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聲送給“社會人”|36個月

掌聲送給“社會人”|36個月

►圖源:Pixabay.com

“36個月”系列第6篇《知識分子》科學新聞實驗室第22篇

撰文 | 崔 箏(《知識分子》科學新聞實驗室特邀作者)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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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親子班的第二節課上,小愛又看到了她打過的那個小女孩。上次為了搶玩具,她重重地拍了人家的頭。李方圓一邊和其他家長打招呼,一邊攥緊了小愛的手。

為了保證小愛秋天能在這家招生火爆的幼兒園入學,李方圓早早預定了他們附屬的親子班。離上課還有一會兒,一群兩歲多的孩子在自由玩耍,彼此互動並不多,家長們陪在一邊。

那孩子的媽媽朝他們招招手,示意旁邊還有空地。“我是笑笑媽。”周琳招呼李方圓坐下,像是看出了她的歉意,接著說“笑笑很喜歡小愛,回家後還唸叨來著。”

笑笑跑來跑去,幫老師把教具拿出來分發,吸引了很多孩子的目光,不一會兒,更多孩子加入了“勞動”的隊伍中。

“笑笑真懂事兒啊。”李方圓羨慕地說,小愛進入2歲之後,越來越不講道理,保護欲極強,任何小朋友不得接近她的領地。

“她是家裡的老二,日常就是被哥哥’嫌棄’,所以有小朋友跟她玩就開心得不得了。特別渴望朋友。”周琳和李方圓聊起家常,很快就熟識起來。

與許多動物一樣,智人是具有社會性的物種。與這個世界上的同類建立關係,似乎是人類物種的本能。通過社會關係建立起的人類社會本身,亦是這個星球上最強大的種群。

01 “我 是 誰”

從出生第一天起,每個孩子都帶著無盡的好奇和疑惑,開始探索自己的能力和社會角色。

孱弱的新生兒與世界唯一的溝通辦法,就是使出渾身解數——哭,傳達自己的情緒和需求。母親或其他親近的照料者的摟抱、凝視、安撫等積極互動,都能讓他們感覺到建立關係的美好和溫存。

在頭幾個月中,新生兒們向所有人類同胞無差別地傳遞交流信號,但用不了多久,他們就開始對親近的人表達更多的依戀和友好,長久地注視母親,露出讓她們永遠無法忘記的社會性微笑。

與此同時,他們也在學習和管理自己的感受,不再只是一味嚎哭。他們開始用咿呀、表情、伸手索要、扭頭拒絕的動作等作為傳遞信號,達到更有效的溝通。等到爆發出語言,他們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從簡單的單詞到複雜的長句,再也不會閉嘴。

當嬰兒們長成直立行走、自由位移的幼兒時,他們能夠支配的社交活動就更多了。有的孩子開始模仿成人的社會性活動,有樣學樣地在家裡假扮做飯、擦地板,也會興沖沖地拎包“買東西”,給娃娃餵食、喝咖啡吃蛋糕等等。他們如此迷戀成為長輩那樣的“社會人”,每一次成功的模仿也會助推他們的謎之自信。

再大一點,孩子們會急切地證明自己的價值。為了證明自己比別人強,他們像國際警察一樣監督夥伴們,並開始跟成年人告狀,或是炫耀自己的過人之處。

周琳家的飯桌上,經常聽到笑笑一本正經、充滿正義感聲音:“哥哥沒有吃青菜!笑笑吃完了!”

02 長出“社交大腦”

分組遊戲時,笑笑和小愛早已冰釋前嫌,在玩紙電話的遊戲。兩個紙筒,中間用線連接,一個說,一個聽,不亦樂乎。

“喂喂——哇哇哇——”笑笑朝紙筒裡喊著。

“讓我來說,讓我來說……”小愛咯咯笑著。

無論是古老的烽火臺,還是電話電報、互聯網和社交網絡工具,其本質根源都是人類對於社會歸屬感和與同類交流的基本需求。

從最早的智人到今天,人類都保持了高度社會性的連接。我們喜歡和夥伴聚會交談,互訴衷腸,我們不但關心自己的家庭、親屬,還會在學校、工作單位這樣的集體之中尋找存在感,甚至會對在千里之外發生的盛事或災難表達欣喜或關切。

很久之前,研究者們就發現,人類大腦的解剖學結構有獨特之處。和“近親”靈長類動物,或者體型大小相似的哺乳動物相比,人類的新皮層(Neocortex),即大腦的最外層,要相對大得多。而新皮層幾乎就是“社交大腦”,語言、行為、共情……幾乎所有與社交互動相關的功能都在這裡掌控。

