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問題少年|單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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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單讀“新青年計劃”第九篇文章,作者路丁。

初讀這篇小說會讓人想起《等待戈多》,少年穿梭在樹林裡,平淡的日常對話被賦予了意義,隱喻無處不在。這是作者對於一個人“青年時代”的探索,在這個如同迷宮一般的人生階段,他們真正恐懼的是什麼?這片密林的盡頭在哪裡?再往前走會是出路嗎?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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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說:

“我一直就對青少年的心理狀態很感興趣,因為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階段,是一個異常迷人的階段,當開始描寫這種階段的時候甚至會產生一種矛盾奇怪的情緒——既帶著邪惡的權力感又有幾分憐憫同情。我開始設想將兩個脆弱柔韌的少年扔進一個密林之中會發生什麼事情,密林當然不是單純意義上的密林,是一座複雜的心理迷宮,任何東西在這裡都被考驗,都顯出陌生的真面目。他們,亦或也是我們迷失在密林中,又互相尋找,秘密從來就不會明顯的公開,隱喻才是絕對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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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

路丁

1

他站在我旁邊撒尿,尿聲犀利地傳進我的耳朵裡。我低頭看了看,他尿在枯葉上,尿水四散飛濺,就像尿在硬皮革上似得。

我轉身向前走了幾步,看著遠處的風景。但沒什麼風景可看的,只有無盡的樹木,碧綠碧綠的樹葉幾乎遮擋住了所有的空間。幾塊陽光穿透下來,落在枯葉上再次被分割。樹林深處有蟲鳴,很響,仔細而專注的聽得話會產生一種恐怖的感覺。

我聽到他走過來了,腳踏在枯葉上發出的咔嚓咔嚓聲在這個樹林裡顯得格格不入。我們本身就是侵入者。

“繼續往前走吧。”他說。

我點點頭。

我們是偶然發現這個樹林的,原先我們以為這只是一片小樹林,但進去後,我們發現這或許不是樹林,而是一片可以稱之為森林的樹林。我們越走越吃驚,等發覺時,我們已經被無數樹木包圍了。

“我從來不知道我們這兒還有這麼一片森林。”他對我說。

“我也不知道。或許還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我們踩著枯葉往前走,腳下一直沙沙作響,在這樣一個靜謐的世界裡,任何聲響都惹人厭惡,除了那些蟲鳴,它們本身就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我想更加小心翼翼一點,可枯葉到處都是,我的腳總能踩中一兩片葉子。他倒顯得若無其事,他從小就是這樣。這點有時讓我厭煩,有時又讓我感覺輕鬆。

我們一邊走一邊往四處看,這裡生長著許多不知名的植被,這些碧綠的深處像有著令人窒息的黑暗。這片森林太過原始,就像幾百萬年都不曾有人來過。我只在意一種生物——蛇。它們總是悄無聲息地潛伏著,在你最不經意間就給你兩個血點,毒素進入血管後就拼了命地要將所有血管都佔據完。我擔心我們進入了蛇的領域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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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點,注意看有沒有蛇。”

“這裡不會有蛇的。”

“小心點總沒有錯。”

2

我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有關蛇的。

那兩條蛇纏繞在一起,一開始我以為是雙頭蛇,我被嚇住了。但我並不擔心,因為四周圍了許多人。那是在一條小道上,四周都是未被開發的土屋土牆,黃昏的光線與它們映照著,有一種冷漠蒼涼在沙漠邊緣的氣氛。

它們被堵在一個角落裡,時不時有人撿起一塊石頭砸過去。我甚至對那兩條蛇產生了憐憫的情緒。外婆用手遮住我的眼睛,她不想讓我看這個場景,但她並沒有叫我離開。在黑暗中有幾絲橙紅的光像雲霧那般在我眼前飄忽不定,那是從外婆手指縫隙透過來的光線。我突然開始擔心:那兩條蛇會在臨死前飛躍一次,輕輕咬一口我的腳腕。我的心理作用開始產生了效果,我的腳腕隱隱作痛。

我走在路嚴的後面。我們本可以並排走著,但我想走得稍慢一點,我要觀察很多事物。這時,路嚴突然喊道:“快看。”

我以為他看到蛇了,但原來是一顆殘破不堪的樹,另一半懸掛著,通體焦黑焦黑,只有一根較為粗壯的枝幹牽連著它們。那斷裂處還很新,可能就是昨天才被打斷的。

“可能是被雷劈中了。”

“據說可以辟邪?”

