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之我幸 失之我命

黎安將曬乾的藥材一點點拾進屋內,清秀的臉上是一片冰冷,就像那萬年不融的冰。

“黎安。”黎安的身後傳來喊聲。

黎安的臉上輕輕漾起笑,“師父。”

沈從接過她手中未收完的藥材,另一隻手遞給她一碗黑乎乎的藥汁。黎安面色不變的伸手接住,一口喝下。濃濃的藥味和難忍的苦澀在口中蔓延。

沈從接過空碗,走進屋內。黎安亦步亦趨的跟上。

“黎安,接你的人到了。”

黎安聽見這話,先是一愣,然後便是一臉嘲諷。

黎安最終還是和“接她的”走了,走時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此後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腦海裡響起走時沈從的話,“這次回去,你會如何做?”她斬釘截鐵的回答:“報仇。”沈從沒有反對也沒有說贊同,只是揮手讓她離開。

黎安目光看向那個天底下最尊貴的所在的城,心中的恨似乎要噴薄而出。

黎安與蘇未慈相識是在那個楓葉飄紅的秋季。那時黎安還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公主。

黎安偷溜出宮,在路上撿到的蘇未慈。她和他年齡相仿,黎安就將他帶回宮中當自己的玩伴。寧國國君給他賜名——蘇未慈。

這些黎安記得,蘇未慈也記得。

可很多事是不可以預料的,直到它猝不及防的出現。

黎安一直記得,她從小最信任的人,卻殺了她所有的人。她的父皇母后,從小伺候她的思雨姐姐,思夏姐姐,思晴姐姐,還有許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宮女太監。那些人就死在她的身邊,她的身上,臉上,濺滿鮮血。而他則是提劍立在血海中,目光中盡是戾氣。可笑的是,她問起原因,他告訴她自己本是莫國的皇子,卻因為她的父皇,國破家亡,今日他便是要報仇。於是他毒瞎了她的雙眼,將她流放到極兇之地——蠻荒。在那裡她遇見了沈從,花了三年的時間治好了眼睛。

黎安一邊趕路,一邊感嘆世事多變。但她很清楚的知道這次回京她是要報仇的,哪怕同歸於盡。

時隔三年,再入京城,黎安有些恍惚。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可又些不同。黎安不得不說蘇未慈將國家治理的井井有條。

路邊小販的吆喝,茶館的說書先生字正腔圓的講述,酒館中的行酒令,胭脂鋪小姐們的嬌笑。

一路走一路看,黎安還是到了那曾經是她的家,現在代表他權利的地方——皇宮。

一模一樣,皇宮裡的一切都一模一樣。

“叩見吾皇,吾皇萬歲。”黎安被拉著跪下。

“平身。”蘇未慈特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她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的模樣也一樣一點沒有變,一如三年前,只是周身的氣息變得威嚴。

還是不一樣了。黎安心裡嘆息。以前她總說他周身的氣質就像謫仙,可他的聲音卻不顯溫和,大概是個弒殺的謫仙。他當時摸著她的頭,鄭重承諾,“小安,我傷害任何人但不會傷害你。”當時她是怎麼回答的呢?“你若傷害了我,我會親手將你殺掉,然後將你挫骨揚灰。”是了,她就是這麼回答的。但她心裡卻在想她只要把他娶回家他不就不會傷害自己了。為此她找到父皇請求賜婚,父皇卻說她尚未及笄,待及笄再說。可是還沒等到她及笄,她和他就變成仇人。

宮女將她帶到休息的地方。眼前的宮殿她再熟悉不過,她在這住了十二年。那殿裡站了三個宮女,眉眼樣貌與思雨,思夏,思晴一般無二。

黎安再抑制不住,捂嘴痛哭。那幾名宮女連忙上前安慰。黎安只是哭,她痛恨自己,恨自己愚蠢救了一頭狼。

“你們的名字。”黎安略略止住,問那三名宮女的名字。

“奴婢思雨。”

“奴婢思夏。”

“奴婢思晴。”

