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如何留住“詩和遠方” 多想想客人心情而非錢包

——來自雲南大理、香格里拉和騰衝的調查

沿著鋪滿厚厚松針的山道前行,一路是不知名的野花,蒼翠的雲松垂下長蘿,山風獵獵,頭頂滾過陣陣松濤。穹頂瓦藍,雪山高聳,高原的陽光直撲光滑的草坂。密林之中,錚錚淙淙的水聲時急時緩,毛茸茸的苔蘚覆蓋枯木枝幹。兩三頭犛牛,一兩戶人家,四五株山桃花正綻吐芬芳。

民宿如何留住“诗和远方” 多想想客人心情而非钱包

製圖:張芳曼

這是松贊文旅集團的雲南尼丁徒步路線,隱藏在茶馬古道重鎮奔子欄附近的群山裡。歷經18年的厚積薄發,香格里拉市土生土長的松贊集團已成為民宿界的翹楚。

而此時,大理市洱海邊的幾百家一線海景民宿客棧,或將面臨“生態搬遷”,一些經營者在暫停經營一年的等待煎熬後,可能離開這個行業。作為國內民宿界的標杆之一,大理的客棧業經過近10年蓬勃發展,如今站在了十字路口。

幾家歡樂幾家愁。在雲南,民宿正經歷深刻的分化迭代。一方面,粗放發展帶來環保問題等後遺症,資本湧入抬高了經營門檻和成本,營銷上“劣幣驅逐良幣”,挑戰著實不少。另一方面,“住宿+旅遊”等產品創新,地方政府推出“產權式點狀供房供地”,全域旅遊帶來利好,前景依然向好。

早在2015年底,國務院辦公廳就出臺《關於加快發展生活性服務業促進消費結構升級的指導意見》,明確提出創新政策支持,積極發展客棧民宿、短租公寓、長租公寓等細分業態。

民宿的歸宿何在?如何才能以健康發展留住“詩和遠方”?

“為遠方的客人安一個舒適的家”

楊清清清晰記得8年前來到騰衝市和順古鎮的那個晚上,天空飄著小雨,巷子裡沒有路燈,深一腳淺一腳地投奔客棧。頭頂的雲讓她頗感驚奇:晚上怎麼會有白雲!她突然意識到,在北京好幾年沒認真看雲了。

楊清清是學音樂的,在北京打拼了五六年。開始是跑場演唱,一晚上最多趕7個場;後來開了家30多人的小公司,售賣、出租演出服裝。“生活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楊清清說,自己想過移民國外、回老家創業等,那時候真不知何去何從。

天光大亮後,楊清清發現來到了“一個夢境般的地方”。這裡田園風光,建築古樸,笑臉和善,空氣沁人心脾,更吸引人的是一棟三四百平方米的大房子,一年租金只要8萬元。

被一股強烈的衝動驅使,楊清清不到3天就租下了那棟房子。“當時只是想著換個活法,還沒想到會開客棧。”

彼時,整個和順古鎮只有幾十家客棧,整體偏低端。楊清清後來房價500多元一間的定位,填補了市場空白,2012年幾乎天天客滿。

和楊清清的“衝動”不一樣,美國人林登則是籌劃已久。在亞洲遊歷20多年,林登與中國緣分不淺。在華留學、當外企駐華高管,即便回美國後也對中國念念不忘。

2004年,林登夫婦到大理喜洲古鎮考察,於是便有了如今的“楊品相宅”。

這是一座“三進式”白族傳統民居,三房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馬轉角樓裡滿是故事。這兒保存著“祖先堂”,還有小型博物館和圖書館,客房只有14間,時常舉辦各種文化講座。登上高出院子的大露臺,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沃野平疇,遠山如黛,洱海如鏡。客人們在陽光裡喝茶聊天,在皓月當空的夜晚沉醉。

2008年林登創立大理喜林苑客棧有限公司,致力於傳播中國傳統文化和當地少數民族文化。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可以參觀白族扎染和乳扇製作,親手採制沱茶。他說,對很多西方遊客而言,中國文化博大精深,是極為珍貴的旅遊資源和軟實力。

雲南優美的自然環境、多姿多彩的民族文化、不斷升溫的旅遊市場、相對低廉的物價等,吸引著許多大城市的人圓夢“詩和遠方”。雨後春筍般興起的客棧,成了一道亮麗風景,也帶動人才和資本向邊疆鄉間“反向流動”。

民宿像是近年來對客棧的一個時髦說法,在許多從業者眼裡就是有別於傳統旅店的非標準住宿,設計和裝修都強調個性,每家風格大不相同。從功能來說更為綜合,除了住宿,注重休閒、交流等公共空間,有的還提供旅遊諮詢和服務。從格調來說更富人情味和更加本土化,注重情感和文化的交流,營造家居的氛圍和體驗。