“這倒不清楚,但看著這種現象總會感覺到一種被註定般命運的悲劇意味。”

他突然沉默了,好像被誰捂住了嘴似的,等我們走過那棵樹之後,他才開口說:“註定這個詞是不是本身就帶著一股悲觀意味。”

我聽出他這句話並不是想要我回答什麼。

我聳聳肩,繼續觀察四處,那些雜草中肯定潛藏著什麼。我得在它們發動襲擊之前就躲避過去。

“我以前有跟你說過嗎,我小時候看見了一條雙頭蛇被砸死的事。”我突然發覺自己說錯了,那並不是雙頭蛇,只是兩條蛇的纏繞,但我沒有改過來而是繼續說下去。

“沒有。”

他的語氣聽上去有點心不在焉,好像仍沉浸在那顆樹和那句話裡。

“似乎也確實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有一點值得說一說。”

他走得很快,一大步一大步地踏在那些雜草上。地上不再有像剛才那樣滿地的枯葉了,我想我們應該過了一個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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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這麼害怕,其實是怕蛇來報復我。小時候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話,如果你打死了一條蛇,那條蛇會將怨恨留在你身上,這種怨恨會傳達給其他的所有蛇類,它們能感知到這種怨恨,就像是一種神奇的頻率或者波似得。一旦你以後落單地走在蛇的地盤……”我獨自嘖嘖了兩聲,想要驅趕腦海中的想象。

“可那條蛇又不是你打死的。”他像終於回過神來用一種恍然大悟的聲音對我說。

“但我是旁觀者,旁觀者在一定程度上是幫兇,可能也是最可恨的一種人,甚至比親手殺死它們的人更可恨。”

他仍大步地走著。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他可能會因為這種小事而恥笑我,他經常這麼做。

“我是搞不懂這些,不過我倒願意相信這種事。”

這讓我有點詫異。

3

我們走在一片密林之中,到處都是樹,細而長的樹。我要不斷地側身才能勉強不碰到樹上,他也是如此,他的腳步終於慢了下來,要花精力和時間小心地扭轉身子和腳步。樹多到讓我們恐懼的地步。

“要不往回走吧。”我往後還能看見樹與樹之間的間隔不像現在這麼密集。

“不行,難道你不覺得這樣反而越來越有趣了嗎?”他的聲音聽上去雖然有點乾澀,但確實夾雜著興奮。

我也不想一個人往回走,於是只好跟著他在這片密林中穿梭。

“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可能因為無聊,也可能因為他想說點什麼,他沉默著走了一會兒後這麼說道。

我繞過一棵樹後走到他身旁,他呼出一口氣,用右手擦去額頭上的汗。我能感受到他身上透出的熱量,熱乎乎的包圍著我。我吸了一口氣,密林的氣味。清新而壓抑的氣味。我們都站著站了一會兒。我們都儘量不到處看,因為向上是眩暈,向前也是眩暈,更不能選擇向後。

我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但他沒有再開口。我看了看他,他在緩慢而悠長地呼吸著,胸腔因為這樣呼吸而穩當地起伏著。我又等了一會兒。

“算了。”他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停在了這裡,不再說話。他繼續往前走。

我覺得有些遺憾,懸浮在半空中的話語未免太可憐了一些。或許我該主動點拋出疑問,讓他繼續說下去,我總是很想探知他內心的一些隱秘情緒——他幾乎從沒有表現出來過,就像一個古舊的被塵封著的黑木盒子一樣。我曾經在他面前失控過,但他卻沒有。但我缺乏這樣的勇氣,我被一種顧忌所牽絆。於是我只能沉默著。