“滾,都給我滾。”黎安甩袖推翻離她最近的桌子,憤怒至極。

那些個宮女連忙退去。

黎安卸力,跌坐在地。“蘇未慈,你究竟想幹嘛。

得之我幸   失之我命

在黎安入宮的三天後,蘇未慈來了。

隨著宮女的行禮聲,蘇未慈走到黎安身邊。

“小安,入宮三天,可有覺得無聊。”蘇未慈坐在黎安身邊,聲音一如三年前。

黎安不明白這個人殺了她的親人,為什麼還可以如此平靜和她說話。

“皇上還真是心大,你殺了我的親人,卻還敢孤身一人來這,就不怕我殺了你。”黎安看著他,語氣嘲諷。

“那又如何,我的命,早就給你了。”蘇未慈眸光溫柔,彷彿看不見她眼中的恨。

“是嗎?那既然是我的東西了,我可不可以拿回來?”黎安竭力控制情緒,她怕她忍不了會殺了他。

“當然可以,你的東西,我從來不會搶。”不會搶?黎安只想仰天大笑,她的父母,朋友,哪個不是被他搶走了生命。

“既然如此,那我今日就要收回我的東西。”黎安從頭上拔下發簪,以迅而不及之勢刺向蘇未慈。

但即便如此,還是被他擋下,在離他脖子一指的地方停下。簪子刺穿他的手掌,血一滴滴的落下。蘇未慈伸出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撫了撫她的秀髮,語氣溫柔,“乖,現在我的命還不能給你,等一等,再等一等,時候到了,我自會親手將它給你。”

蘇未慈拔出簪子,再給她插回頭上。

御書房。


“你這是何苦呢?”一男子給蘇未慈包紮傷口,語氣無奈。

“苦?不,我並覺得苦。”蘇未慈搖搖頭。

“未慈,你可知外面的人都怎麼說你?他們說你狼子野心,是一頭白眼狼,當初就不該救你,救了你,你不但不報恩還反咬一口,登基稱帝。”

“噢,說來說去也就這些說辭,沒意思。”蘇未慈聲音懶懶的,“沈從,你可要把我的手治好了,我的這隻手還要批閱奏章呢!這要是好不了,那群老傢伙又要說我了。”

“哼,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把那群人全部殺掉。”

“沈從,你愛過一個人嗎?


得之我幸   失之我命

黎安在蘇未慈走後,就緊閉房門。一直到第九日。

是日,蘇未慈正在批閱奏章,就聽人來報說安公主來了。

“安公主,請你稍等。”守門的太監一臉討好。宮中的人最善於捧高踩低,這宮中誰人不知蘇未慈對黎安最好,最好的東西總是她的,就連蘇未慈也不曾為自己留下一星半點。

黎安點點頭,心中卻在冷笑。安公主?蘇未慈呀蘇未慈,你是在愧疚嗎?覺得愧對於我,才給我公主的名頭?既然如此,當初你又為何要犯下過錯?

思索間,御書房大門打開,大太監掐著嗓子請她進去。

這一呆就是兩個時辰。

次日,黎安就離開皇宮,遠赴邊疆。

黎安在邊疆戍守一年,領國挑釁很多次,可是這麼大規模攻擊卻是從未有過。

黎安反手砍死一人,俊秀的小臉上是一片堅毅,“將士們,再堅持一下,援軍很快就到,我們是安國的兵,不可以被一小國打敗。”

這次戰爭地方有二十萬大軍,而她只有三萬。但是,不能輸,一旦輸了,安國就沒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黎安不知道自己堅持了多久,只知道不停的殺,她的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傷口。蘇未慈過來時,也差點被她砍傷。

蘇未慈抱住黎安,嘴裡不停安慰,“沒事了,沒事了。”黎安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沒事了嗎?安國沒事了?”蘇未慈點點頭。黎安輕輕笑了一下,“蘇未慈,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黎安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回到她剛把蘇未慈撿回來的兩年後。

她牽著父皇的手,站在一棵海棠樹後,看著勤練武功的蘇未慈。

“安兒,你看未慈多勤奮。”父皇摸著她的頭,語氣欣慰。“你也要好好學武。”

她嘟著嘴,小臉上佈滿不快。

“安兒不要,蘇未慈說過了,他會保護我。”

“哈哈哈。”父皇爽朗的大笑,“好好好。”

黎安睜開眼,就發現自己躺在馬車上,身下是一層層的毯子,軟軟的,身上的傷口都被細心處理好。蘇未慈就坐在一邊,閉目養神,眼瞼下是一片青黑。

黎安輕輕動了下,蘇未慈就猛的驚醒,看向她。

她看出他眼中還沒來得及消散的擔心。

“蘇未慈。”她啞著嗓子叫他。

蘇未慈就連忙坐到她身旁。

“小安,都怪我,我不應該同意讓你去邊疆的。”蘇未慈抱住她,小心翼翼的如獲珍寶。黎安沒有推開他,一個是她不忍心他傷心,一個是她渾身無力。

“蘇未慈,你壓疼我了。”黎安輕輕吐出一口氣,眼神複雜。

“對不起,對不起。”蘇未慈趕緊放開她,輕手輕腳的將她放平,“我給你倒水。”

黎安點點頭。蘇未慈,曾經我們差點成為對方的摯愛,可是,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把我們逼向仇人?既然已經是仇人,為什麼又對我這麼好?

