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南:大表姐

刘青南:大表姐

姥姥有两个儿子,老儿子至今未娶,亦无子嗣。大儿子倒是给老唐家留下了唯一的后人——大表姐。

听我妈讲,我大舅是个特别有才华的人,无论长相、手艺亦或是学问,都是十里八村响当当的。当年大舅还是镇上唯一一个被空军部队选上的人,但却被愚昧的姥姥以死相逼,留在了村里。大舅一憋屈上了火,高烧了三天三夜,最后烧成了肺炎,但当时青霉素这种消炎药贵得离谱,有时就算有钱也不一定能用得上,更何况是在当时的农村,根本使用不起,后来大舅就落下了病根儿——咳嗽。长年累月的咳嗽大家都没放在心上,包括大舅自己。后来大舅就按照姥姥的意思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听说娶大妗子时,大舅都没去看,姥姥一个人在乌七嘛黑的屋子里点着油灯看了一眼,就把亲事定下来了。我想大舅当时应该对生活对前途已经很绝望了吧。

大舅和大妗子结婚后不久就有了大表姐,这的确令大舅欢喜了一阵子,但一想到自己的前途,大舅又开始郁郁寡欢起来。长期的压抑和落下的病根儿夺去了大舅年轻的生命,那时候的大表姐还不满周岁,大舅去世不到一个月,大妗子就扔下嗷嗷待哺的大表姐改嫁到了另一个村儿。

一时间,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就剩下了姥姥和大表姐,真是老的老、小的小。

姥姥的嘴出了名的厉害,但是她照顾起大表姐来却默不作声,邻居都说,她肯定是在为自己逼死了亲儿子赎罪,如果换作别的事儿她早就骂天骂地骂祖宗了。

的确,我见识过姥姥的嘴上功夫,有一次夜里,鸡被偷了一只,姥姥站在房顶上骂了一大早上。隔天早上起来一查,鸡又一只不少——偷鸡贼可能觉得姥姥骂的话太晦气,所以趁半夜偷偷把鸡给送回来了。那之后,村里就流行起了一个歇后语,“偷老唐太太家东西——白玩儿。”

姥姥一边承受着丧子之痛,一边抚养大表姐,虽然妈妈和二姨、老姨她们也都帮忙,但多数时候都是姥姥一个人。

大表姐比我大十岁,我童年里一多半的时间都是在姥姥家跟着大表姐度过的。大表姐很爱美,手还特别巧,老姨穿瘦了或穿小了的衣服都送给她,改着穿。大舅结婚时买了一台缝纫机,这台缝纫机是大表姐的宝贝,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坐在缝纫机前,把无数件旧衣服改制成了一件件时髦的时装。但更多时候,她坐在那里是在感受来自父母的气息。

我至今钟情于蕾丝是缘于大表姐。记得那时,老姨有个白色蕾丝披肩,特别漂亮,每次老姨回姥姥家,我和大表姐都抢着央求老姨披一会儿她的披肩,然后到村子里走一圈儿展示展示。后来那条披肩被树枝刮了一个洞,老姨就不再披了。

有一次,她把穿不了的衣服送给大表姐的时候,把这条蕾丝披肩不小心裹了进去,我和大表姐发现后是又喜欢又觉得可惜,冥思苦想后,她让我脱下身上的粉色毛衣,然后把蕾丝披肩剪成了条状,缝在了毛衣的领子和袖子上,剩下的小块儿还折成了蝴蝶结,做成了胸针。一件普普通通甚至有点儿土气的粉色毛衣立即高大上起来,我穿上后站在镜子前,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公主。

