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八歲了

她十八歲了

1.

“喂,琳姐兒,我啊,我在靶場街等車呢,找我有事啊?”年輕的姑娘,齊肩的紅髮,柔順地垂著。精緻的妝容,卻把眼睛描畫得烏沉沉的。

北方的冬日乾冷,遇到起風的日子,瞬間就能把人凍透。她光裸著脖子,豎起的大衣領子仍舊無法覆蓋她白皙的纖長脖頸,絲襪包裹的小腿筆直修長,可在寒風裡蕭索,無端讓看的人生了寒涼。

她不停跺著腳跟電話那頭的琳姐兒抱怨:“你尋思我樂意打車啊,那老鬼摳門得很,不願意開車送我回去,竟然給我叫滴滴,叫了就叫了吧,還是個拼車的順風車,真夠倒黴的我,碰到這麼個小氣鬼。”

遠遠的有個黑色的大眾開了過來,女孩兒小跑過去,打開門上了車:“這鬼天氣,凍死我了,老鬼要清純的,今天姐們兒穿了身校服裹了件大衣就出來了,現在悔得腸子都青了。”

她見司機和車上的另外一個女乘客都面帶情緒地看著她,才想起來自己還沒說去哪裡,她稍稍移開手機,對司機說了目的地,接著又回去講電話,故意無視了女乘客的不滿。

“琳姐兒,光說我了,你咋了,找我啥事?”她緊了緊大衣,車裡暖和,她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什麼?你那阿姨跟你分手了?不會吧,前幾天不是還說你們要白首不分離的嗎?怎麼這麼快就變卦了啊?”女孩驚訝地坐直了已經倚靠在座椅上的身體。同坐的女乘客被她一驚一乍的聲音嚇了一跳,皺著眉頭瞅著窗外。

女孩兒眼睛掃了一下車裡,調低聲音對電話那頭說:“好了,別哭了,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就到。”

她掛掉電話後,整個身子攤在了座位上,頭抵著車窗,沒有一點力氣的樣子,再不是剛剛打電話時,張牙舞爪的模樣。

她知道女乘客皺眉撇嘴做什麼,人家心裡肯定在膈應,好好的拼個車怎麼就碰到了這麼一個壞女孩。

窗外的街景在快速地後退,車裡的溫度也讓女孩兒的思緒也開始迷離起來。

2.

壞女孩的名字跟她的形象很配,她叫林小壞,是她自己給自己取得名字。沒有哪個女孩天生就是壞女孩,她們也曾純白如紙,單純天真得如山裡清泉,林小壞也一樣。

還不是林小壞時的她,有一個很乖的名字,叫小雨。八歲以前,小雨有一個很溫暖的家,帥氣的爸爸和溫柔的媽媽把小雨疼愛得如真正的公主。

一切都戛然而止在她八歲那年。

在她八歲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奪走了爸媽的生命,那場車禍發生時,她也在車上,媽媽用身體為她爭取了生存空間。她是活下來了,可她的世界也坍塌了。

那場事故的責任方是小雨的爸爸,對方也有傷亡,於是家裡的房子被拍賣做了賠償款,無家可歸的小雨在幾個親戚家流轉,當那點剩餘的存款被消耗淨了時,小雨被送進了福利院。

小雨反而覺得,那幾年的福利院生活卻是爸爸媽媽離開她之後,她過得最安心的幾年,直到她十四歲那年遇到了楊洋。

小雨在福利院的安排下上了學,初中的時候,班裡轉來一個插班生,他就是楊洋。

楊洋成績好,長得帥,關鍵是脾氣還好,情竇初開的女孩兒們眼裡心裡嘴裡都是他,小雨也不例外。

這是小雨十四年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卑,是的,那幾年顛沛流離時她都沒有過這種感覺,然而,當心裡有了小秘密後,自卑的情緒就像白蟻啃食樹木一樣,夜夜啃噬著她的心。

她總是偷偷地觀察楊洋,偷偷地把自己的心事寫在日記本里,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楊洋會喜歡上她,可事實卻給了她一個天大的驚喜。

楊洋調換了座位,跟小雨做了前後桌;楊洋主動搭話,問她有沒有題不會做,他可以給她講解;幫她打水,幫她交作業......直到楊洋終於忍不住跟她表白,她才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她每日裡過得既開心又忐忑,開心的是美夢成真了,喜歡的男孩子也喜歡自己,忐忑的是,她總希望自己能變得更好,才能配不上他。然而,這樣簡單快樂的日子也僅僅只過了兩年。

