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戏的柳湘莲,却把自己活成了一场戏

文/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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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有一个爱戏的大家子弟,历来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就连各评本也对他着墨甚少。但是,他身上散发的浪漫主义精神和跌宕起伏的故事,却令人唏嘘不已。

如果说红楼们中的人物,都真实的像是脚踩着大地一样——即便时隔百年,我们仍能够在身边发现这些人的影子。那么,这个人的特立独行则显得空幻而不真实,他好像不是活在空气中,而是凭空跳出来的。

这个人就是柳湘莲。

柳湘莲的不真实,首先体现在他的相貌上。

关于他的长相,曹公只是说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注意,这里是形容一个男孩子生的“美”。

至于怎么个“美”法?没写。但如果注意到以下几点,便可以自行脑补一下了。

其一,视天下男子为“浊物”的宝玉,待柳湘莲却不比常人。从第四十七回可见,柳湘莲第一次出场时,已经和宝玉是好友了。而且宝玉、湘莲、秦钟、蒋玉涵等人也是一个朋友圈里的。而这个男团组合的颜值如何,不必多说。

其二,有龙阳之好的薛蟠,只见了他一面就念念不忘。及至听说他最喜串戏,且都串的是生旦风月戏文,还误以为他也是同道中人。而第二次见面就又旧病复发,按耐不住要打他的注意,反而引来冷二郎的一顿胖揍。

其三,尤三姐,一个风流标志,且有万人不及之风情体态的妙龄少女,在戏台上见他一面之后,五年后仍不能忘怀。直到后来表明心迹,发下誓言,非他不嫁。

这三点,恰恰同时也构成了冷二郎柳湘莲一生故事的框架。爱戏文,爱侠义,富有浪漫主义精神的他,无意中将自己的人生也活成了一部精彩跌宕的戏文。

爱戏的柳湘莲,却把自己活成了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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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湘莲第一次正面出场,是在第四十七回,场景是在赖家的喜宴上。喜宴的缘由是赖嬷嬷的孙子,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在贾府的帮助下,被选取做了知县——正是奴隶翻身把官做。

正是在这场宴席上,呆霸王薛蟠第二次见到了令他魂牵梦绕的柳湘莲,并且就要采取行动。柳湘莲是谁呢——

那柳湘莲原系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都误认作优伶一类。

曹公这段话共有三句,却分三个维度介绍了柳湘莲。第一句是背景;第二句是性情;第三句则专门介绍容貌。

世家子弟,故能结实宝玉、秦钟等人;读书不成,父母早丧,故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得以养成如今狭义豪爽、“无所不为”之性情。

若非此种性情,又怎能打的呆霸王薛蟠哭爹喊娘?

爱戏的柳湘莲,却把自己活成了一场戏

3

花样美男冷二郎柳湘莲,教训傻里傻气呆霸王薛蟠一节,简直令人啼笑皆非。画面感之强,叹为观止。先看看呆霸王醉酒寻柳湘莲——

一顿饭的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马,远远的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往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

已经是醉的不省人事了,连要揍他的柳湘莲也是“又笑又恨他”。此时的呆霸王已经不是呆霸王了,简直呆萌。

不过,柳湘莲并没有因此而手软。一拳一脚,将他打倒,随后拖到泥坑,对着脸一顿乱揍,登时开了果子铺。再逼他俯到苇跟,喝几口乌七八糟的泥水子才作罢。而且,更有意思的是二人的对话——

薛:原来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管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555

柳:我把你这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

薛:我知道你是正经人了,我错了……饶了我吧,好兄弟……好哥哥……555

柳:还要说软些,才饶你。

薛: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

呆霸王横行霸道一世,也曾打死公子冯渊,也曾抢走女孩香菱,可是直到遇到柳湘莲才算是彻底服了。被狠狠教训之后,自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开始跟着家里伙计南下去做生意,见世面,涨姿势去了。

而柳湘莲则在痛打薛蟠之后“惧祸走他乡”。初读时觉得,柳湘莲是畏惧薛蟠家人找他算账。但后来再读,这里面藏了更深的隐情。

爱戏的柳湘莲,却把自己活成了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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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刚才那场宴席上,其实在遭遇薛蟠之前,宝玉曾单独将柳湘莲叫过去,两人进行了一场谈话。

一见面,宝玉别的不说,先是问了秦钟的坟可曾添了?湘莲便将自己放鹰是顺路看份,后来又弄钱故人修坟一事说了。言谈之间,又提到眼下十月初一又要给秦钟上坟,宝玉说正准备打发焙茗去找他帮忙办理。

柳湘莲则说,“你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也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游逛三年五载再回来。”宝玉听了,忙问:“这是为何?”柳湘莲冷笑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

那么,柳湘莲的心事究竟是什么?而且他对待宝玉的态度之冷,是二人关系的常态,还是二人中间已经有了什么隔阂?再者,为什么柳湘莲在打薛蟠之前,就明显已经有了去意?

想要拎清楚这个问题,就必须引出另一个关键人物——蒋玉函。蒋玉函,亦即琪官,是忠顺王府的一个戏子,与宝玉交好。蒋玉函曾从忠顺王府逃掉,在东郊离城二十里的紫檀堡买了田地房舍。

忠顺王府追查此事,兴师动众派人到贾府寻人。宝玉在贾政的威严之下,出卖了蒋玉函,将他的藏身之处告诉忠顺王府。这件事发生在第三十三回。

不过,这些事又如何让同柳湘莲联系起来呢?