陽光被徹底遮擋住,我們走在一片昏暗中,而這片密林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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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不是走得太遠了?”我說,我已經累得只能麻木地向前走了,如果一停下恐怕就再也不想走了。

我看見他看了看手錶,我的手錶在前幾天摔在地上碎了鏡面,但指針仍然在走動,可我已經不想再佩戴了。我估摸著現在應該已經五點差不多了,樹林中肯定比在外面顯得更暗,在這裡黑暗來得心安理得。

“五點十分了。”他說,低下頭,好像喘了口氣又像輕嘆了口氣,“可我還想繼續走下去。”

我想阻止他,因為完全沒有這個必要,這個樹林還沒有足夠吸引我到因為它而要晚到家挨父母的罵。我父親的控制慾極強,要是我的行動有一點讓他感覺到影響了他控制的感覺,他就會大發脾氣,但他很少直接對我發脾氣,通常是當著我的面發我母親的脾氣。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但我沒有什麼辦法,曾經有一次我試圖挑戰他在家中的權威,但母親反而和他聯起手來教訓我。那天我對我的父母產生了一種模模糊糊的存在著畸形的印象。

“還是早點回去吧,晚了我又會被捱罵,我昨晚剛被罵過。”我說。昨晚因為餐桌上發生的小事我確實被罵了,這次是母親直接罵我,我總以為母親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接收著父親的暗示。

我看著他的背影,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搖搖頭,然後他取下他的手錶,身子轉向左邊,使勁將握在手裡的手錶朝前扔過去。因為天色昏暗,我看不見他的手錶被扔到了哪裡,只聽見“砰”的一聲,大概是撞上了樹幹,然後是落入雜草中的窸窣聲。

“你幹什麼啊?”我向他喊道,因為莫名其妙而感到一絲氣憤。

“時間在這裡沒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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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反而讓我覺得十分好笑,有些滑稽的味道。我這才開始明白或許是我自身的一個真相一個事實,那就是當一個人在我心裡成了一個固定模式的人時,那麼只要他說出或者做出和平日印象裡完全不同的話或事,那他在我眼裡就顯得十分可笑和渺小了。儘管我不願承認這一點,但他的身影越來越顯得可鄙,這是沒來由的,有時候我也十分好奇一個人的喜好惡憎究竟是怎麼構成的?還是說我懼怕他做出一些改變?我在這片密林中想著這些繁密的事情,覺得腦袋眩暈。

“我要回去了。”我說完就轉身向後走。

“你走不出去的。”他說。

我停下腳步,看著密密麻麻的樹木,因為光線的緣故更遠處的樹木像是活了過來,在玩著一種木頭人的遊戲般屏聲斂氣。我想他是對的,走不了幾步我就會完全喪失方向,迷失在這片樹林之中。我察覺黑暗在以一種緩慢但還是可見的速度降臨下來,壓迫得整片空氣好像也變了質,是一種折磨人的密度——既要你呼吸又讓你難以呼吸。我突然又想到了蛇,夜晚蛇出沒的幾率也會增大,嘶嘶作響的蛇,蜿蜒滑動的蛇,帶來的是恐懼和冷血。

“一起往前走吧,往前會找到出路的。”他說。

我轉回去看他,我似乎看到他的臉顯出痛苦的神色,甚至帶著一些祈求。

“你到底怎麼了?”我問他,並向他走過去。

他只是搖頭,我走得越近,他臉上的痛苦就越清晰的呈現在我面前。

“我只是突然覺得這片密林是我們註定要進來並走出去的。”

“你知道前面通向哪裡嗎?”