得之我幸   失之我命

喝過水,黎安閉上眼不去看他,罷了,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馬車搖搖晃晃,等黎安再醒來,已然回到宮中。

“公主醒了嗎?”屏風外有宮女問道。

“嗯。”

“公主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了,想必餓了,奴婢給您傳膳。”

“嗯。”

又養了兩天傷,黎安去見了蘇未慈。

“蘇未慈,放我走吧。”黎安站在殿中,看著坐在高位的蘇未慈。

蘇未慈再一次同意了她,就像上一次一樣,又一次滿足了她的無理取鬧。

得之我幸   失之我命

“你當真就這樣放她走?有沒有想過她可能會殺了你。”黎安走後,沈從從暗處現身。

“我當然知道,可我早就說過,我的一切都是她的,生命,權利,地位,我的一切,以及我的心。”蘇未慈還是一如既往的散漫。

“你為她做了這麼多,她可知道?”

“不用她知道。沈從,我活不了多久了,可是我不甘心。這天下還沒有平,我要給她一個和平安寧的天下。”

“為什麼還要在乎她?這一切明明不是你的錯!”

蘇未慈搖搖頭,“不對啊,沈從,這就是我的錯。當初我說好要保護她的,可還是沒能兌現諾言。”他頓了頓,“沈從,她應該擁有光明而不是墮入黑暗,沈從,我不希望她不快樂。”

“她現在也不見得快樂。”沈從嘲諷的開口。

“所以,我要結束她的不快樂。”沈從不知道,他當初看著她自己親手殺了自己的親人卻無能為力時,對自己的痛恨。她清醒後看見那些死去的人的痛苦讓他心都絞了起來。她應該被寵愛,被呵護,被眷顧;而不是被世人唾棄,謾罵,指責。所以他把一切扛在自己身上,千夫所指的對象應該是他,是他沒有保護好她,有過一次失誤,就不能再有第二次。所以他給她下蠱,致使她雙目失明,借流放之名將她送到沈從身邊治好她的“離魂”之症,讓她完完整整的回來,這樣她再不會在自己無知覺的情況下誤殺他人。

莫國皇子還真是偉大。”莫國皇子?蘇未慈有些恍惚,自己也曾是皇子,也曾想過報仇,可那些仇不應該由她揹負。

“沈從,你會幫我吧。幫我打造一個太平盛世。”

六年,安國的疆域慢慢擴大,直至一統天下。黎安也是六年沒有出現。

三個月後,黎安重掌安國,昭告天下她的真實身份。

而蘇未慈則被處於剮刑,示眾進行。

蘇未慈看著黎安笑,還是那樣溫柔,他輕輕張開嘴,“我的公主,長大了。”

“這安國啊,有一任很奇怪的國君,他謀權篡位成功後,卻不將上一任大臣殺掉,反而留在身邊,他在位期間,經歷了不下數百次刺殺,可他從不追究。他勵精圖治,還世間太平,最終卻為他人做嫁衣。這任皇帝就叫——蘇未慈。”

沈從輕輕抿一口茶,聽著聽書先生講述,輕輕笑了一下。為他人做嫁衣?不,蘇未慈一直以來都是為了另一個人。

沈從從窗口遙望皇宮,那裡就是蘇未慈心甘情願做嫁衣的人。蘇未慈,你給她一個太平盛世,而她給你的是什麼?快樂啊,你還給她了。

黎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活到現在的,她似乎活著,也似乎死了。她看著擺在面前骨灰盒,彷彿又聽見她將匕首刺入他胸口時的聲音,他的聲音溫柔,“我的公主,這天下我還給你了,這命,也給你了,我說過,你的東西我從來不搶。”他伸手想最後撫摸一下她的臉,卻被她躲過。

“你還恨我嗎?”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