大理民宿的發展歷程,在全國較有代表性。大理白族自治州旅遊發展委員會副主任李志剛介紹,目前大理自助遊、散客遊佔到市場八成,傳統團隊遊正向深度體驗遊轉變,民宿應運而生,成為旅遊轉型升級的載體。近5年來,大理州民宿客棧數量迅猛增長,大理市、劍川縣的年均增長率都超過40%。

相比於大理民宿的火爆,三四百公里外的迪慶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市腳步稍顯緩慢。海拔和氣候是制約因素,但並不妨礙白馬多吉深耕他的旅遊環線。

18年前,白馬多吉在家鄉開了第一家客棧“松贊·綠谷”,走的是精品路線。彼時在北京做紀錄片的他,經常帶隊深入藏區拍攝,很為家鄉壯美自豪。但一些朋友的話刺激也啟發了他:你的家鄉那麼美,可沒一個像樣的客棧!

回鄉開店,白馬的初心是“為遠方的客人安一個舒適的家”。

“民宿也是山鄉發展的‘播種機和宣傳隊’”

32歲的和麗珍如今是“松贊·綠谷”的駐店經理,在松贊集團工作已經13年。高中畢業後,她應聘到松贊,從客房幹起,輾轉客棧商品店、餐廳和前臺。2011年5月,“松贊·塔城”開業,她被派過去獨當一面。

酒店招聘了5名員工,都是本地的阿姐。她們開始時揹著籃子、鋤頭來上班,為的是中午休息時能下地幹農活。有時候,和麗珍不得不到地裡喊她們來上班。阿姐們大多初中畢業,客棧服務要從零學起,和麗珍手把手教她們玻璃怎麼擦、馬桶怎麼刷。

阿姐們都很珍惜這份工作——每年4月都能大幅調薪,在松贊工作很有面子,也提高了她們的家庭地位。酒店外國客人多,她們會拿著電子詞典背單詞,相互鼓勵學英語;服務可能不夠標準,但她們能以熱情和真誠彌補;她們沒有被要求必須怎麼樣,但有不許怎樣:不許向客人兜售家裡的農產品,不許打攪到客人等。

漸漸地,阿姐們不再害羞低頭,不再把家裡的被褥帶到酒店洗,談吐和氣質也像是換了個人一樣。

松贊在迪慶州的5家民宿,基本都在山間村中。與眾不同的是,松贊推出了“住宿+旅遊”的服務模式,一輛車、一個司機和一個旅遊管家,為遊客提供全程貼身服務。線路自然是滇西北的風光精華所在,遊客在飽覽美景的同時,還可以親手繪製藏式木碗、做一扇豆腐。

類似松贊這樣的民宿客棧,帶給雲南山鄉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包括本地人才的培養、旅遊資源推廣、土特產營銷等,許多鮮為人知的地方收穫了寶貴的關注度和驢友的腳步。松贊集團總經理知詩七林評價:“民宿也是山鄉發展的‘播種機和宣傳隊’。”

雙廊鎮佔據觀蒼山洱海的最佳位置,保留著漁村文化的風貌。以文化客棧起家,雙廊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揹包客”。2010年,雙廊最火的玉磯島5萬元能租的院子,如今三四十萬元也拿不到。最近四五年,客棧從七八十家猛增到四五百家。

回到10年前,雙廊大建村還是一個需要扶貧的漁村;而此後,這裡逐漸成為客棧扎堆之地,村民們很快富裕起來。

鎮黨委書記婁增輝說:“雙廊用幾年時間,走過了有些地方几十年的路。”

大理州旅發委的一份調研報告顯示,一家民宿客棧的外來投資幾十萬元到上千萬元不等,改變了當地農民從事農牧漁業的單一收入模式,並帶動年輕人返鄉就業和創業。報告評價:民宿客棧的快速發展,對加快城鄉一體化進程發揮了重要作用。2016年,大理市民宿客棧綜合收入10多億元,從業人員超過1.5萬人。

“行業加速更新迭代,醒得晚就再難有機會”

進入5月,雙廊的9家客棧餐飲店恢復營業,給焦急等待中的其他業主帶來希望。

一年來,為保護洱海環境,雙廊鎮幾乎所有的客棧餐飲業暫停營業,換來洱海水體透明度的提高和生態群落的恢復。

一年前,雙廊沿岸幾乎成了洱海最髒的地方,粗放式發展,讓洱海邊上的客棧民宿和當地政府都付出了沉重代價。

前幾年每逢節假日,雙廊基本被自駕遊車輛堵死,政府不得不出動消防車來運走汙水——突然猛增的客流,讓當地汙水處理廠不堪重負。

許多大理當地人覺得,“外來投資者說白了還是為了錢,越靠近水邊賺得越多。洱海汙染了,遭罪的還是我們本地人。”這樣的聲音不在少數。

民宿外來投資者和本地人的衝突,集中體現在租房者和房東之間。隨著租金不斷上漲,不少早年出租房屋的本地人覺得虧大了,單方面要求增加租金,而在外來投資者看來這是缺乏契約精神。