他搖頭。

“那你又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

4

我雙手握成拳頭垂在大腿兩側,我想起父親的面孔,那張兇狠冷酷的面孔,以及母親永遠都苦澀悲傷的面孔。我想到這可能是一個機會,哪怕是一個註定會帶著悲劇性意味的機會。我的心裡升起了一股股像波浪似得勇氣和衝動,一層一層推著我前進,故意的叛逆情緒化作浪花拍在我身上。

我看著他,他臉上的神色既痛苦又決絕,我想說點什麼,但黑暗似乎壓在了我的嘴上,我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衣服被汗水浸溼了,溼乎乎的,而身體內還在不斷地散發出熱氣。

我們又向前走了一會兒,仍舊是無邊的樹,並且越來越密集,天色已經暗到看不清樹身了,只能看見一個細長的黑影,而那黑影也正在和無數黑影重合。無望的黑影蔓延開來,就像侵略壓迫的怪物。我們開始伸出手臂探路,但發現完全做不到,因為到處都是樹,樹與樹的似乎在地底擁有著一個巨大的根,它們緊靠在一起,不浪費一點空間,我們到了要抬高腿跨過那些樹的又一程度的密集地帶。我們決定在這裡休息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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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出一聲低吟。我們一起靠在樹上,甚至不能完全地坐下或躺下了,樹不留縫隙地佔據了這裡。

“想想你的父母。”他突然笑著說道,聲音乾啞。

我閉起眼睛——黑暗更深——想著父母現在的神情。

“他們知道我出去是找你的,現在可能就在罵你,你知道……我父母……”

他打斷了我。

“嗯,我知道,你父母認為我是個……惡劣到根本沒優點的人是不是。”

“其實在他們眼中,我們都一樣。”

有一陣風吹過來,黑暗中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音,風掠過我們的身體,我顫抖了一下。突然地,我又想到了蛇,現在我已經處在了完全被動的地步。我在腿旁摸到了一片樹葉,似乎還是新鮮的綠葉。我反覆地摸著那片葉子,背面有著毛茸茸的微刺感。

“我在學校發生了一點事。”他說道。

我轉頭看他,但只看到一片濃重的黑影。我聽見拍擊聲,好像是他在用手掌拍打樹身,有節奏的拍打著。

“到處都是樹啊。”他說道,就像他剛剛才發現這個事實一樣。

“是啊,我們好像只能先停在這裡了。”

時間在黑夜中不知去向,有什麼在環繞著我們迴旋著,在旋渦處的我們頭暈眼花,我舉著那片樹葉想將它看仔細,想看清那上面的每一條脈絡,但我的視線就被拖進了不知何處,或許就消融在那葉子的脈絡裡也說不定。

“感覺我們好像在縮小似得,一切都在縮小。”

他頓了頓,又問了一句,“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可能是因為黑暗的關係……”

“不,不是。”他咳嗽了一聲,“想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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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沒有回答。我再次舉起葉子,放在鼻尖聞了聞,發覺沒有什麼氣味。我看不見它,聞不到它,只能觸摸它,觸摸是不是勝過了其他感官存在?

“在學校好多水都被我浪費掉了,大桶大桶地掉到。”他說。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你在學校都發生了什麼事情?”

輕微地拍擊聲再次響起,又戛然而止,像在引起什麼注意似得。他沒有回答我,我將那片葉子揉搓了幾下,扔掉了,但沒有聽見什麼落下的聲響。

“蛇會不會要出來了?”

“我不知道。”我變得有些惱火起來,意識到我們身處黑暗中,完全陌生的黑暗中,一片陌生的密林中的黑暗中,像是被水淹沒口鼻時的危險黑暗。

“只要我們待著不動,蛇是不會主動攻擊我們的。”

“為什麼這裡是註定要進來的地方?”

“我不知道,可能我就是想找一個困住我們的地方。這是絕佳的地方。”

“跟你在學校發生的事有關嗎?”

