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的阿璧一生喜乐,以及永永远远地忘记我。

初秋时分,水镇已有几分鲜明的寒意。我穿撑着一杆乌篷悠悠荡过十八里水路,来寻郁熵。

郁熵是水镇大户人家的公子,住的宅邸白墙墨瓦,气派得很。我迈进月洞门,瞧见郁熵站在一树紫藤下,长发散了满肩,微笑着轻声探问:“璧语来了?”我兴致勃勃地走上去:“今儿秋祭,镇上热闹得很,不随我出去看看?”

他脸上突然灰败下来,我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郁熵什么都好,唯独一双眼睛看不见。我正尴尬,他却状似无意地问:“璧语,你有多少日子没上去过了?”

我略微不快,郁熵却戳中我要害:“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收了你的避水珠。”

我嘟着嘴用手护住自己腰间的荷包,不由得抬头往上看了看。这里是水镇,一座湮没在河水下的城镇。抬头看不见天空,只遥遥看见一抹天光,那是水面之上的世界。

若干年前,水镇同无数伴水而生依水而建的江南小镇一样。只是一夜,惊雷不止,水位暴涨,将好好一座小镇湮没了。整个城镇老幼妇孺无一幸免,唯独我在一片水泽旁的芦苇丛醒来,过往记忆一片模糊,只晓得自己原本是水镇撑乌篷的小船娘。只有我不属于这座水下城池,若是郁熵收了我的避水珠,我就再也下不来了。

郁熵伸手摸索上我的衣袖,声音温软像是哄我:“我送你一程。”

他轻轻一句话,就让我高兴起来。我扶着他走出府门跳上乌篷,一边撑船一边拉着郁熵东扯西扯:“今儿桥上有一队人,像是有人家嫁女儿,都穿着一水儿的红。也不知道新娘子好不好看。”

照顾郁熵看不见,我早已经习惯将眼睛看见的事情讲给他听。他却冷不丁凑过来,手拂上我的脸颊,气息温软地扑在我面上,近得可以让我悉数查清他的睫毛。我惊得险些咬了舌头,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了?”

他不搭话,我便也不敢动,过了良久他才把手放下来,从我发辫上摘下一枚紫藤花瓣,清浅笑道:“无事。”

我搓了搓羞红的脸,这才后知后觉地嚷嚷道:“嫁娶的队伍都过去了,你害我都没看见新娘子。”

乌篷船轻轻一震,撞上了一处浅岸。他开口:“到了,上岸去吧。”

我赌气坐着不动:“不要,上去就我一个人。”

他伸手向我探过来。我以为他要抢我的避水珠,吓得连忙从船上跳向岸边。郁熵叹了口气:“璧语,不要闹了。早一日离开水镇,不要再回来了。”

我眼圈一红,跺着脚要走掉。他的手指却搭上我的肩膀,许是察觉到我穿着单薄,便解下自己的狐围披风给我系好,指尖擦过我的脸时顿了顿,“水里的人们虽然能走能动,却无疑是死了,你跟他们生死有别,不应当再眷恋。”

我不死心,伸手扣住他的手腕:“那你呢?”

他抽回手,声音冷冰冰的:“我也一样。”

我一恼,将狐围扯下丢在了他的脚边,三两步上了岸。隔着悠悠水波,我偷眼看他。他未生气,只是摸索着拾起狐围搭,掩住嘴轻轻咳了两声。

我早知道郁熵身子不好,原本不该这样气他。

郁熵分明跟别人不一样。

若干年前我在泽畔醒来,看见熟悉的家园已是一片汪洋,自己孑然一身,生无可恋,干脆投了水。醒来时郁熵坐在我身边,悠悠波光映着他俊俏的侧脸,着实好看。

那时我伤情得很,虽被郁熵所救,但发现镇上卖年糕的阿婆,踢蹴鞠的娃娃,都还活灵活现地在水下生活,每个人却像看不见我一样。我认准了这是阴阳有别,便坚持要随他们而去。郁熵拦住了我,问我难不成心中就没有记挂的人了。

