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獸》導演周子陽:十年一覺電影夢

《老獸》導演周子陽:十年一覺電影夢

80後導演周子陽是個感性的人,這點從他很愛哭可以證明。第一次和製片人等一起看《老獸》完片後,周子陽獨自躲在房間裡酣暢地流淚;在等待臺灣金馬獎領獎的間歇,他突然悲喜交集,又是一陣哭泣;接受採訪時,說到動情之處,他的眼圈又紅了。

作為一個非科班出身的年輕導演,周子陽傾其十年之力,終於拍成自己的首部電影《老獸》,影片今年在第十一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上甫一亮相即大受好評,斬獲3個獎項,並在剛剛落幕的第54屆臺灣金馬獎上獲得最佳原著劇本、最佳男主角和金馬影評人費比西三個獎項。

“金馬”載譽而歸,《老獸》也趁熱打鐵確定於本週一上映。曾經為了拍電影辭職,最窮時兜裡只有兩元錢,掙扎於溫飽的周子陽終於苦盡甘來,在人們都強調變通與機會的時候,周子陽卻要用自己的不變來證明那句老話:有志者事竟成。

《老獸》導演周子陽:十年一覺電影夢

高考0分、好友去世

發現電影比語言更有力

周子陽的人生軌跡目前可大致分為三個階段:20歲之前、20至30歲、30歲以後,而在他看來,自己人生最為重要的時候是二十五六歲,那時他基本形成了現在的思想,形成了他對電影的認識,他的電影語言和電影美學。

周子陽1983年出生於內蒙古,從小淘氣,“初中高中都貪玩,高中上數學、物理、化學課時逃課,都是去錄像廳看電影,那時也不叫熱愛,就是瞎看。”

“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周子陽在20歲時迎來生命的一個轉折點,他成為學校校史上唯一一個高考得零分的學生:“因為我拿手機進了考場,那時覺得也無所謂就拿進去了,結果被視為作弊,得了零分。”周子陽的父親是小學老師,看著父親同事的孩子都紛紛考上重點大學,而他卻是高考零分,周子陽開始有了心事,他深深地覺得對不起父親,“那時上街,要是遠遠地看見熟人會立刻繞道而行。”

就在復讀時,周子陽最好的朋友之一,因為車禍意外離世,周子陽說那時他性格大變,原來跟同學愛說笑的他變得沉默,“變得不善表達,不願意和別人交流,甚至有些自閉,尤其是大一大二時。”周子陽高考復讀時報的是藝考生,那時候他白天上文化課,晚上睡不著就畫畫,每天只睡兩個小時。

考上大學後,別的同學每天就是玩遊戲、談戀愛,周子陽卻因為朋友突然去世的事情,想搞明白生命是怎麼回事,“那時就看了大量哲學書,藝術電影,電影史,看歐洲那些重要的藝術片,這些講生命、情感的藝術片一下子打中我,就像受了洗禮,原來電影可以講得這麼透徹豐富,電影改變了我對生命的理解,情感的認知,完全被電影吸引了。我突然覺得語言變得蒼白無力,電影更有分量,更立體,它可以把你對生命的理解容納進去,那時就想拍電影,把想說的話用電影的方式,告訴我認為重要的人。”

《老獸》導演周子陽:十年一覺電影夢

在鄂爾多斯不但沒掙到錢

連借家人的錢都一分不剩

周子陽在大三拍了部短片去參展並受到鼓勵,堅定了自己的電影之路,“那時候看到消息說索德伯格26歲就拿到了柏林電影節的金棕櫚獎,賈樟柯28歲就以《小武》獲得了柏林電影節青年論壇大獎,我說不行,我也得在26歲前拍出長片處女作。”

這種“時不我待”的心情,其實還是源於周子陽好友的突然去世,“我在20歲以後感覺生命太脆弱了,我曾經給自己寫過幾行字,寫著假如生命只有三年,我想留下一部電影,覺得生命就沒有遺憾了,至少我存在過,當時就是這麼極端。”

周子陽的電影之路充滿艱辛,大學時他學的是工業設計,並非科班出身,畢業時和同學一起做了一部劇情片和一部紀錄片,雖然也參加影展贏得讚譽,但是對他們的未來發展沒有任何幫助,“因為那時藝術電影被視為邊緣小眾,很難找到投資,而且拍攝那部劇情片的經歷也讓我受刺激,我是副導演,看到導演不被投資人尊重,想罵就罵,讓我決心一定得走獨立製片的道路。”

