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賬單

作者 訾佔超(和君集團品牌與業務管理部副經理)

娘懷兒十月恩,兒欠娘三世情。

娘啊,您讓妹妹轉給我的錢,我已經收到了,當我看到您留給我的賬單,我再也忍不住淚水了,且讓它肆意流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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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算術小天才”,可我從不承認。我的算術素養得自於母親,她雖然只有小學三年級學歷,但對我的算術啟蒙產生了難以想象的影響。

那個時候的農村,改革開放剛剛開始,還是一個物資相對緊缺的時代。鄉親們雖然貧窮,但是精氣神非常足,都摽著勁幹,誰都希望趁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徹底改變貧窮面貌。現在,每次回到老家,看到家家戶戶的小樓,到處停放的私家車,小時候的場景都會浮現在眼前,不由感慨改革的力量。

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沒有什麼經商頭腦。母親還常說,父親小時候其實是弟兄五人,因為家裡貧窮,又趕上自然災害,只有排行老三的父親一個人活下來了,其他兄弟都相繼夭折了。

求親時,媒人說,婆家承諾了,過了門,等家裡的黃牛下了牛犢,送一個給孃家,算作彩禮。也是基於祖父在村裡牲口把式的聲譽保障,加上都是老老實實的莊戶人家,前後村的鄉親,相熟得很,孃家還是同意了。

意想不到的是,母親過門後不久,那頭老黃牛在崗地上耕完地,回到家裡精糧吃多了,晚上又沒有拴好,飲水過量,第二天居然活活撐死了。那時候,一頭牛就是半拉家產,牛的死亡確實造成巨大的家庭經濟損失。也給母親留下了終生遺憾,常說父親還欠她們家一頭牛。

在母親的賬單上,這頭牛是什麼都換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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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以後,全家開心得不得了。祖輩們看到是帶把兒的,傳宗接代有了希望。他們的欣喜化成了更大的動力去侍弄好那幾畝莊稼地。

在母親的一手主導下,全家非常有計劃地組織勞動生產。他們常常會看看其他農戶種什麼,如果他們種糧食多了,我們家就種經濟作物,棉花、油菜、花生等。總能在保證完成國家公糧的前提下,留足全家的口糧。保證有吃的基礎上,母親會用油料作物榨好一年用的食用油,花生油、菜籽油家裡總是很充裕,有時候還會接濟一點給親戚朋友。

我是一個對花生充滿了熱愛的人,特別喜歡那種曬得半乾不幹的花生。花生在口中不斷翻動,那種滿口的香味,至今仍然覺得勝卻人間美食無數。

母親注意到了我對花生的酷愛,又害怕我一次吃太多了積食。也許是汲取了那頭黃牛的教訓吧,規定食用的數量,每天給我記賬。

母親設計了很好的吃花生激勵計劃。我如果想吃花生,必須要按照規定,先數數,數十個花生吃一個,在這種目標導向的正向激勵下,很快我就能吃一百個花生了。母親看這不行呀,就不斷加碼。就這樣,我還沒有上小學,就可以數到萬了,並且在不知不覺中掌握了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這樣的概念。

母親在無意識之間,做了我最好的數學啟蒙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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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的出生,給家裡添了一張嘴。母親的奶水不好,需要買奶粉來補給。這時候,我也開始上小學了,需要交書費、學費,家裡的負擔一下子重了起來。

妹妹剛剛能吃些麵糊糊的時候,母親就開始著手實施她在月子裡構思的經濟振興計劃。母親讓父親借來村裡唯一的一輛人力三輪車,兩人一起進了城。回來的時候,母親採辦了一些燈草絨粗布,還有一些針頭線腦,另外一個大袋子裝了很多茴香大料之類的調味品原料。

母親說,這些年,老鄉們的生活慢慢好了,更講究吃了,咱們銷售一些調味品,小本小利,踏踏實實幹,我再用咱們自家的棉花做些棉襖棉褲,棉帽棉鞋什麼的,讓鄉親們省下來時間抓生產,這也算一舉兩得。

母親的小生意就這樣做了起來,她做的虎頭靴子是最受歡迎的,誰家添丁進口,都要找母親買幾雙,有時候甚至需要預定。調味料生意也慢慢越來越紅火,後來又加上了些豆製品、幹筍之類的乾貨兒。母親很快購置了自己的人力三輪車,開始在附近的幾個村子出攤兒。逢上我們公社初七、十七、廿七的大會,生意就更好了,我常常放學後就飛奔過去支援前線。

誰買了什麼,售價是多少,買了多少,總共多少錢需要很快計算出來。在母親的薰陶下,我很快掌握了這種算法,有時候甚至比母親算得還快。這種心算口算方法,越用越熟練。母親負責給人抓東西,稱重,告訴我誰買了多少,我很快就給報上數字,剛開始買主需要自己算一遍,能跟我對上才放心。後來,買主們以來看我口算為樂事,口口相傳,越來越多的鄉親們光顧我們的小貨攤兒。

母親每天晚上都會把當天賣出去的貨,記到小本子上,賣出了多少錢,成本多少,利潤多少,一筆筆算清楚。有時候利潤超出了母親的預期,她就會給我打賞一角半毛的零花錢,來獎賞她的“智能計算器”。母親的小生意做得越來越大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學會了夏天買好冬天的用品儲備起來,到了冬天很早上市,很快滿足鄉親們的需求。這種計劃調劑的手段也對我影響很深。