我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是有个未婚夫的。

他叫连生,是四里八乡有名的术士,生就一双阴阳眼,知命数善推理。惊蛰那天,镇长特地花大价钱把他请来,让他在宗祠施法,保佑水镇风调雨顺。

我原以为他是个江湖骗子,便很瞧他不起。奉镇长之命撑船送他出去,也是爱答不理的。他却瞅上了我,好好的船舱不坐,跑出来坐在船头,从袖口里变出一只白鸽,扑棱棱地飞了。

我依旧不动形色地撑我的船,他有些讪讪:“别的姑娘看见这些小戏法都高兴得要命,怎么偏偏你连眉头都不动一下。”

我撇撇嘴:“你自己都说这是小戏法了,有什么好看?要让这十八里水路的莲花都顷刻盛开,我才高兴呢。”

那时候是初春,水面上干净得连朵荷苞都没有。看着连生有些尴尬的脸色,我刚要得意,忽然觉得手下船竿有些凝滞。碧油油的荷叶在水面上铺开,密密匝匝铺满了整个水面。莲花一朵顶着一朵冒出苞尖儿,继而开得绚烂热烈,挤满了十八里水路,连天边都被映出绯红。

我惊诧地丢了船竿,映着无边花海的丽色,连生那张小白脸仿佛都变得俊俏起来。

可见,女人总是喜欢有本事的男人。

莲花盛开的异象惊动了镇里的人,镇长听闻事情缘由后哈哈一笑,就将我许给了连生。我本来就是镇上的孤女,多年来在镇长家蹭吃蹭喝,他做的主我也委实不好推拒。何况能够为我变出这满河莲花的男人,本身也很难让人拒绝。

想到这一折,我仰头对郁熵说:“我不寻死了,我要找我丈夫。他是驰名江南的术士,白净脸,长相不错,你可有见过么?”

郁熵像被针扎了一样骤然放开我的手,继而轻轻摇了摇头,脸颊上生出继续惆怅。他不喜多言,只爱一人在水下府邸的花池中摸索翻腾。爱花的人多半都有柔软的心肠,看着弯下去的清瘦身影,我突然有些心疼。

我缓过寻死这一折,便老老实实地在水岸旁扎了茅庐,等待着我的未婚夫连生来找我。郁熵赠了我避水珠,我便可以在水下自由行走。一连三月,我都没有等到连生,便有些郁郁寡欢。

那日郁熵的花池里有了动静,他欣喜地拉我去看。只看见在这水下的花池中,密密匝匝挤满了莲花。多半还是花苞,却也殊丽。他看不见,只能伸手去抚摸,又把指尖搭在花瓣上,像是在倾听花语。他苍白的脸上浮上企盼:“听说你喜欢莲花。”

那个时候我心气儿不顺,便顶撞他:“我未婚夫本事大多了,能把这十八里水路都变满花儿,这不过一小池子。”他堵住唇清咳,脸上苍白没有血意。我不由得有些后悔,郁熵却抬起头来,挂上一抹笑:“我确实不如他本领高强。”

跟心高气傲还喜欢在小姑娘面前嘚瑟的连生比起来,郁熵委实是个谦虚而低调的水鬼。水镇还在水面上的时候,我从未曾见过郁熵。之前倒是有听说过那栋大宅子的长公子体弱多病,从来不出门。可那种富贵公子生前岂是我一个小小的船娘能见得着的。无论生死,我跟郁熵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惆怅。我叹口气,自去寻了些菜茎在自家茅庐前煮粥填肚子。火光一跳一跳,扑在人身上十分温暖,极似水镇三月花开的时光,日头暖暖的。杨柳沿着河堤垂下一溜软绵绵的丝绦来,有穿白衣的俊俏公子站在我的船头,低下头向船舱看进来:“船家,走船么?”