可以推测,作为资深票友,并且时常客串上戏台的柳湘莲,与名角蒋玉函应该同为好友。而且参与了蒋玉函从忠顺王府的出逃,以及购置田产房屋等事。这也与他仗义的性情相匹配。

但是,宝玉同蒋玉函的交好,忠顺王府是知道的。所以他们的人顺藤摸瓜,找到贾府。而贾宝玉则在父亲的威严之下,泄露了蒋玉函的住处。忠顺王府的人如果顺着这个线索继续追查下去,势必会找到参与此事的柳湘莲头上来。

这样,就可以解释柳湘莲的心事了。

柳湘莲对宝玉冷,因为他软弱,背叛他们共同的好友蒋玉函;而柳湘莲之决定出游,则是为了避一避风头。

但是,如果平白无故的出走,则更加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刚好这个时候来了倒霉蛋薛蟠,柳湘莲便以打薛蟠为由出逃,实则是避忠顺王府之祸。

爱戏的柳湘莲,却把自己活成了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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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湘莲之走,打了薛蟠而走,走的蹊跷。柳湘莲之回,结拜薛蟠而回,回的也蹊跷。这个时候已经是第六十六回了。按照薛蟠的版本说——

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儿到了平安州地面,遇见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

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兄弟,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兄一般……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给他寻一所房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

按照薛呆子的说法,强盗已经抢劫成功,拉着东西走了。正在这时,柳湘莲从那边来了,方才赶散贼人,夺回货物,还救了大家性命。从表面看这段话似乎是顺理成章,但是深究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外出云游的柳湘莲,碰巧遇到了一伙打劫别人的强盗。于是他突然涌起了行侠仗义的豪情,大发雷锋精神,施展神功,将一伙强盗赶走,夺回了货物。

且不说云游四方的柳湘莲愿不愿意管这起闲事,即便他愿意,拳脚功夫也了得,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煮熟了的鸭子,难道强盗们就让它飞掉吗?

但按照薛呆子的说法,“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好似柳湘莲轻而易举就做成了这件事。

那么,会不会是另外一种可能性,那些强盗跟柳湘莲本就是一伙的——四处云游的柳湘莲,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身无分文,也不愿意给别人做工。于是他凭着一身好拳脚,落草为寇,混入绿林。

但是整日和这些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待在一起,柳湘莲也倦了。这时恰好这伙人抢了薛蟠商队的货物,柳湘莲及时赶到,认出原是薛蟠。故此上演了一场“赶走贼人,夺回货物”的好戏,并借此机会重新回京,准备成家立业,不再过漂泊的生活?

《好了歌》中,“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一段,脂批“柳湘莲一干人”。强梁即强盗,这也与以上推测遥相呼应。

只不过,苦的是呆霸王,从头到尾被柳湘莲牵着鼻子走。明明被打,被抢,被利用,却还要感恩戴德,称兄道弟,帮人买房子娶媳妇。

爱戏的柳湘莲,却把自己活成了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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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娶媳妇,柳湘莲本来有着极为明确的择偶标准,“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但是当贾琏为他说亲时,他却一口答应了下来,甚至就把自己祖传的鸳鸯剑当做信物。

想必此时在外漂泊已久的柳湘莲,对成家立业有了强烈的愿望。当然,如果他知道尤三姐的相貌的话,想必会更加称心如意。

直到后来见了宝玉,宝玉告诉他,“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

一听到是绝色女子,冷二郎反而起了疑心,“既是这样,他那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也关切不至于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求定下,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

待到又听宝玉说,她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妹子,柳湘莲更加叫苦不迭,跌脚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我不做这剩忘八。”

柳湘莲是聪慧之人,他明白自己无权无势,如若真娶了尤三姐,搞不好就是帮着别人养外妾。正像《金瓶梅》中的武大郎,明着是娶了赵员外送的潘金莲,实际上则是给别人养小妾——柳湘莲的“剩忘八”真是生动形象。

但柳湘莲没料到的是,尤三姐是一个异数,一如他柳湘莲也是一个异数。宝玉说的没错,二人真是绝配的。

爱戏的柳湘莲,却把自己活成了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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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三姐也没想到,她等了柳湘莲五年,到头来竟然还是这么个结果。她心里当然知道,柳湘莲悔婚,是嫌弃她不干不净。所以她没有辩解,这种事,也不能够辩解。那不仅会显得低三下四,而且越描越黑。

所以她当机立断,摘下鸳鸯剑,一股雌锋隐在肘后,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给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这突然之间的剧变,鲜血淋淋,碎了满地的桃花,再难扶起的玉山,似乎令柳湘莲如在梦中般。直到猛然醒来,他才明白,自己所错过的究竟是什么。而在他明白的一刹那,他也将永远的失去。

也许这个时候,身体的贞洁与否已经不再重要,尤三姐用她那青春葱郁的生命,证明了灵魂的忠贞。这也就够了。等到柳湘莲明白,他所失去的正是他所要寻求的时候,又怎能不肝肠寸断呢?

已经历尽生活自由与沧桑的他,似乎突然之间,寻不到活着的意义了。

所以当他问旁边坐着的捉虱子的瘸腿道人,“此系何方?仙师何号?”的时候,道士的回答却石头落在湖面,一字一顿,落入他的心田。

“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脚而已。” 湘莲听了,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来,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

柳湘莲曾吃喝嫖赌,眠花宿柳;曾当过票友,上过戏台;曾行侠仗义,也曾落草为寇。曾见证了纯粹的爱,也曾用一瞬间将其失去。他的经历,或许已经够多了。

一生爱好戏文的他,却在不经意间,也将自己也活成了一场戏。而且是最精彩,最浪漫的一场戏。

爱戏的柳湘莲,却把自己活成了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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