母親改善生活的強烈願望,夯實了我堅實的數學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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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學的途中,我基本沒有遇到什麼挫折。

因為數學的絕對優勢,我選了文科,數學基本不用學,把時間省下來,用在我的短腿英語上。遺憾的是,沒有考上一個好的本科。後來的研究生考試是很順利的,我考了公費研究生,給家裡減輕了很大的負擔。當收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一向簡樸的母親,居然請來了一個鄉村歌舞團,在村裡唱了一晚上。

家庭最大的變故是在研究生三年級,父親查出了食道癌,母親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打擊。這時候,妹妹還在讀中學,家境仍然不寬裕。母親不惜一切代價,變賣了所有能賣的東西給父親治病,然而癌症這個惡魔慾壑難填。

經過極其痛苦的思想煎熬,我只能選擇無奈地屈服了,因為這些錢對我們家來說確實是天文數字。現在仍然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說來也怪,後來父親除了飯量減少,無論從精神還是身體上,跟常人無異了。母親自然是異常欣喜,她把自己的貨攤全部處理了,全心全意照顧父親。但是最終沒有逃脫死神的捉弄。母親說父親走的那天,他沒有受罪,他還跟母親一起把辮起來的玉米串往樹上掛呢。感覺不舒服,就回屋躺著休息一會。

母親陪在他身旁。父親緊緊地抓著母親的手,吐了一大攤血後,很快就走了。母親說,你父親走得很安詳,沒有受太大的罪。

我從學校回到家裡奔喪。發辦完喪事,母親拿出了她的賬本。

兒啊,這是你父親治病的時候,咱們欠下的虧空,我要是還不上,萬一不在了,你一定要替娘還上這些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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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幾年的努力,我在北京落地生根了。

工作後的我,每天也是忙於生計,一年只能回老家一兩趟。

剛剛工作三年的時候,一次回家,母親又拿出她的賬本,看到她劃了很多槓槓,她說,兒啊,娘這幾年也是一直在奮鬥,這些劃槓的,都是娘還完的。

家讓我更加痛心的是妹妹給我講的事情,妹妹告訴我,鄰居們都有錢蓋樓了,地基墊得都特別高。咱們家還是外面一層磚,裡面是土坯的舊瓦房,因為屋地勢低,一下雨,雨水順著老鼠洞灌進來了。有一次,雨太大,咱娘俺倆往外趕了一宿水。

回到北京,我和愛人商量後,把我們積蓄的10萬塊錢,全部拿出來給母親,下決心一定要翻修一下房子,最起碼要保證她有一個安心的居所。

經過幾年打拼,我和妻子在北京買了房子,接母親來享清福,可她來了一週就嚷嚷著要回去。兒啊,娘不是這個命,我不幹活渾身難受,你們的大高樓我也住不慣。咱們村裡這兩年假髮初加工生意很好,我在家裡打個小零工,能顧著自己。我一個老太婆,不跟你們生活在一起了。母親的脾氣我是瞭解的,沒有辦法只有送她回去。

當我提前把她送到火車站,她在車裡不下來。我說娘,您是不是想通了。兒啊,我得給你算算賬,我剛來你給我1000塊錢,我都記著呢,週一買菜花了24,週二給樂樂買奇趣蛋花了15塊8,週三買饅頭花了5塊錢,這是賬本,你看看。

我得把剩餘的錢給你,你們在北京打拼不容易。

幾經推搡,母親堅決地把錢還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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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硬朗的母親回老家後身體越來越差了,當我看到她的腰開始彎的時候,我知道母親真的是老了。我每個月給母親一千塊錢,讓她不要再去打零工了,保養好身體就好。

兒啊,你爹可能想我了,我得去找他要賬了。母親常常開玩笑地跟我說。我說娘啊,你可不能這樣說,你不是說過還要打發樂樂出門子的嗎,你不要你的乖孫女了。母親笑笑,好好,你娘在人世上的賬還沒有還清,我得好好活。

世事難料,母親還是去找父親要賬去了。我和妹妹忍著巨大的痛苦,把母親和父親合葬了,按照母親的遺願,在墳頭豎起了一塊很大的碑。

娘說,兒啊,娘走後,一定要給爹孃立塊碑,咱們農村變化太快,你們回來得少,別啥時候想娘了,不知道娘在哪裡。

回到北京繼續為了生計奔波,有一天妹妹說,哥,我給你寄一個快遞,你收一下啊。

當我打開這個快遞的時候,我愣住了,翻開那一頁頁翻得發黃的賬本,淚水再也忍不住了。父親治病的欠賬,母親靠她打零工的收入,一筆筆還清了,一個個橫槓就像一把把刀子,割我的心。我給母親蓋房的錢,買沙子花了多少,請工花了多少,買磚花了多少,她都記得那麼清楚,甚至精確到了幾角幾分。

這幾年我給母親的生活費,哪天收到的錢,手頭緊的時候花了多少,什麼時候又用工錢補回來,一筆筆如母親的頭髮一樣,井井有條。

賬本的最後是妹妹的話,哥,咱娘特意囑咐我,等她走後再交給你,這幾年你給她的生活費,她一分沒花,我已經轉到你的銀行卡里了。娘說,她還欠樂樂一個嫁妝呢,這些錢就算給她孫女的嫁妝。哥,請原諒我不當面給你,我怕你見到我哭的模樣不好看。

我的親孃啊,你這個賬本,我會當做傳家寶一樣永遠珍藏,那裡面記的是兒孫們永遠也還不完的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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