那个时候我才刚满十四岁,脑袋上还顶着丫髻。因为不好意思再吃村里人的白食,自己勉力撑一竿乌篷赚些散碎铜板。我慌忙应着从船舱里跳出来就要掌竿,奈何人生得矮小,腿短胳膊短,撑了两竿子乌篷也只滴溜溜地在水中央打转,我慌忙搅了几竿更是火上浇油地要翻船。那白衣公子紧步上前,一手揽过我,一手握紧了船竿。

那是我的第一笔生意,却是让客官撑了一路的船。我已经不记得那白衣公子的容貌,却只依稀记得他身上,有着莲子苦香。

火堆里突然爆出一个火星,我惊醒过来。菜粥早已糊得焦巴在锅底上,我忍着烫将锅子端出来,刚巴拉巴拉吃了两口。就看见面前一片静谧的水泽霍地从中分开,从那水路缓缓走上了一路人。

这是我头一次看见水下的人上岸来,队伍中央扛着一顶竹轿,上面端坐着一身红色锦绣的新娘。嫁妆、锣鼓一应俱全,却唯独少了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人们围着水面齐齐站立,像是在默默祷念什么,随后将坐着少女的毯毡,顺着水推了下去。红色盖头随着水波和河风荡漾开,露出新娘一线苍白的脸,分明是我的模样!

我只觉得我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住,喊也喊不出来,周身也动弹不得,只眼睁睁看着那少女沉没下去,所有人也随之烟雾般的消散了。

我终于能够动弹,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往那一片汪泽扑去。片刻前水中的路已经消失,我一头栽进去就感觉到四面八方冰凉的河水向我涌过来。我一惊伸手去摸荷包里的避水珠却摸了个空,水黏稠而冰冷,像是藏着无数的怨灵向我伸出手来。

水镇的老人们说,人们在快死掉的时候会想起生前的事情。我在即将溺毙的时候,看见了出嫁那天的自己。一切仿佛都是幻影,荡漾在青冥的水波里。我穿着一袭红色的嫁衣,那样热烈的红却遮不住周身渗透的寒气。

身前站着老者,声音很是威严:“真是大胆,竟然擅自给我儿做祀,传到天庭,还不毁了我族的名誉。想要做我的儿媳,她还不够格。回阎王一声,早日派人来锁了,我们这里也落得清静。”

我不知道为何浑身打起筛糠来,却听见有清朗的声音响起:“父亲。”

老者哼了一声:“莫非你喜欢她?想要留下。”老者像是怒极,拂袖而去。

盖头下露出苍白的手指,像是要来揭我的盖头。我哑着声音开口:“是你吗?”

他不回答,手却僵住了。

我的声音里便带了泣意:“我恨你,我生生世世都恨你,更是永远也不会愿意嫁给你。”

那手愣住,静静地抽开,只留下轻渺的声音:“璧语,你不喜欢的事情,我永远不勉强。”

我却抖着手一把扯去自己的盖头,和着莲子苦香迎上那张英俊的脸。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郁熵。

依稀感觉到有人在掏我的荷包,我一把抓住睁开眼睛正撞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他惊慌失措地求恳:“姐姐饶我,我看你那颗珠子明晃晃的好玩,才偷偷拿来的,刚才已经放回去了。”

我坐起身子,呛出一口水:“我是怎么上来的?”

这个孩子说他叫阿和,隔壁镇子也赶上洪灾,他一路逃难过来在这里歇歇脚,就撞上了在火边睡觉的我。他刚摸走我的避水珠,却看见我失心疯一样地跑向水中,但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地又被水冲了回来。

阿和凑近我,抽了抽鼻子:“我知错了,现在我来把珠子还给你。”他又扒拉了两口菜粥:“听我阿妈说,水下的镇子几年前就被大水淹了,整个镇子都在顷刻间被淹没,一个人都没跑出来,比我家乡惨多了。听说是镇子里的人惹怒了龙王爷,遭了报应。”

我猛地站起身来,惊得阿和一趔趄:“姐姐,你怎么了。”

我只觉得眼中酸涩:“我要去问个明白。”

浑浑噩噩这么久,过往旧事总算在脑海中有了些端倪。

当年我和连生的婚事定在镇上秋祭那天,镇长说我这么多年吃百家饭长大,我的婚事就相当于全镇人嫁女儿,一定要热热闹闹地操办。临嫁前一天,我撑最后一竿船的时候再次遇见了少时帮我撑过船的白衣公子。

莲香微微,他坐在船头不说话,像是满怀心事。我便不好意思上前搭讪,他却突然将一只锦盒递给我,说是送给我的成亲礼物。

我想要推拒,他却苦笑:“本来想送你别的东西,佩着它你就可以来我的家乡做客。只是没有想到赶上你嫁人。”