這時適逢鄂爾多斯的經濟高速發展,同學讓他回來一起掙錢,周子陽心裡想著掙些錢有了積蓄就去美國讀書,然後獨立製片,於是就去了,“沒想到不但一毛錢沒掙找,連跟家裡人借的錢都花完了。”

周子陽在鄂爾多斯待了七八個月,“好朋友都打麻將,我在旁邊的屋子裡看電影,他們渴了會喊我,我就去倒水。我通常在下午兩三點起床,有一天我起來後站在陽臺上看樓下的人走來走去,看老人,小孩打著呵欠,一個年輕人騎著電動車,後面帶著女友或是老婆,我突然感覺‘蒼生如雀’,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多麼重要,這麼想著就流下眼淚。”

信用卡被刷爆

最窮時兜裡只有兩元錢

2009年周子陽在鄂爾多斯的一家網吧看電影時,看到北京一家公司招聘,和電影相關,他就投遞了簡歷並被錄取,就這樣,周子陽來到了北京,但是一年後他辭職了,因為“迫切想拍電影”,他當時只有6000元存款,“決定去世界最高的地方冷靜一下”,就去了西藏,回來時剩2000元,花了三四個月寫完一個劇本,想找20萬投資,結果找了三四個月,別說20萬,四五萬都找不到:“電影工業那時不理想,藝術片死氣沉沉,歐洲基金也不好申請,2000花沒了,我辦了四五張信用卡,都被我刷爆了,所以我現在在銀行的信用記錄不好。”周子陽說那時的自己很極端,不接銀行電話,也不向家裡、朋友開口借錢,“我已經28歲了,有能力找工作,為什麼還要去借錢呢?”

周子陽那時候和同樣愛電影的好朋友一起住在天通苑,兩人還想著買輛二手三輪車,從從地鐵口到居民區載客,只要能滿足溫飽就行,“劇情片太貴,那我們就拍紀錄片,一天晚上,我和一個朋友在城裡見面,他等了我很久,我才到,我說我是走過來的,就剩下兩塊錢了,晚上回去還要坐車迴天通苑,朋友聽了後哭得好傷心。”

在溫飽線上掙扎的周子陽最後還是聽勸找了工作,“朋友們勸我還是改變生活狀態,沉澱兩年再拍電影可能更好些,我掙扎那麼久很難受,每天為下一頓飯考慮、焦灼,所以我也同意找工作了,在一家動畫公司待了2年。”

2013年,周子陽三十而立,這一年他結婚了,而且工作也走上了正軌,掙錢養家已不是問題,這時他又辭職了,因為他的電影夢還未實現,看著自己已經過了26歲、28歲,他覺得自己一天也忍不下去了,“感覺自己像行屍走肉一樣。”

《老獸》導演周子陽:十年一覺電影夢

辭職後,周子陽從老家聽說一個熟人的家庭,孩子們把父親綁架的事件,“這刺痛了我,我開始以此寫劇本,第一稿寫完是2015年9月,寫了快兩年的時間,去參加First影展時是第八稿,拍攝時是第16稿。”這,就是一鳴驚人的《老獸》。

《老獸》獲得了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獎,這個意外的獎項讓周子陽在獨自等待領獎的空隙哭了一會兒。周子陽說寫爛劇本太容易,幾天就能寫完,但如果對自己要求高,是很難的,“我拍第一部電影不能隨便拍,要有高標準,之前說的那幾個導演,他們的第一部作品都在電影史佔有一席之地,如果你的作品在電影語言上沒有奉獻的話,那麼分量不重。所以對我來說,第一次做導演不是簡單拍一部電影就可以的,心力掙扎,內耗很多,每天要求自己規律剋制地寫,每天要寫幾場,晚上看一兩個電影后再寫,不是憑興趣寫劇本,這種規律性寫作會讓你的思考一直保持清醒,偶爾有幾場戲會觸動靈光,但主要還是冷靜剋制。我的第一稿寫得很快,二三十天就寫完了,但之前寫大綱花了一年多。”

人生感悟受夢境啟發

夢境中意識到家人比電影更重要

《老獸》導演周子陽:十年一覺電影夢

《老獸》中出現過幾次夢境,像片中的白馬,就來自於周子陽自己的夢,“不過,電影裡只出現了一匹馬,其實我夢的是一群馬,可是一匹馬就夠貴的了,我們沒錢。”

周子陽愛做夢,30歲前主要做兩個夢,一是自己參加高考,總是急醒:“不是已經考上大學了嗎?為什麼還要參加高考?可見,高考得0分給我的心理陰影太大了。第二個夢就是好朋友沒有去世。”

做夢對周子陽意義重大,“好多夢境裡的的觀點,影響了我對現實的判斷,這種潛意識啟發了我,有人得到感悟和啟發是靠事、人,我是靠夢。”