是的,只有兩年,小雨第二次的快樂幸福在她十六歲那年,再次戛然而止。

他們共同升入了轄區內的重點高中,一切美好的未來,他們都還來得及憧憬,只是,小雨發現,有更多的女孩子對楊洋表示著關心,也因此,她承受著比初中更多的惡意。

高一那年暑假,小雨跟往年一樣去附近的超市打工,來賺取生活費。

那一天跟往常的每一天都一樣,她下了夜班後要走過一段巷子才能回到福利院。這段巷子雖然暗了點,可她走了很多遍,從沒想過會在這裡發生那樣黑暗的事情,讓她從此再也見不到光明。

一群流氓混混圍住了她,將她困在黑暗的角落裡,把她當作一塊布一樣撕扯、蹂躪,嗓子已經啞了,淚也幹掉了,只有血,只有血還在流。黑暗像一口大鍋,把她罩起來,誰也看不到她。

”以後他媽的離楊洋遠一點!“那群魔鬼只留下了這一句話,就揚長而去,扔小雨一個人,躺在骯髒裡,一動不動。

3、

林小雨突然就消失在了校園裡,楊洋每天都等在福利院的門口,希望能守株待兔堵住林小雨,問問她為什麼不上學,為什麼躲著他。

可是,直到半年以後,他才知道,林小雨已經不住在福利院了。她去了一個很熱鬧繁華的地方,那裡燈紅酒綠,夜夜笙歌,他曾經乖乖的姑娘畫著濃烈的妝,在那裡迎來送往。

楊洋每天下了晚自習都會去那裡等著,看著林小雨笑得花枝招展的送走年齡各異的客人,他們捏著她的臉蛋,嗅著她的發,甚至還會親吻她紅豔豔的嘴唇,終於有一天,楊洋再忍不住,攥緊了拳頭跑過去,給了那個無視小雨掙扎的老男人一拳。

尖叫聲中,楊洋也捱了揍,最終場子裡管事的出來給解了圍,老男人衝著小雨罵罵咧咧,小雨陪著笑臉,送他離開。管事的臉色陰沉地對小雨說:”把你的尾巴弄乾淨,別給老子惹事!“

路燈昏黃,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楊洋倚在燈杆上,臉頰青紫,嘴角破裂,小雨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小雨,跟我回去。“楊洋的聲音沙啞,卻也堅定。小雨抬眼看了他一眼,翹著嘴角笑了,先是低低地,然後開始抑制不住的大笑起來。楊洋站直了身子看著她,眼睛裡有受傷的光。

”回哪裡?“小雨止住笑,用手擦了擦眼角溢出來的淚水,”我在這挺好的。哪也不去。“她的倔強和漫不經心,惹惱了楊洋,他大步跨過來,拽著小雨的手腕就往大路上走。

”楊洋,你放開我,楊洋,你放開。“小雨使勁兒掙扎著,卻無法掙脫開,楊洋鐵定了心要帶走他,手像鉗子一樣,不可動搖。

”楊洋,你是不是想睡我?“小雨跟著楊洋走了幾步,放棄了掙扎,突然就懶洋洋地問楊洋。

楊洋猛地停住腳步,回頭惡狠狠地盯著小雨,小雨的眼睛一縮,也只是瞬間,她就恢復了剛才戲謔的模樣,”想睡我啊?可以啊。看在咱們以往的情分上,我給你免費。真的,我的價格很高的,我才十六歲,比那些成年的女人價格高兩倍呢!”,她邊說,邊咯咯地笑著,“也就這幾年,等我過了二十歲,也跟她們一樣咯。”

“啪!”楊洋怒極氣極,一個耳光拍在小雨臉上,他不想聽她說那些話,不想聽。他曾經乖乖的姑娘不是眼前這個畫著濃妝,魅笑著的夜場女,可是當看著小雨的臉迅速紅腫起來後,他心疼得又猛地扇了自己兩個耳光。

他懊喪地蹲在地上,抱著頭,喘著粗氣質問:“為什麼?為什麼啊小雨!”

“楊洋,你走吧,不要來找我了。”小雨紅腫著半邊臉,嘴角跟楊洋一樣破裂出血,然而她心裡卻覺得這個耳光讓她痛快得很。她笑著扭頭往回走,“小雨,小雨!”楊洋站起來喊她。

“楊洋,忘了我,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小雨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

“小雨,我沒有辦法忘了你!”楊洋衝著她的背影喊,無助到絕望。

“忘不了那你就去死!”小雨猛地回頭口不擇言地衝他吼道,“楊洋,我是妓女,妓女啊,你有什麼忘不掉的,你會是高材生,很快就會忘記我,很快的。”說到最後,她已經不知道是說給楊洋聽,還是說給自己聽了。