他这话勾得我也挺怅惘,但罗敷有夫,我便只能客气地笑了笑:“待我成婚后,可以同外子一起去做客。”

他摇了摇头:“不必了。”

虽然觉得心中遗憾,但我一向是知足常乐的人。第二天依旧凤冠霞帔,收拾停当地等连生迎娶。喜娘在我上轿前特地端来一杯奶子,让我喝了补体力。

我没有想过轿子会在水畔停下,全镇的人几乎到齐了,唯独没有连生。我觉出诡谲,想要跳下轿子,却觉得手脚绵软,一丝儿力气也没有。

全镇人在我面前念着奇怪的祷文,镇长走过来扶着我的肩膀言辞恳切:“璧语,你是水镇养大的女儿,理应是你报答水镇的时候。今夏河水上涨,已然淹了数亩稻田。这是龙王爷发怒了,咱们是靠水吃饭的人,怎么也得罪不起。”

我听得稀里糊涂,只勉力睁大了眼睛:“连生呢?他在哪里?”

镇长的目光便有些闪烁,直到躲不过去了才讪讪开口:“他是我们全镇的恩人呐。若不是他生就一双阴阳眼,怎会看到那时时刻刻跟在你身旁的白衣公子映在水中的分明是龙形。”他换上浮浅的笑意:“璧语,这都是你的福分,小龙王看上了你。送走你一个,换得水镇千百年的太平岁月,不是很划算么?”

毫无抵抗力的我最终被全镇人推入到了水中,作为送给小龙王的祭品。那天的河水那样的凉,入骨的寒凉,同时沁入心脾的还有浓浓的不甘和愤怒。

为何是我?天下的好女子千千万万,为何是我?

我要问问他,一定要问问他。

我捏着避水珠不顾阿和的阻挠一步步迈进水中,整个镇子却是空落落地无限诡谲,没有一个人。郁熵住的宅子门户大开,我站在紫藤花架下,流着泪冲着空落落的水域大声叫喊:“郁熵!出来见我!”

毫无回音。

但我分明感觉到他在的,那淡淡的莲子苦香。我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将手上捏着的避水珠远远扔出去。

水浪从四面八方涌来,我在心里轻轻念叨着:“郁熵,你若是不来,我就真的死了。”

我是被猛然纳入一个怀抱中的,他的长发委在我的颈窝,凉得入骨。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水浪到了他面前只幻作清浅的水波,在他背脊上轻柔地一拍就四下散去。他紧紧地抱着我,将脸埋在我的颈窝里,无限凄凉地问:“你都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郁熵不是这水镇的水鬼,也从来不是水镇的人。他是龙王宠爱的幼子,若干年前幻作白衣公子,踩上我的船头,俯首向船舱里一探,笑问:“船家,走船么?”他漆黑的瞳仁水光潋滟,艳得让人能忘却一切。

郁熵的声音飘散在耳边,仿佛并不真实:“我本不愿让你看见。可是恶灵的执念太深了,我压制不住。竟然走上水岸重演了秋祭的一幕,璧语,我……”

我颤抖着问:“为什么找我?如果不是因为你,镇长不会把我作为祭品。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现在已经嫁给了连生。我会为他生儿育女,而不是不死不活地待在这泽畔。”

“别说了!”他扯出一声嘶吼,推开了我。他的满头青丝瞬间幻化为银白,容貌挣脱了凡人的躯壳而变得清俊不可逼视。只那一双眼睛,依旧是阖着,两行血泪从眼角缓缓流下。而我亦惊诧的发现,整个水中的城镇瞬间幻化为腐朽的废墟,中间白骨交错,尸横遍野,一个活人也没有了。

我缓缓退后两步,后知后觉道:“这也是你做的?是你水淹了镇子,杀了整个镇的人?”

我忽地想起来,跨前一步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连生呢?你把连生怎么样了?”

他的脸上是漠然的:“我杀了他,放干了他的血,把他镇在水底了。莫说这一世,你永生永世都不可能等到他了。”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嘶吼出声:“你疯了!他们已经满足了你的愿望,已经把我送给了你,你为什么还要下这样的狠手。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在等我的丈夫。可你一直骗我,一直骗着我!”