周子陽上大學時做了一個夢,夢見父親白髮蒼蒼地在一個山洞裡,躺在長條椅上,“我以前和家人關係不是很親密,也曾很叛逆,但是這個夢讓我清醒意識到和家人的親密,第二天早上六七點我給家裡打電話,哽咽地說不出話。”

還有一次是今年參加FIRST影展前後,周子陽夢到自己被壞人緊緊抱住,對方朝他腹部開了一槍:“那個子彈就慢慢慢慢從腹部往我身上走,疼痛持續了有十來分鐘,我一點一點地感覺自己的靈魂離開了,被疼醒後,出了一身汗,我當時在夢裡就想著‘我不能死,我還有家人和孩子’,這個夢讓我意識到家人和孩子比電影更重要,而在我25、6歲時,會覺得電影更重要。”

結婚有了孩子後,周子陽說做夢不再像以前那麼頻繁,但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寫劇本艱難時會做夢:“一次,我夢到有人說:‘你寫的都是什麼啊,去看看今年威尼斯金獅獎和柏林金熊獎影片吧’,然後,我就真的在夢裡看完了兩部電影,覺得電影拍得太牛了,我在夢中使勁跟自己說要把受到的啟發寫出來,這時候兩個電影在慢慢消失變成一個了,我就硬爬起來,在早上三四點寫了下來,過幾天再看覺得也沒那麼精彩,但它們在夢裡真的無比精彩。”

對於自己時常被夢啟發,周子陽分析說可能是因為他20至二十五六歲那時不愛表達,但是所思所想所感都在腦中反覆思考循環,存儲醞釀,讓自己的潛意識受到了影響。

不做主流導演

希望能以作品精準地描述這個時代

愛做夢的周子陽現實中是一個清醒的人,“老家的朋友說,你做什麼藝術片啊,先掙錢多好,可是每次我清晨醒來時都高度清醒,提醒自己,對於未來怎麼走,我要拍什麼,千萬不能偏離。”。

周子陽的第一部電影選擇了《老獸》,因為他想表達現今社會基本道德標準的喪失。主人公老楊與孩子之間誤會叢生,導致了一場讓人唏噓的家庭悲劇,老楊和孩子站在各自的立場,都覺得自己委屈,對方不對,周子陽說這也是源自於自己的夢境所得:“你所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老楊的孩子們看到的也許不是真相,但是漸漸地,他們也沒耐心看到真相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老楊就是這樣一個人,周子陽說這個人物沒有原型,可是人們在看時會感覺似曾相識,“前幾年鄂爾多斯經濟崩塌,讓我看到人性的醜惡,尤其是惡和自私,以錢為核心的價值觀形成,而不是以前的道義、仁義,不光是在我老家,主流大範圍內的社會也是如此,一開口就問‘掙多少錢?’基本的道德標準喪失了,以前說得意時不驕不躁,失意時不卑不亢,現在得意時又驕又躁,失意時卑躬屈膝,價值觀扭曲,很可怕。”

《老獸》導演周子陽:十年一覺電影夢

周子陽同情老楊,“這樣我的表達才站得住,他的底色是有善意的,他做壞事都是拆東牆補西牆,不是為了自己,是幫別人忙,出發點是善的,但他的性格將這個人物逼向邊緣化,他曾經有過富足的經歷,但是沒落後,大家排斥他,如果他還有錢,我想身邊人不會拒絕他。人是豐富的立體的,才是真實的。”

周子陽喜歡的導演有基耶斯洛夫斯基、克里斯蒂安·蒙吉,阿斯哈·法哈蒂、庫斯圖裡卡,他希望自己的電影在美學方面接近戲劇性和哲學性,“我雖然能看特別悶的藝術片,但是不想做這樣的電影,我希望像這幾位導演一樣從生活的衝突入手,精準地描述這個時代。”

周子陽不害怕成為“小眾導演”:“我不做主流導演,這幾位導演的電影在他們國家也不是票房主流,但是他們的電影對這個世界產生影響,哪怕看到的人不多,但是,只要看到了,比如我,就會從這些電影中受到影響,而且現在喜歡這類電影的觀眾越來越多,市場已經非常棒了。”

為《老獸》,周子陽流了不少眼淚,可是在影片殺青的前一天,他說自己和男主演塗們端著茶杯對坐而微笑不語:“我們很清楚,想要表達的都拍到了,如果沒有這麼多年的堅持,可能不會有這麼深的感受,那麼難都挺過來了,拍出來就非常欣慰,十年啊,沒有白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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