疼痛,蓦地身体又一轻,一股剥离般的快感刹那涌遍全身,我觉得自己仿佛飘了起来,浮在半空中悠悠荡荡,俯瞰着床下的我。
我是真的死了,我分明看见,底下床上那微闭着眼的,可不正是我。
我的手安放在床上,鲜血在我身下流了一大摊,染红了白色的床单,象一大片一大片火红的石榴花。
而窗外,石榴花正开得一树灿烂。
石榴树顶,竟赫然坐着一个人。
不,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人。
他有着魅惑众生的面容,象是揉碎了淡淡的忧伤和冷傲的不羁雕琢而成,褐色的双眸如晶般闪亮,一头如瀑布般的黑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他的周身宛若有云雾缭绕,整个人仿若半透明。
就这么坐在那里,那一树繁花,竟仿佛黯然褪尽了颜色。
我的心里浮上一丝诡异,他,到底是谁?
仿佛感受到我的疑问,他轻轻地笑了,神色虽仍是略带感伤,那笑容却如水晶一样明亮澄澈,不带一丝杂质。
他向我挥了挥手,我便如一片树叶般飘飘荡荡地飞出了病房,在他的身旁立定。
我也学他那样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我叫夜魅。”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如清泉中的冰块轻轻地撞击,爽脆而又明快。
“你是什么人?”我警觉地开口问他。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那笑中却又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
“我当然不是人,我是死神。”他答得很快,听在我耳里却如雷轰电鸣,震惊得我说不出话来。
死神死神,竟是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吗?
我一时有些不能接受,来接我的,为什么不是牛头马面?
“你为什么要死?”他转而问我。
“你是神仙,难道你不知道吗?”我没好气地回答,初见美男的震憾慢慢消褪,知道他是死神后,我的心里便蓦然升起了一股怒气,凡人的际遇,不都在神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念之间,他居然来问我,我倒要问问他,凭什么把所有的不幸都加诸在我一人身上。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恨我么?”
废话,我连眼都懒得抬,在心底暗暗咒骂。
夜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除了天灾人祸,我是没有权利夺走任何人的生命,死亡是你自己选择的,怪不得我。”
他接着又道:“自戕生命的人在地狱会受到最残酷的惩罚。”
我知道,我知道,我宁愿堕入十八层地狱,也不愿意我的母亲日日承受煎熬,为我累弯了身躯,愁白了头发。
只是为什么会这样?人都说今世果,前世因,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今世要承受这样的惩罚。
我心中的不忿越来越强烈,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犀利。
“人生总会遇上这样那样的波折,只是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是最不智的行为。”他越说神情越严肃,眉毛微微纠结着,俊颜罩上了寒霜。
“死很容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母亲知晓后该是如何地伤心难过,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她承受了多少苦痛?”夜魅继续喋喋不休。
“够了够了!”我捂耳跳脚大叫,“你凭什么来质问我?这一切不都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神仙造成的,你以为陪着一个象我这样的废物,我的母亲就会快活了,只有我死,她才能解脱,我不要成为她的负累。”
夜魅褐色的眸子如同一泓清澈的池水,他牢牢地盯着我,慢慢地说了一句:“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颓然地低下了头,悲痛地说道:“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只看到,相恋三年的男友弃我而去,我的母亲在生活的重压下苦苦挣扎,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除了死,我想不出有什么别的方法。”
夜魅又叹了一口气道:“她苦,但是她心里有着希望,这是她唯一坚持下去的动力。”他又望着我,伸手指着远方,低声道:“想知道你的母亲现在在做什么吗?”