隨著資本不斷湧入,經營民宿的投入和成本水漲船高。如今沒有幾百萬元的投入,很難建成一家像樣的民宿;而不斷冒出來的同價位民宿,又稀釋了有限的市場。楊清清經營的民宿2012年天天爆滿,但兩年後只有八成入住率,2016年的入住率又下降了兩成。楊清清感慨:“行業加速更新迭代,醒得晚就再難有機會。”

據不完全統計,2017年上半年,雲南民宿客棧數量超過5000家,依然全國領先。而半年前這一數字是8000家左右,意味著已有兩三千家被淘汰。在業界看來,民宿客棧進入洗牌期也屬正常。如今大理、麗江等地民宿客棧趨於飽和。儘管各有特色,但房價動輒五六百元甚至上千元,有些民宿過分追求藝術效果,反而弱化了實用功能。加之,當前旅遊假日經濟季節性明顯,旺季民宿的好日子,有時難以彌補淡季時的窘境。

李志剛也有困惑:民宿發展規劃滯後,環境承載壓力大,消防、食品安全等方面也存在隱患,有些“明擺著的問題”出現推諉扯皮、監管缺失現象,導致“想辦證的辦不了,不辦證的反而沒人管”。他認為,民宿客棧行業發展到現在,的確站在了十字路口,不能一直野蠻生長下去,是該認真反思完善規劃和監管了。

“多想想客人的心情,而不是他們的錢包”

10年前,林登在大理開了第一家客棧“楊品相府”。儘管聲名鵲起,但喜林苑公司發展的步子卻相當謹慎,民宿佈局只在三地,另外兩處分別在騰衝市和劍川縣,都還在籌備建設中。林登做事的方式讓本地人開了眼界:為了修復老建築“寶成府院”,林登的團隊足足耗時兩年;在劍川石龍村的項目,團隊完全採用民間傳統夯土技術“建造會呼吸的牆”,既耗時又費錢。

喜林苑公司以實際行動踐行著項目落地的“三重評價和責任”:環保的、社會的和文化的。他們不在海景水邊選址,而是與傳統村落社區融為一體,本土文化成為項目推廣的資源,用工基本是本地人。

喜林苑副總經理牟玉江是個年輕的大理人,去美國讀過城市規劃設計,畢業後在上海工作,終又回到家鄉。在牟玉江眼裡,故鄉並不是落後的邊疆,“大理的‘軟性基礎設施’很強,我是指這裡的氣候、開放度和文化資源。”

針對當前民宿發展的“痛點”,白馬多吉以其“初心”作答:“做民宿要對得起遠方的客人,多想想客人的心情,而不是他們的錢包。”

楊清清很贊同白馬多吉和林登看似無心插柳的經營理念。她認為民宿發展應該有兩個方向,一是靠自我積累或者融資搞連鎖經營,向精品酒店邁進;二是精心打理自己的“朋友圈”,靠文化特色、用心服務、產品創新,最終靠口碑走向百年老店。“第二條路子更適合我,也更符合民宿的初心。”楊清清近來開始考察騰衝境內豐富的民間風物,打算給客人更豐富超值的旅遊體驗。

環保整治孕育變局,大理市目前正在醞釀出臺民宿管理辦法,“已經修改了二三十稿。”市委書記高志宏說,民宿客棧是大理寶貴的發展資源,也是旅遊轉型升級的載體和引擎,關鍵在於引導。

雙廊的海邊只有0.96平方公里,而山區腹地有約200平方公里,雙廊正籌劃民宿客棧“由海上山”,將旅遊資源從狹窄擁擠的“睡覺的地方”引向“客廳、廚房、後花園”,帶動山區扶貧開發。

楊清清想做長久生意,“房子是別人的”困局咋破?在騰衝舉辦的第一次民宿大會上,政府和企業合作推出了“產權建設用地+不改變土地性質的配套用地招商”政策:在界頭鎮拿出近300畝土地,採取依託村莊“點狀供應”的政策,讓民宿投資者擁有40年產權。雖然項目也面臨著人氣和水土不服的考驗,但在全域旅遊和個性化出遊的背景下,騰衝此舉,突顯了對長遠發展的考量。

這幾天,楊清清頻頻跑界頭“高黎貢民宿小鎮”,“真正屬於自己的”客棧已經封頂,正在進行內部裝修。她四處搜尋著騰衝的藤編、油紙傘、柴燒土陶、手工造紙等,與設計師和施工方磨合,把這些元素融入新客棧。

“這個民宿的名字叫‘雲水兮’,是不是有點‘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意思?”她像是問別人,更像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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