數百萬年前,人類和大猩猩從共同的祖先演化而來。在尋找食物的過程中,人類經常會和夥伴分頭行動,形成較長時間的分離。為了應對這一問題,人類演化出一系列能夠維繫與同類之間的社交紐帶的能力。

他們逐漸發展出最早的心理技巧,維繫夥伴之間的友好關係,並在一起製造工具、使用工具和交換、保存各自擁有的“財產”等過程中進一步加強社交連接。有觀點認為,人類大腦的體積增大,除了與營養改善相關,也與越來越複雜的社會協作、社交連接和人類社會的擴大相關,這些也在不斷地鍛鍊人類大腦,讓我們越來越聰明體貼。

當科技發展到今天,無論是現實中依靠交通、建築等基礎設施的發展,還是藉助機器和網絡,人類社交互動變得空前複雜,然而這一切背後的原始驅動力依然與遠古人類的社交驅動力相同。

研究發現,在今天,在進行正向的社交互動時,我們的大腦會以愉悅感受作為獎賞;而當我們經歷他人的拒絕或社交失敗時,大腦會釋放與身體疼痛類似的感覺。促進人類向更社會化方向發展的演化過程還在繼續。

03 人之初,性本善

笑笑和小愛再一次因為玩具爭執起來,沒等小愛爆發,笑笑就主動妥協,避免了衝突。李方圓看在眼裡,很是感嘆。全家人的關愛集於一身,確實是驕縱任性的來源。

通常,有兄弟姐妹的家庭中,“老二情商高”的說法不無道理,與家裡兄姐的競爭和衝突,讓他們的社交發展提前起跑。但在子女多的家庭中,排行中間的孩子因為缺乏關注(或自以為缺乏關注)而產生的心理問題“中間兒綜合症”(Middle Child Syndrome),也是真實存在的。

幼時的社交發展往往影響一生。在人類早期發展理論中,所謂社交能力是指一個人能夠識別、理解不同的社交情境,並且以當下社會文化中恰當、合適的方式做出反應。

現代科學也將觀察兒童早期發展作為觀察社交行為進化,乃至於人類社交行為現狀的一個窗口。基於行為對於社交雙方的影響,著名進化生物學理論家威廉·漢密爾頓將人類的行為分為四類——“你好我也好”的共贏行為,損人利己的自私行為,犧牲自己成就他人的利他行為和兩敗俱傷的惡意行為。

這些行為,不僅出現在經歷了完善的教育、被社會環境塑造的成人身上,也會出現在幼兒身上。

漢密爾頓認為,在演化過程中,自然選擇理論會傾向於產生共贏、自私的行為,而利他行為和惡意行為,能夠用親緣選擇(Kin Selection)來解釋。

在親密關係和集體之中,利他行為很容易解釋。我們對於自己的認知的一部分來自於親密的人和組織,這些認知也會驅使我們為了他人和“大我”的利益而抑制個人的自私衝動。

然而研究發現,無差別的利他行為也是存在於人類本性之中的。這種機制可能會讓我們做出看上去對個人、甚至身邊的集體並無利益,但是確是我們與這個世界社會性連接的結果,並且,可以幫助我們作為一個物種成功生存。

心理學家丹尼爾·卡內曼設計了著名的“獨裁者博弈”,實驗中的“獨裁者”掌握著和另一人共同分一筆錢的權利,分給對方多少完全由“獨裁者”來決定,並且這個決定並不會有任何的後果。

如果從純理性、利己的角度來猜想,“獨裁者”應該不會給另一個人分任何錢,即手握全部的金錢,以追求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然而,實驗結果是,相當一部分“獨裁者”會選擇分一部分給他人,即使他和對方並無關係。對於兒童來說,這個實驗也屢試不爽,甚至有不少小朋友分出了超過一半的錢。

和成人實驗一樣,大部分的孩子都會慷慨地給那位素未謀面的小朋友分一點“財產”——因為有的低齡孩子對貨幣沒有概念,在這個實驗中,現金被換成了幾乎所有孩子都為之瘋狂的卡通貼紙。

但更有趣的是,當孩子們看到的是展現傷心或是恐懼的人類面孔時,他們會送出更多的“財富”。利他行為大大增多了。送出貼紙的小朋友人數,以及送出的貼紙比例,都有明顯的提升。