他的脸上淡漠如常,让我忍不住要挑最锋利的话来撕破他脸上那属于神族的高贵和平静。我盯着他盲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恨你,我生生世世都恨你,永远都不可能原谅你!”

我最终离开了那片水泽,身负着那样的爱与恨,任何人都不可能再仿若无事地在故土生活。我认了阿和做弟弟,相携到京都去讨生活。从京郊河畔打上来鱼虾,在集市上换些钱来照顾生计。

我开始不爱说话,整日沉默。久而久之,京都便传言有个长得不错的哑巴姑娘带着小弟弟在集市上卖鱼。有了这样的声名,生意反而不错。

一年以后,我遇见了秦郡。

他是京都风头很响的世家公子,在我铺子上买了一尾鲜鱼,却不走,只挂着微笑:“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不说话,阿和嘴快替我说了:“我姐姐叫作璧语,连城璧的壁,妙语连珠的语。”

秦郡蹲下身子,笑道:“会说话的玉石么?姑娘的声音一定很好听。”

我闻言抬头,正对上秦郡的眼睛,漆黑的瞳仁水光潋滟,激得我心口猛地一痛。

我答应嫁给秦郡。在又一年的夏末秋初披上了嫁裳,这红色的嫁衣于我而言着实是有些不好的记忆。因而心中半分喜悦也没有,只盼着这天快些过去。

秦家家大业大,京都里往来的都是纨绔少爷,秦郡被缠住了灌酒,脱不了身。我只能盖着盖头一个人在洞房喜床上坐着,窗外突然起了风,龙凤双烛噗的一声灭了。我揭掉盖头摸索着去点灯,却突然闻到鼻尖微微的莲子苦香,若有若无,似又不似。

手里的火摺掉在地上,久不说话的嗓子里溢出嘶哑的一句:“是你吗?”我用手掩住脸,却仍然没有盖住对那名字的呼唤:“郁熵。”

虚空中幻出威严的身形,我认出来那原是在水下见过的,郁熵的父亲。

原来神仙也会衰老,尽管皮囊未曾变化,却掩盖不住骨子里散发出的苍颓。他抬起花白的眉毛看我:“虽然今日是你嫁人,但我仍要问你一句,可愿随我去见我儿最后一面?”

我曾经痛哭着问郁熵,江南成千上万好女子,为何偏偏是一个我?

记忆像是抽丝剥茧,在我离开水镇的两年中一丝一丝涌上脑海。在那个温暖的春日,出来踏青的小龙王郁熵踩上了我的乌篷。奈何那个时候,我着实是个笨手笨脚的船娘,反而累他为我撑了一路的船。那日的春光实在太美好,他随身带着的琼浆又太醉人,我们一同游遍了十八里水路。在分开之际,他捏住我的手要付给我船资。我笑着说,这一路的船都是公子你撑的,若是付船资也理应是我付。

他噙着笑容温柔地问我,你打算拿什么付?

乌篷藏在河畔树荫深处,枝叶合着水光在他眉宇间投下稀薄阴影,他发亮的眼睛望着我,像是抬头从树梢中看到的一线灼人阳光。

我借着微醺的酒意和年少的大胆踩上船舷,扶着他的肩膀在他薄薄的唇上轻轻一亲,:“拿这个。”

从此以后,郁熵便时常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有时他会带我去风景很美的地方游玩,有时他也会带些罕见水产或奇珍异宝送我。从十四岁到十七岁,我同郁熵渡过了三年的美好时光。

后来我无意间发现了神出鬼没的郁熵并不是凡人,而是龙族后人。可尽管如此,我依旧想要长久地同他厮守一起。

那是个凄冷的夜晚,我唤来郁熵,眼睛粲然地告诉他,我从术士连生那里得到了可以跟龙族在一起的方法,只要把自己当作祭品,沉没在这冰凉的河水中。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郁熵发火,他推开了我,问我晓不晓得那其实就是豁出自己的性命,永世不得轮回。

我却浑不在意,“那又能怎么样呢,郁熵,我心甘情愿。”