他沒有出聲,而是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我想到了童年時期看到的那條被砸死的雙頭蛇——現在我更願意將它們當成雙頭蛇,我說不出為什麼——它們共用著一條身體,兩個腦袋互相試探著,敏捷輕靈地有著某種律動。我思考著那兩個腦袋是有著同一意識的複製還是不同意識的雙生。蛇的影像模模糊糊地浮現在黑暗中,然後化為比黑暗淺一點的灰黑色淡化掉。我突然想到父親屬蛇,父親的控制慾就像蛇纏繞獵物不放時那般殘酷冷血,但父親的控制慾是天生的本能還是後天的因素造成的呢?控制慾是不是一定就是後天經歷帶來的呢?控制慾難道不會成為血液裡的一組基因而傳給下一代嗎?

我在黑暗中胡亂的想著這些事情,他突然像盲人探物似得碰到我,然後再確認無誤地放心拍了拍我的手臂。

“我把那把吉他摔掉了。我突然想起要告訴你一聲,畢竟你也借了錢給我買那把吉他。”

我睜大眼睛,但在黑暗中這麼做是沒什麼效果的,但我仍睜著。

“為什麼?你故意摔壞的嗎?”

“也不算故意吧,但怎麼說呢……我知道那條帶子要斷了,可我仍那樣提著、揹著,還肆意地甩動,它從樓梯上掉下去了,琴頸從中間完全斷了。”

“可能還可以修好呢?或者換一個琴頸。”

“或許我就是故意的,我潛意識裡就想要那把吉他壞掉。”

“為什麼?”我又問了一遍。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停在這裡,被困在這裡。我就想破壞那把琴。有時候我甚至想把那琴砸掉,握住它狠狠地砸在地上。”他突然咬牙切齒地這樣說道,聲音也大了起來。“就是因為買它還向你借了錢的緣故我才沒那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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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表示仍然不明白。我也不想讓他看見我搖頭。不知何時蟲鳴聲大了起來,像一種機器在顫抖中發出的嗡嗡聲。我感覺出有些蟲子在我身邊飛舞著,時不時停在我的臉頰和手臂上,我耐心地揮舞著雙手趕跑它們。

我聽見一聲輕微的咳嗽聲,就像昏迷了很久的病人醒來後的第一聲咳嗽,連接一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聲響似得。黑暗用一種威脅的方式助長了咳嗽的聲勢。

他害怕似得呻吟了一聲。聲音意外得傳播很遠,像被擴大了,驚起了一些鳥類,鳴叫聲和振翅聲回饋過來。

咳嗽聲開始斷斷續續地響起來,好像怎麼也不能盡興,想咳個痛快,想讓這邊的世界好好聽聽代表生之希望的咳嗽。

咳嗽突然地停止,寂靜讓黑暗顯得更加黑暗,讓人窒息般的黑暗。

我們都沒有出聲,靜靜等待著什麼,好像再多等一秒鐘就會發生值得這種靜謐和黑暗的重大的聲音出現,就像一個啟示,一個未知的讓人恐懼的但同時又被放大了驚奇的啟示。

“喂。”

“什麼?”

他喘著氣,“每過一會兒,我總以為你不在這裡。”

“什麼意思?”

“就是那個意思。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待在這裡,你不在這裡。你剛才可能在,但過一會兒你又不在了。”

“就好像會吞噬人一樣。”

“就好像會吞噬人一樣。”

“你想睡覺嗎?”

“除了睡覺沒有其他選擇了。”

我們沒有說剛才的咳嗽,我開始懷疑或許只有我一人聽到。咳嗽在黑夜裡不該被提起,任何聲音在黑夜裡都不該響起。

我們安靜下來的時候,我聽到了一陣嘶嘶聲。我想到了父親。

嘶嘶聲越來越靠近,甚至有如冷氣一般滲入肌膚,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蛇終於來了。”我說。

他像是輕笑了一聲,“其實也不必害怕……”,他又喃喃了一聲,“其實也不必害怕……”