由此可見,“對人類苦難無法遏制的同情心”,深植於潛意識,也正是對自己物種充滿善意的生物本能,讓我們擁有了今天的世界。

04 我們做朋友

一個月下來,笑笑認識了班裡十多個小朋友,大大擴充了自己的朋友圈。

與此同時,按照幼兒園的安排,家長在親子班的角色參與越來越少,逐漸退到教室後面。周琳又想到不久前第一天送大兒子上小學的場景,不禁有些感慨。很快,她又要把寶貝女兒交給這個世界。

一旦進入固定的社群,孩子們的社會關係網絡就越來越廣泛。脫離了對他們有照顧義務的成年人,與同樣是驕縱寶貝的同齡人在一起時,他們也會立刻意識到,自己永遠被“罩著”的日子結束了。

從此,要開始學習並尊重江湖規矩;修煉心性,在需求滿足被延遲時努力控制不尖叫;平衡自己和其他武林中人的利益,通過協商解決零食分配、遊戲先後的安排方案……並不需要太久,江湖中會漸漸門派林立,有些威望超群的孩子會成為KOL,指點江山。

表面看來,一個人發展社會性的漸進過程和其他能力的發展並沒有太大區別。實際上,社會性發展習得的不僅是知識和社交技巧,還有價值觀,這種價值是一個人的成長環境所賦予的。

因此,社會性能力的學習是和每一個孩子在與家庭、學校,乃至周邊社區的互動中完成的。一個孩子最早期的社會性發展與其親密看護人直接相關,並間接受到家庭其他成員夥伴和社會文化的影響,而一個孩子的社會性行為也在隨時動態地影響著他所在的小小江湖。

笑笑很喜歡儀式性的活動。與小朋友們圍坐一圈,聽故事、玩玩具,齊聲唱歌和舞動。這一切讓她感到與人交往的愉悅,這種愉悅,和數十萬年前圍坐在火堆旁的遠古人類所感受到的,並沒有什麼差別。

進化心理學家羅賓·鄧巴認為,人類大約在50萬年前出現語言,與火的使用很有關係。火的出現讓人們在暗夜中也能夠看到彼此,並且讓人們圍坐在一起聊天。

隨著語言的豐富,社群中逐漸發展出英雄敘事、神話傳說和宗教習慣。人們聚集起來齊聲歌唱,或是舉行群體儀式,表達慶祝或崇拜,這一切,都讓人與人的連接更加緊密。

當社會越來越大,大家也開始選擇自己的小規模網絡。在大的社會背景中,我們每個人都在構建以自己為中心的社群。在鄧巴的理論中,根據目前人類大腦演化的水平,一個人社交網絡固定的規模限於150人,即鄧巴數。

2018年初,社交網站Facebook的日活躍用戶數達到了14億。通過網絡,人類社會已經真真切切地連接了數十億人。即使這樣,大部分人類個體依然活在鄧巴劃定的數字裡:大部分人的Facebook好友數只有一百到兩百;一些針對Email和Twitter的研究,也證實了鄧巴數正是一個典型人類朋友圈的規模。

親子班課程即將結束時,孩子們的最後一項活動,是觀看幼兒園中班的彙報演出,演的是所有有孩子家庭都聽過的魔性歌曲“拔蘿蔔”。

孩子們扮演的老公公、老婆婆、小妹妹、小貓小狗等角色按照編排好的順序陸續上臺,稚嫩的歌唱和表演把現場的家長逗得忍俊不禁。

最終,那個倒黴的蘿蔔終於被拔出來了。他們完成了一次出色的社會性合作,所有小演員們排成一排,牽手、鞠躬,臉上露出驕傲而有成就感的微笑。

小愛和笑笑早已經化干戈為玉帛成為好友,她倆坐在一起,隨著觀眾一起奮力拍手,給臺上的“社會人”們送上掌聲,和作為同胞的由衷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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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36個月”系列文章的最後一篇。人類早期發展和漫長的演化是如此宏大的話題,本系列淺嘗輒止,希望你們能夠從中讀到一些趣味和知識,感受到自然和人類的神奇和溫柔。

關於作者

崔箏,互聯網從業者,自由撰稿人。她曾從業新聞媒體多年,先後於就職於英國《衛報》和財新傳媒,報道科技、環境、健康、氣候變化等領域。

譯名對照表

威廉·漢密爾頓 William Hamilton

丹尼爾·卡內曼 Daniel Kahneman

羅賓·鄧巴 Robin Dunb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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