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夢人:謝謝你,先生(下)

織夢人:謝謝你,先生(下)

1、

“我小時候生活在很窮很窮的村子裡,缺衣少食,別說喝酒,想喝乾淨的水都很困難。”她舉著玻璃杯,裡面的酒晶瑩剔透,然後她就仰頭幹掉了這杯。

我招招手叫來服務生,讓他上一些溫和的酒來,荔枝蜜也不錯。

“先生,你能想象那樣的生活嗎?”她搖了搖頭,彷彿自言自語,“再沒有那麼苦的日子了。”

“所以,當那些人來村子裡挑孩子時,我爹孃很開心,我也很開心,因為跟他們走,可以有衣穿,有飯吃。”她笑得有些迷離,看著我時,總感覺視線穿透我,看向了別的什麼地方去。

“村子裡很多孩子都爭先恐後地往前湊,瘦瘦弱弱地我被擠在了後頭,我以為不會有機會了,沒想到選人的頭目卻發現了我。他走過來問我,你是男孩女孩?”我微微笑了,她也笑,“那群孩子都破破爛爛的,頭髮亂糟糟如鳥窩,怨不得他。”

“我說我是女孩兒,他又讓我站起來轉了兩圈,跳了兩下,隨即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去。”服務生將荔枝蜜端上來,她一點一點地啜著。

“就這樣,我跟他們走了,爹孃也得了一兩銀子。”我皺了皺眉,銀子?

“那麼小的一筆錢。”她用手比劃著,“買了一條命。”她扯著嘴角笑著,我舉起酒杯虛虛與她碰杯。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頭目是宮裡的公公,專職負責為宮裡挑舞姬的,除了我和同村的小翠,其他都來自五湖四海,那一年我剛剛八歲。”她的話讓我心裡的疑慮加劇,而且她說話也開始變得文縐縐起來,我坐直了身子,忍不住問她:“你,姓楊?”

她低低笑著,又啜了一口荔枝蜜:“我不姓楊,我姓謝,叫阿蠻。”

姓謝?我皺了皺眉,難道不是我想的那樣?

她見我苦思不得,嘴角綻開笑紋,“不要著急,聽我慢慢說。”

夜已經很深了,舞池裡的人影漸少,有喝酒的人零零散散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十二歲那年,我得了一個機會,可以作為主角去堂前表演,如果這次表演成功,我將不用再過每日非人的生活。雖不至於出人頭地,卻也能夠在艱難的舞姬生活裡喘一口氣。”她彷彿陷入了那段記憶裡,眼睛裡有憧憬,有希冀。

“你不是說你過上了有衣穿,有飯吃的好日子嗎?為什麼還說是非人的生活?”作為好的傾聽者,我適時地提出疑問。

“是啊,我也以為有衣穿,有飯吃的日子肯定特別快活。”她的神色黯然下來。

“現在的孩子們覺得上補習班痛苦,那是他們沒有過過舞姬的生活。舞姬是專門為達官貴人們表演的人,我們天生低人一等。每日起早貪黑苦練功夫,還要經受接連不斷的嘲諷和謾罵。”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悲憫。

“而最痛苦的是來自舞姬內部的傾軋。能耀眼的機會很少,我佔了,別人就佔不了,於是群狼四伏的生活才是我們的痛苦起源。”她抬頭看我的那一眼,那麼滄桑。

“所以十二歲那年你得了機會,脫離了這種生活?”

“並沒有。”她笑了,我卻疑惑了。

“那日,我失敗了。我從高高的鼓上摔了下來。”她說的輕描淡寫,我卻聽得驚心動魄。

“是小翠,我同村的小翠,也是我最信任的小翠,她悄悄弄鬆了身上的綁繩,我為了救馬上要跌落的她,使勁去拉她。沒想到她卻是虛晃一招,她爬起來了,我掉了下去。而在外行人看來卻是她舞姿輕盈,而我卻是技藝不佳。”她還在笑,卻不如不笑。

“我想我完了,即便養好傷,宮裡也待不下去了。可是,她卻派人將我叫了去。”她是誰?我目光裡全是詢問。

“她姓楊,叫楊玉環。”她說。我瞪大眼睛看著她,怎會有這樣稀奇的事?