我輕聲‘噓’了一下,整個密林都安靜了下來,唯有寒冰似得嘶嘶聲傳來。

我的心臟不受控制的胡亂跳著,耳鼓也躁動著。我強迫著讓自己不去聽那聲音,我讓自己想點什麼,我想起那把吉他——他說摔斷了琴頸的吉他,他向我借錢買來的吉他——我想不起來那邊吉他的模樣了。嘶嘶聲依然侵略地傳來,不容分說,威脅似得聲音彷彿在震盪著某一條弦,弦在震盪之下越來越緊繃,下一秒就要斷裂。

我閉上眼睛的黑暗裡突然浮現出父親的面容,母親垂著雙手沒有生氣地站在他的身旁。父親的嘴巴不斷張合著,但我沒有聽見什麼聲音,母親仍舊那樣站著,但卻滲出陰森的恐怖氣息。我像被夢魘控制住了一般的怎麼也無法從這畫面中掙扎出來。父親舉著雙手奔跑過來做出要掐住我脖子的樣子,我想求救於母親,但母親沒有任何反應。然後出現了一陣耳鳴,我的身體做出了某種抗拒的動作,然後刺痛從肩膀處傳來。

那陣咳嗽又傳來,就像印度的“吹笛舞蛇”,蛇隨咳嗽聲而來,也隨聲音而去。

“如果能生活在這裡,你覺得怎麼樣,自己建一個木屋,食物也自給自足的。如果這些都能實現,你覺得怎麼樣?”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微弱,像困極了的人勉強開口說話一樣。

“挺好的。”

“你被咬了嗎?”

我點點頭。

“我也被咬了。”

“這會不會就是你說得那條雙頭蛇的報復。”

“是整個族群的報復。”

“記得白天看到的那棵樹嗎?”

“嗯,你想說辟邪嗎?”

“可能還適得其反,這樣一說,似乎很多事情都是適得其反。”

“惹人厭吧。”

“還累。”

“睡一覺吧,明天就要出去了。”

我們沒再出聲,死亡在安靜下來的那刻出現。恍惚中,我似乎還聽見了被扔掉的手錶的滴答聲,或許還有被摔斷的吉他發出的琴絃聲。所有被拋棄的,都將回歸。在死亡的那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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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天亮的時候,我們醒過來,傷口只是兩個紅點,倒像是被蚊蟲叮咬的一樣。我不知為何沒有劫後餘生的感覺,我問他有沒有。

他看了看包圍著我們的密林,搖搖頭。

“把手錶撿回來吧。”

“嗯,不過也可能找不回來了。”

我們選定了一個方向——覺得是昨天來時的方向——開始往回走。天氣不如昨天的那麼好,但十分涼快,可以聽見樹葉的颯颯聲。我們一邊走,一邊注意著腳下有沒有手錶的影子。我想著很多事情,但因為要想的事情太多了而理不清任何一件事。空氣似乎有些渾濁,好像蒙著一層粉狀木屑。我轉頭看了看他,他的神色有些萎靡,臉部僵硬,像個機器人似得,我想我的樣子應該也是這樣。我們好像很久都沒有吃過什麼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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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我去撒尿。”他突然說。

我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昨天。

“我們很久沒喝水了。”我說。

“那又怎麼樣?你想喝尿?”他走到遠處,一邊解褲子,一邊對我說。

我揉了揉眼睛,讓自己清醒一會兒。這樣不錯,這說明他已經是他了,昨晚在那樣的黑暗中,或許他是他人也不一定。

他的尿聲仍保持著某種力度鑽進我的耳中,而我絲毫沒有尿意。

“回去之後做什麼?”我問。

“不知道,什麼都不做。還是那樣。”他從遠處回答。

“還是得去上學吧,下午就得坐車去學校了。”

“對啊,估計是這樣。”

“昨天是怎麼回事?”我猶豫著,決定還是問出來。

他沒有回答,抖了抖身子,轉身向我走來。我們又向不知道什麼方向走了一段路,中間也常常因為樹木密集而隔開走。

“像發了魔怔一樣,好像困在一條路上,走不出來,鑽牛角尖。加上這條路也走不出去。兩面都走不出去,兩頭堵。唉。”