4、

楊洋出事的那天,小雨從早晨起來就感覺哪裡不對勁兒,可又不知道具體是哪裡。這一天,她顛三倒四做錯了很多事,場子裡的大姐罵她心不在肝上,是不是丟了魂兒。

直到有人打電話給她,她才確認,她的魂兒真的丟了。

楊洋跳樓了,沒有任何徵兆,只留了一封遺書,是寫給小雨的。接到電話的小雨愣了一秒鐘後,轉身就往外跑,高跟鞋歪歪扭扭的,她就脫下來扔掉,赤腳跑在馬路上,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楊洋,我要見楊洋。

恐慌佔據著她的心,淚都被吸了回去,腳已經麻木了,被割破也感覺不到痛,只留下隱隱約約血色的腳印。

“小雨,上來。”是琳姐兒,她開著車追了上來,等她喊了小雨第三遍時,小雨才反應過來是在叫她,她愣愣地看了下琳姐兒,“小雨,上車,這樣快!”,對,開車比跑著快,小雨跑過去開門上車:“琳姐兒,快點快點。”

這一刻小雨的眼淚才掉了下來,她停在電梯口,腿突然就軟了下去。琳姐兒喊著小雨,小雨,把她架著才不至於癱軟在地上。

小雨踉蹌著往手術室門口走,那些親屬包括楊洋的爸媽都轉過頭來看她,楊洋媽媽突然站起身快速奔過來,反手兩巴掌拍在了小雨臉上。

“你幹什麼?”琳姐兒才反應過來,挺身站在小雨身前。

“你給我滾,我們不想看到你。你這個爛貨,你不學好,還連累了我們楊洋。我可憐的孩子啊!”楊洋媽媽喊著哭著,身子抖個不停。

“我…我想…我想等他出來!”小雨泣不成聲,她伏在琳姐兒的背上,身子直往地上滑去。

琳姐兒回身抱住她,“小雨……”,小雨的臉頰和眼睛紅腫不堪,眼神空洞,眼淚斷了線似的往下滾。

“滾,你給我滾啊!”楊媽媽不依不饒,楊洋爸爸攬著她,見狀抬頭冷硬地對小雨說:“請你離開這裡,我們都不歡迎你!”

小雨在琳姐兒懷裡抬起頭,茫然地看著這對悲傷的父母,然後木然地點點頭,又踉蹌著往電梯口走去。

“你們怎麼能這樣?小雨也還是個孩子,這種事怎麼能只怪她!”琳姐兒還想再說,小雨冷聲打斷了她:“琳姐兒,別說了,都是我的錯,是我該死!”說著,眼淚又滾滾而落。

“琳姐兒,我的爸爸媽媽都是很好的人,他們應該會在天堂裡吧?那我祈求他們保佑楊洋,他們能聽見的是吧。”小雨失神地看著琳姐兒,琳姐兒心酸地抱住她,輕輕地點著頭。

“他們很愛我,會聽我的話好好保佑楊洋的。”小雨慘白的臉上掛著欣慰的笑。

“我上輩子應該做過很多壞事,所以這輩子才有這麼多懲罰,所有愛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如果真是這樣,別讓我來到這世上不就行了!”琳姐兒看著小雨,她臉上是驚悚的讓人心底發毛的笑容,“小雨,別瞎說。”她制止她。

“如果真有神靈的話,那漫天神靈在上,林小雨知錯了,我再也不奢望什麼愛,奢望什麼快樂幸福了。你們讓我怎樣我就怎樣,那你們是不是就可以饒過楊洋,讓他好過來?我保證,我真的可以做到。”她的小臉異常得虔誠而又堅定。

琳姐兒抱著小雨哭,搖晃她的肩膀,“小雨,小雨,你別這樣,不是你的錯。小雨……”

“琳姐兒,我沒事了,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咱們走吧。”小雨擦了擦眼淚,使勁兒站起來,“走啦,琳姐兒!”

琳姐兒站起來,看著這個本該生活在父母羽翼下花兒一樣的少女,就這樣快速地幹萎了下去。

5.

如今的林小壞已經十八歲了。

那年之後,她就給自己改了名字,小壞。所有壞的都來,她都受著,只要楊洋好起來。

楊洋確實好了起來,本被確診為植物人的他竟在一年後醒了過來,只是智力和記憶力受了影響。

他再不記得他曾經有個姑娘,很乖,叫小雨,只是會在每個下雨天,發很長很長時間的呆。

再也沒人記得小雨了,就連琳姐兒也已經習慣了小壞的名字。

改了名字的小壞,生意很好,她本就清純的氣質配上小壞的名字,極大地激發了客人的獵奇的心理。

她把掙來的錢都匿名給了福利院,她不想讓人知道她做了什麼,她再不要人來愛她。

琳姐兒家到了,她下了車,緊緊大衣,快步跑進琳姐兒家的小區裡。

細弱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拐角處,再也找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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