我穿着嫁衣一步一步向水中走去,水刚刚没到膝弯就被他强行拽回来,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我不愿意。”

不容我反驳,郁熵将我紧紧拥在怀里,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我倚靠着他,只觉得浑身突然没了力气,意识也变得涣散起来。

清醒过来已是在自己家中,有人在河岸边发现昏迷的我,把我救了回来。

我不愿相信郁熵就这样把我丢下了,依旧每日去河边渡船,等待着后来再也不曾出现过的那个人。

整日的郁结让我患了一场大病,自那以后我开始死心,决定忘掉郁熵。只是偶尔会梦见与他初遇时,他踩在我的船头,向船舱里一探,“船家,走船么?”

我曾以为我这一生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再次遇见竟是我穿着嫁衣,被村民们扔入水中,最落魄的时候。

当我没入水中,以为生命就此终结时,却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个我曾甘愿为他放弃生命的人,在消失数年后,竟成了要我命的人。

多年来的委屈和怨恨涌上心头,太多的话凝结在嘴边,只成了一个“恨”字。

可我很快便被大水淹没,醒后对于过去的种种都已不记得。若不是阿和偷了我的避水珠,让我再次看到那些幻影,恐怕我一生都不会再记起那些回忆。

“我始终想不明白,他当初为何就突然消失了?也是他夺走了我脑海中关于他的记忆的……对吗?”

老龙王看着我,又是一阵叹息。“当初我儿出于爱惜,不愿意你牺牲掉性命强求相聚。以为只要自己从你命中消失,就可以保全你,却不想还是折在了人心贪婪上。”

我很是迷惑:“什么意思?”

两年前,水镇渔民大肆捕捞,毫无节制。整个江南水域怨声载道。玉帝降旨,命龙王上涨水位,淹田百顷,以示惩戒。水镇人恐慌害怕,请来术士连生,为江南水镇祈福,同时探明龙王大怒的原因。

老龙王声音郁痛:“我儿与你分开,却时常心里惦念,不敢现身,只能悄悄随在你身边。那十八里莲花,也是我儿为了让你欢喜所幻化。不想连生那厮生就一双阴阳眼,旁人看不到我儿,他却看见了我儿投在水中的龙形。他告诉了镇上人这个秘密和献祭之法,领走了一大笔钱,远走他乡了。”

彼时我与连生已有婚约,但他面对着镇上人给出的巨大酬资,依然说出只要将我献祭给龙王,就能换得水镇风调雨顺。所谓全镇人为我准备的盛大婚仪,其实是一场盛大的祭典。当时郁熵在东隅降雨,赶回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我失掉了性命,只是个饱含一腔仇恨愤怒的怨鬼。

“我儿淹了整个水镇,一半是为了给你复仇,一半确然也是为了救你性命。龙族有起死回生的秘法,但为了引导怨灵回归阳道,必须用凶手的性命做祭品。杀你的是整个水镇的人,他只能杀了整个水镇的人,更是将元凶连生放干了血镇在水底。而究根到底,你的死跟我儿也脱不了干系,他敬告四野八荒,舍去龙身三万五千年的寿数,再抵上自己一双眼睛,才救得你活转。”

我只觉得腿弯发软,扑通一声伏跪在地上,胸腔撕心裂肺地疼。“郁熵在哪儿?!”

老龙王颤巍巍地走近:“你离开水泽那日,他本已因这近千条的人命被降罚,被捆仙绳绑缚,只待押往天庭。奈何看见你遇险,仍是不管不顾挣脱了去救你。罪加一等,今日就要被剥皮抽筋,诛灭元神了。”

龙王老泪纵横:“枉我富有四海,却救不活自己的亲子。你是他心心念念惦记的人,随我去送他一程吧。”

离开水泽两年有余的我,天庭却只过去了两天。龙王带着我闯上天庭断龙台,我跪伏在伤痕累累的郁熵面前,颤抖着抚摸上他的脸颊。他身上满满地都是捆仙绳和恶灵啃噬留下的伤痕,脸色平静仿佛已不知道痛。

我轻轻伏在他的怀中,眼泪潸然而落:“为何不告诉我?那十八里水路的莲花分明是你变的?”