我沒有說話,頭暈乎乎的,像低血糖那樣的暈。

“不說這個了,沒什麼好說的。”

我們沒有發現周圍有什麼變化,仍是那樣密集的樹木。即使是陰天,我們都走出了汗。我覺得肩膀上的兩點紅被汗水流過,酸酸的,刺刺的,有些發癢。

“看看你的傷口。”我說。

他將右手臂伸到我眼前給我看那兩個紅點。我又將我肩膀上的紅點給他看。我們都莫名的點點頭,好像明白了什麼知曉了什麼,但其實什麼都沒有明白。我們都走了一段時間,我感覺很餓,頭重腳輕,又突然來了尿意,我對他說要去撒個尿。他點點頭,將身體靠在樹幹上休息。

我向旁邊走過幾棵樹,頭靠著手手靠著樹,開始解開褲子,那過程好像排出的不是尿,是某種更實質的東西,是從更上處流經下來的東西。我聽著淅淅瀝瀝的聲音,聲音中夾了不同的聲響,我低頭一看,錶盤被沖刷出一角,沾著樹葉。我高興了一下,尿到了旁邊,等尿完後,我撿起手錶,在衣服上擦了擦,完好無損。我拿給他看,他也蠻高興,戴回到手上。

“這是個好兆頭。”我說。

他沒有說什麼,但神色有些硬邦邦的,過了一會兒他說:“沒想到,只是將丟掉的東西重新撿回來而已。”

我沒有說話。

“純粹的字面意思。”他補充道。

我們突然發現樹木不再那麼密集了,就好像我們是突然走到了這裡,好像穿越了一道屏障突然就來到這裡似得。我們繼續向前走,看見了那顆被劈斷的樹。我們點點頭,沒有說話,繼續走著,好像達成了或接收到某種意識,帶著一種共性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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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咳嗽了一聲,空空的咳嗽聲,這讓我們兩個都聳然一驚並且停住了腳步。我靜聽著,希望能聽到一些不尋常的聲音,但沒有聽見。

“都是夢。”

“什麼?”

“我說,這些都是他媽的在做夢。”

“不能就這樣全盤否定。”

在快要出去的時候,我們都已經精疲力盡,出口越在眼前反而越沒有了動力。我站著閉上眼睛,有股力量拖拽著我向四面拉伸,我抓住一棵樹。

“不對!”他大喊一聲。

我睜開眼睛,他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茫然又急迫地四處看著。

“什麼?”

“這不是我們昨天進來的那個地方。”

我的腦中一片黑暗,濃深的什麼都侵入不了。

“這裡不對,完全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哪裡都不一樣,你自己過來看啊。”

我走到他身旁看,我喘息著,好像跑了很遠的路剛過來似得。我看不出哪裡有不一樣。

“昨天我尿在這裡一棵樹下的,我還記得,現在你看看,一堆石頭和葉子。”

“可能你記錯了。這裡怎麼分得清具體位置。我們就是一路走回來的。”

“不可能的!”他大喊,“不一樣,這裡不是昨天我們進來的地方。”

我搖搖頭,“我很累了啊,不要玩了,早點回去吧。”

“遲點還得去學校啊。”

我一說完就感覺到一陣沒有實質的擊打,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響雷似得那樣擊打在人的心靈上。我看著周圍的一切,沒有什麼變化,沒有什麼熟悉的或者陌生的,一切都是本來的樣子,但我知道,或許我失去了某種辨識的能力,像一種慢性毒藥一樣讓我無法察覺。辨識不了方向,辨識不了那些無法只對就錯的事情,辨識不了自己。

他像在點頭也像在搖頭。

“這不是妥協。”他突然說。

我點點頭。他邁開步子,腳步虛浮,但又顯出獨特的堅定。樹葉咔嚓咔嚓作響。

我咳嗽一聲跟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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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必備的《單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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