现在看来,大表姐还真是有服装设计的天赋,可惜的是她没有上学读书。

大表姐很勤劳,她十二三岁就开始做饭,最拿手的要数干面子熟咸菜了。苞米面发好,锅里添水烧热,把发好的苞米面团成团儿,贴在锅周围,芥菜疙瘩咸菜切成片儿,抹点儿油,贴在干面子旁边,水烧开后掀开锅盖,把咸菜片翻个儿,再烧个十多分钟就可以出锅了。夏季里,我和她蹲在门口,看着雨,吃一口干面子,吃一口熟咸菜,就着小葱蘸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满足。

姥姥家的菜园子被大表姐打理得井井有条,柿子、黄瓜、豆角、西葫芦、辣椒、小葱应有尽有,从栽苗到除草、施肥都是她一个人完成的。按说她和姥姥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菜,但她依然每年都种这么多,就是为了贴补贴补我们几个表弟表妹。每年蔬菜应季时,她就骑着自行车,装上满满一篮子菜给我家和老姨家送去。那时候的大表姐也就十七八岁,但是她已经懂得两个姑姑的生活艰难,知道替她们分担。

每年种瓜种豆的时节,大表姐都在菜园子周围种上向日葵,秋天葵花籽熟了,她又一个个摘下来晾干,收进面袋子里。等到我们这些表弟表妹去时,她就给我们炒葵花籽吃,无数个漫长的冬日夜晚,我们都是嚼着大表姐种的香喷喷的葵花籽度过的。

我曾经做过一件特别让大表姐伤心的事儿。记得那是一个春天,她看着我又长又厚的刘海儿跟我说:“我给你剪剪刘海儿吧。”我一听立马同意了,因为大表姐最会打扮了,她给我打扮完了准好看。于是我美滋儿滋儿地坐在凳子上,紧闭着眼想象着剪完后的模样,想着想着还乐出了声音。大表姐都说剪好了,我还沉浸在想象中没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看见镜子里齐刷刷的刘海儿,完全就是另一个我不认识的自己了。看见这个愣头愣脑的自己,我哇哇大哭起来,哭着喊着让她把头发给我接回去。开始她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后来发现我哭得越来越厉害,她也没办法了,就找来了姥姥。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多年照顾大表姐的确很辛苦,之所以没听见姥姥抱怨,大家以为是她有愧于大舅,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她之所以没有爆发,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时机,大表姐从小儿就听话懂事,她没有抱怨的缘由,而且以前大表姐太小,即使她抱怨,大表姐也听不懂。这回不一样了,大表姐长大了,能听懂了,于是姥姥心里积累多年的怨恨终于借着“刘海儿事件”一股脑儿爆发了出来——她骂了大表姐,骂她是惹事精,顺带还骂了大舅和大妗子,骂他们给她留下了大表姐这个累赘……

我立刻停止大哭,大表姐听后一头钻进了闲屋,敲门不开,也不出来吃饭。等她自己出来已是两天后,虽然没听见她哭,但是她的大眼睛却肿成了一条缝儿。虽然我知道我只是一条导火索,即使没有我,姥姥这些话不一定什么时候也会冒出来,但看见大表姐的样子,我特别自责和愧疚。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对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只是对自己更加苛刻了,她不停地忙碌着,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活儿她都抢着干,似乎在为大舅和大妗子偿还着什么。

二大伯家的二哥从小儿就喜欢我大表姐,他说大表姐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姑娘。二哥是个没妈的孩子,眼看到了成家的年纪,几个婶子大娘都焦急地替他踅摸着合适的人选。我妈作为二哥的亲婶子,把他婚姻大事早早就放在了心上,一天,二哥来我家串门儿,我妈问他想找啥样儿的姑娘,二哥坐在我家炕头上,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妈,他喜欢我大表姐,并央求我妈做媒,把大表姐介绍给他。没想到,我妈一牵线儿,他俩还真就走到一起了,大表姐看中二哥能干顾家,二哥看中大表姐美丽贤惠。 二哥和大表姐如今已经儿女双全了,日子过得也是蒸蒸日上,每次回家看见大表姐,我都知道她过得一定很幸福,因为爱笑的女人都有鱼尾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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