他倏地睁大空茫的眼睛,整个身体颤抖着往后退去。我痛哭着紧紧抱住他:“郁熵!我都想起来了!”

他抬起手,轻轻搁在我的发梢,声音微弱:“你说,你看见莲花盛开会高兴。可惜后来我法力减退,只能为你种出一池莲花了。”

所有的罪孽都是因为我,所有的因缘都是因为我。躺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始终是那个春日里白衣飘飘,不惹尘埃的清贵公子。

他轻咳两声:“镇上的人都是我杀的,他们的怨灵久久不肯消散,在水下照旧生活。你不肯离开,又一心求死,我只能赠了你避水珠,希望你看见故乡情景能够重燃生志。却没想过你更加不愿意离开。阿璧,我真是……”

我仰头看着他浮上一抹凄凉笑容:“我希望你离开,又一直隐隐盼着你不要离开。阿璧,你若是走了,就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冰冷冷的水里了。”

我哭得泣不成声,他用衣袖轻轻遮住我的眼睛:“现如今,我这个样子一定很难看吧。”

我抱得越发紧了:“先前是我不好,以后我会好好待你,咱们就在江南水泽上撑一辈子的乌篷船。不,不,之前还说好了的。去看雪山去看大漠,你看不见的好风景,我都讲给你听。”

他的微笑掺了苦涩,我便攥着他的手:“还是你想去别的地方,哪里我都跟着你去!”

他突然去掰开我的手:“阿璧,我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我痛哭出声:“怎么会去不了?原先你就说你去的地方我去不了,可是后来你不是也为我找到了避水珠吗?总会有办法的,你不要瞒我!”

有神侍秉着屠龙刀上前,要把我从郁熵身边拉开。郁熵抬起头,“容我最后再同她说一句话。”

神侍点头退下,泪水模糊间我听见郁熵的声音轻柔响起:“我的阿璧这样死心眼,才让我放不下。”他伸出手掌,从手掌绽出一朵娇小玲珑的粉色花朵,婷婷而立,娇艳美丽。

我看着那莲花只觉得失了心魂,隐隐听见郁熵的声音泛得空远:“只有这最后一朵莲花,愿我的阿璧一生喜乐,以及永永远远地忘记我。”

京都秦家公子成婚当夜,哑巴新娘却从洞房里消失,直到第二天,她才出现在秦家大门口,急疯了的新郎扑过去抱住她,她却全然不记得发生过什么。

我就是人们嘴里谈论的秦家长媳,自那日后,我每每看见秦郡的眼睛都会伤心流泪,却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再过得三个月,秦郡留给了我一封休书。

他说他当初盼我嫁给他,是要许我一生快乐,而非整日以泪洗面。

我无言以对,将弟弟阿和托付给京都有名的船艺作坊,自己打点行囊回到了江南水泽。结庐以居,一身孑然。

我在等一个人。

老龙王许我送郁熵最后一程,直言是出于一片爱子之心,了却郁熵的最后心愿。若郁熵的最后心愿是让我忘记这一切,我就应当平和地忘却。可惜他法力已不足,我泪眼望他被斩于断龙台,那撕心裂肺的痛任我生生世世都不会忘却。

老龙王说我的命是水镇上千条人命和郁熵的寿数赎回来的,理应比凡人活得久些。他将郁熵的尸首葬于水泽,然后抚摸我的额发后,长叹离去。他说若我有心,会等得龙族复生。当水镇人们的怨灵被平复,当我被赎回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四野八荒古老的神念在郁熵情有可原,会归还他祭出的寿数。只是那时的郁熵是否还记得过往,任谁都不清楚了。

我却只有等,唯有等。我欠他太多,只能用身后静修般的岁月归还。一直等到两鬓斑白,身子佝偻,等到我年华不在,等到地老天荒。

我在江南水泽撑起一竿乌篷,为来往客商摆渡。赎我的罪,也赎郁熵的罪。

也许有一日,我的船头微微一沉。当我坐在船舱中迎着绚烂阳光向外望去,会看见清俊公子探头向船舱看来,“船家,走船吗?”漆黑的瞳仁水光潋滟,无边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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