“那日的舞就是跳給她和她男人看的。她看出小翠的伎倆,所以才明白我的用心。”她說起楊玉環時,聲音很低,如情人間的呢喃。

“那日之後,她把我留在身邊,再不用受人欺負。她也愛舞,我們編了很多舞,她都跳的好看又嫵媚。”她面前的荔枝蜜見了底,她的酒量真好,我不得不服氣。

“她和唐明皇之間是真的嗎?”我八卦道。

她抬頭看我,眼睛裡是不屑和淒涼。“是真的嗎?或許吧,她那麼天真,她不會作假。”

“至於那個男人,你覺得一個皇帝會把愛情當真嗎?或許他是喜歡她的,不然怎會有妃子笑流傳下來。”她指指荔枝蜜,“現在的妃子笑荔枝不就是出自她的典故?”

“長安城裡的華清池,也因她的出浴而名揚天下。”她說,“那時候她確實很受寵,甚至獲准沐浴內池,與皇帝共浴。”

“她那樣單純而美好,值得被人那樣寵愛。”她認真地看著我,我不得不點頭,任何單純而美好的姑娘,都值得被寵愛。

“可是,她的單純卻被埋葬在骯髒的後宮裡。她與他拌嘴,賭氣回了孃家,他去接她,世人都說這個男人不同於以往的皇帝,他是個真實的愛著她的男人,可誰又看見那些骯髒的男女關係。”她的嘴角帶著嘲諷,我有些尷尬,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變得不會笑了,像珍珠掉落玉盤一樣的聲音再聽不到了。”她變得很失落。

時間走得很慢,已經很夜了。

“那一年,安祿山那賊人叛變,我本要跟在她身邊,她太單純了,我不放心。沒有人會真正為了她好,那些所謂親人如血蛭樣吸附在她的身上,不停地喝她的血,對於他們來說,她是他們慾望的源泉。而她傾心相愛的男人,始終是個皇帝。”她有點醉了,趴在桌子上,枕著自己的手臂。

“可是,等我追在他們後面,趕到馬嵬坡時,卻得到了她已被下令勒死的消息。”她的情緒再次爆發,趴在桌子上嗚嗚哭泣起來。

對於我來說,她的故事還是有點扯。雖然我沒有經歷過那個時期,可她說的內容有一些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然而,她的情感真摯,讓我又有些懷疑,難道她說的都是真的?

只是她說自己是楊玉環身邊的人,這點讓我還是覺得這只是她編的一個故事而已。

“那些男人竟然把國之將傾的罪名安在了一個弱女子頭上,那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男人還不是一條白綾取了她的性命?”她坐直身子,聲音裡恨意很明顯。

“我不信她死了,因為我並沒有親眼見到她的屍體。終於,我打聽到,她確實被人救了,輾轉由陸路經海路去了東瀛,我欣喜若狂,立即起身去找她。”她確實很高興,連幹了兩杯酒。

可是隨後卻又淚雨滂沱起來,“有人說她在山口縣出現,也有人說她在京都出現,可是,那裡有她那麼多的雕像,我卻再也沒找見過她。我以為她還惦念著那個男人,會回來長安找他,可是這裡,仍然沒有她。”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她在躲著誰?為何連我也不見?”

我沒來由地心口微窒,她讓我毛骨悚然,也讓我唏噓。

這世上,我唯一看不出真身的是殭屍,他們跟活人越來越像,難辨真假,她或許就是一個已存在了一千多年的殭屍。

殭屍因執念而存,沒有魂魄,一旦執念得解,便灰飛湮滅,永世不得超生。

又是一個可憐的。

“你說,她會去哪裡?”她迷迷糊糊地看著我,我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她肯定躲在某個地方等待愛她的人去找她,你不要灰心。”她若灰心,就真的再找不到要找的人了。

“真的嗎,先生?”她像個未經事的少女般,天真又迫切地看著我,彷彿我的點頭代表著天長地久。

“我信它是真的。”我真的這樣想,此時此刻。

“太好了,我不灰心,不灰心,你等著我,我來找你。”說著,她竟站起身,彎腰對我深深鞠了一躬,“謝謝你,先生。”

我忙擺手,她卻已迫不及待轉身離去。

“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兔 玉兔又早東昇

那冰輪離海島

乾坤分外明 ”

她慢悠悠地唱著,慢悠悠地走出了擺渡人酒吧的大門,身姿竟也比初見時輕盈了許多。

我走出擺渡人酒吧時,已經是天光大亮。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撒在高樓上,反射著粼粼的光芒。

我抬頭,用手遮著眼睛,陽光便在指縫間跳躍出小小的光暈。

突然就有了一種錯覺,昨晚的那個長長的故事,還有剛剛那一曲貴妃醉酒,到底是真實發生了的,還是我的夢一場呢?

我咧嘴笑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在這灑滿金光的長安城裡。

注:

“謝阿蠻,四品女官,宮中舞姬,與貴妃合,交情莫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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