我的眼睛一亮,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轻轻地携住了我的手,一股兰花般的清香幽幽扬扬地在我身周弥漫萦绕,清冽而淡雅。
四周的景物在眼前飞快地流转,原来这就是自由飞翔的感觉,我闭紧双眼,只觉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人也紧张得快要停止呼吸,夜魅望了望我有些煞白的脸,稍稍减缓了飞翔的速度,那只手也始终温暖而有力握着我的手,让我在惊骇的同时,也渐渐安心下来。
所发生的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看着脚下的大地,我恍如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不容我多想,他已带着我在一间高楼大厦前停了下来。
五月的天空,太阳依旧耀眼,白花花的日光从玻璃幕墙上反射下来,热辣辣地照在人身上,地面上也满是蒸腾的热气,来往的行人身上都起了薄汗,步履匆匆地穿梭而过。
在大厦的底层,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背有些微驼,一件浅花衬衣上满布着狼狈的汗意,她手中握着厚厚的一叠彩色的宣传单,正扶着楼梯,吃力地往上走。
这个人正是我的母亲。
泪水一下子便从我的眼中奔涌了出来,我紧紧地咬着嘴唇,飞快地扑上前去。
我从母亲的身上一穿而过,再立定时,已站在母亲的对面。
我忘记了,我竟只是一个鬼魂,并没有实质的形体。
母亲伸衣袖擦擦脸上的汗,一步步地往上挪移,每到了一层,就在每家住房的门环上插上一则宣传单,然后再慢慢地上楼。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母亲双腿一直有骨质增生的老毛病,走路走多了都会痛,可她现在,却一层层地爬着楼梯派着宣传单,辛苦劳累一天,为的只是挣那区区几十元钱。
而这每一分每一厘的钱,都有可能多延续我的生命。
我愣愣地站着,呆呆地看着母亲蹒跚的上楼,母亲老了好多,双鬓不知何时已起了霜华,缕缕银丝夹在黑发间显得格外地刺眼。
母亲的脸上明显地带着倦意,但独独没有绝望,她的眼里,烧灼着希望的神采。
夜魅静静地望着我,走上前,轻轻拥住了我。
他的怀抱有些冰凉,我闭上眼睛,任泪水恣意奔流,久久,他的声音悠然在我头上方响起:“看到了吗?你的母亲并没有放弃,无论多么艰难,她都能挺过去,为什么你要放弃。”
“你让我看这些,只会让我更痛苦,更加认为自己的抉择没有错。”我埋下头,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
“如果这还不够,那么我带你去看看裴捷吧。”夜魅有些无奈地开口,我却猛地挣开了身子,一脸的恐慌。
“不,我不去看他。”我掩着面大叫。
裴捷,这个名字迅速从我的心底划过,从他抛弃我的那天开始,我就应该把他忘记,为何此时他还要提起。
“你真的以为他抛弃了你吗?”夜魅的声音中弥漫着淡淡的哀伤。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裴捷竟然在看守所,他静静地站着,淡然地凝视着远方,仿佛在想着什么,嘴角边噙着一丝浅浅的笑。
衣衫有些凌乱,下巴上有青青的胡碴,人看起来有几分狼狈,但却丝毫无损于他的气质,是的,他有那种天生令人沉醉的气质,令人一见倾心。
两个狱警从他身边走过,好奇地打量着他,裴捷目不斜视,神情漠然。
想不到男人也爱八卦,那两个狱警还没走多远,就开始窃窃私语。
“这个男人挺帅的啊,怎么会关到号子里来?”
“他啊,篡改帐目,挪移公款,那一条不是大罪。”
“不是吧,看他白白净净挺斯文的,想不到会做这种事。”
“你不知道,这小子是个情种呢,听说他的未婚妻出了车祸,都成植物人了,就剩一口气,为了救她的命,他才挺而走险挪移公款,谁知被逮了个正着,这不就到这儿来了。”
“啧啧,真是可惜啊。”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了,我瞪大眼睛,望着裴捷那熟悉的眉眼,心仿佛被千万支针穿插而过,泛起密密麻麻的痛。
你没有负我。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你真的完全做到了。
可你为什么那么傻,值得吗?
“没有任何人放弃你,只是你自己放弃了自己,如果你不自杀,那么你的伤会慢慢有转机,最终你会站起来,幸福地和裴捷一起走进结婚礼堂。”
满心伤恻化为滔天愤怒,我怒瞪着夜魅。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皆有转机,你原不愿意去改变这一切?”夜魅声音平静地开口,话语却如罂粟般诱人。
“你九世都是自杀而亡,加上今生这次,你将堕入地狱最深层,永世不能轮回。”
“我给你九次机会,让你回到你的前世,如果你不再选择自杀,那么你就可以再入轮回重新做人。”
“你愿意吗?”
夜魅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不知怎地,我竟发现他眼底隐隐有一丝焦灼,好象惟恐我放弃这最后的机会。
生命是宝贵的,在得知这最后的真相后,我无法不动容,甚至我还有些懊恼,如果我不自杀,是不是真象夜魅所说那样,最终我会站起来,以一个健康人的身份嫁给裴捷。
如今有了重生的机会,我想任何人都不会放弃吧。
“我愿意!”我迟疑地开口,心底还有最后的一丝犹疑,为什么夜魅要帮我,为什么要给我重生的机会。
但夜魅显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的面上浮起了一个欣慰的笑容,那一笑,如同午夜兰花开放,妖美艳绝到了极至。
只是那眉宇间隐隐的忧郁,任是如何笑语欢颜也掩饰不住,眉间心上,无计回避。
那忧郁,又是为了谁呢?神通如他,难道也有解决不了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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