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以偶然的機會,在朋友案頭看到海外寄來的一頁胡健中所寫《國劇淺談》,胡先生說:“我對國劇是門外漢……差堪淺談。”我細讀之後,覺得胡先生的文章並不淺,特別是對劉備的評價,認為演義和戲曲都神化諸葛亮,壓低劉備。胡先生用許多史實來說明劉備在政治、軍事、用人各方面的傑出才能,給予公正的估價。又如對《空城計》的論斷,在當時,司馬懿不可能與諸葛亮在陝甘邊界的西城對陣,這都看出作者的史學深邃,考訂精確。
胡先生對《楊家將》中人物的考證,我以前和他的看法相同。一九五九年梅先生編演《穆桂英掛帥》時,有一天,我和戲劇出版社社長孟超同志吃小館,他說:“梅先生新排《穆桂英掛帥》,你對穆桂英其人考查過沒有?”我衝口說:“那是小說、戲曲虛構的。”
“穆桂英實有其人,我最近到山西,從《保德縣誌》中,找到了可靠根據,你可以轉告梅先生。”他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上面寫道:在歷史上穆桂英確有其人,乃非姓穆,實姓慕容氏,音相近而訛傳也。考山西省《保德縣誌》記載著:“慕容氏,楊業孫文廣妻,州南慕塔村人,雄勇善戰。”此即戲曲中之穆桂英,為自來考《楊家將》說部者所未及。又俞樾《小浮梅閒話》亦有記載楊文廣事。
梅蘭芳之《穆桂英掛帥》
當我把這份資料給梅先生看了,他笑著說:“《穆桂英掛帥》裡,姜六爺(妙香)扮楊宗保,葆玖扮楊文廣,所有《楊家將》的戲裡楊宗保、穆桂英是一對夫妻,想不到穆桂英竟然是楊文廣的妻子,這可真有意思。”
《霸王別姬》是齊如山先生執筆起草的,齊老根據《史記》及明代沈採所著《幹金記》傳奇鋪敘成篇,末場用司馬遷《項羽本紀》:“力拔山兮氣蓋世……”原句,對英雄、美人、名馬作了概括的詠歎;而虞姬的出場引子:“明滅蟾光,金風裡,鼓角淒涼。”是描寫野營秋景的警句,此引是從《千金記·虞探》一折中一支[石榴花]曲子演繹過來的:金風颯颯,角韻動淒涼,時斷續,暮雲黃,乍明乍滅閃螢光,暮笳聲,戍鼓殘腔。
把這支曲子濃縮成十一字的引子,而不失原曲本意是頗見才華的。當時,“綴玉軒”中的詩人羅癭公、李釋勘等參加了整理劇本工作,而齊老是歡迎大家修改的。
更重要的是楊小樓塑造的項羽,梅蘭芳塑造的虞姬,使歷史上的英雄、美人立體出現在舞臺上,成為佳話。
胡先生對虞姬的籍貫及楚敗後虞姓改姓吳的考證,是翔實而令人增長曆史知識的。
梅劇中,《霸王別姬》是最接近歷史原貌的歷史劇。我記得在五十年代,梅先生曾接到觀眾來信,對項羽定場詩:“……項劉鴻溝曾割地,漢佔東來楚霸西。”提出異議,於是我就查了《辭源》:“鴻溝,楚漢分界之處,《史記》項王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按秦始皇引河水以灌大梁,謂之鴻溝,即今賈魯河,古時汴水分流也。”
梅蘭芳之《霸王別姬》
梅先生叫我修改,我就改為:“楚霸東來漢佔西。”梅先生叫後臺管事李春林通知劉連榮,春林說:“這出戏他已唱了十幾年,連榮是死口,如果吃螺螄(唸錯臺詞)就糟了。”接著又說:“項羽是西楚霸王,您的唱詞裡還有西楚,要改就都得改,那就亂了套,現在的觀眾有幾個能背《史記》的,還以為念錯了呢!”梅先生覺得有理,就沒有改,但他對我說:“當年羅癭公、李釋勘都是有學問的,何以沒有注意這一點?看來編歷史劇是需要逐字逐句推敲的。”
(《許姬傳七十年見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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