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濂谈:鉴藏·作伪·鉴印:米芾好手段

陈振濂谈:鉴藏·作伪·鉴印:米芾好手段

米芾是书法宋四家之一,又是米氏云山的创始者,在山水画上有开宗立派之功。此外,据沙孟海先师著《印学史》认为,米芾还是文人刻印的始作俑者。他的自用鉴赏九印,其中有些粗直者,显然是自己动手所为。这在宋代书画用印而言,一般多命他篆他刻(皆工匠所为)或有自篆(文人)他刻(工匠)的惯例中,米老的自篆自刻显然是绝无仅有的稀罕记录,它下接元代王冕明代文彭何震,可谓开百代风气。

米芾传世有《宝章待访录》《海岳名言》《书史》《画史》。30年前《海岳名言》有沙孟海先生注本;最近因为想要了解书画鉴定作伪的情况,于是认真读了一遍米芾的《画史》,可谓收益良多。

陈振濂谈:鉴藏·作伪·鉴印:米芾好手段

米芾画像

米芾的消费观:一轴好画 价再高也不亏

米芾是一个顶级的鉴定收藏家。不但有宏富的私家收藏,而且还被请入宋徽宗崇宁年间内府鉴定书画,崇宁二年(1103)任太常博士,三年(1104)续任,旋外放。崇宁五年(1106),米芾去世前一年,朝廷才专门设置“书画学”机构并以米芾为“书画学博士”,还兼礼部员外郎。那么,正确的叙述应该是他历官为“太常博士”职司宫廷收藏鉴定。北宋张邦基《墨庄漫录》载“是时禁中萃前代笔迹,号宣和御览,宸翰序之。诏丞相蔡京跋尾,芾亦被旨御观”。但其实,米芾卒于徽宗大观元年(1107)。至于崇宁初,他应是“太常博士”而不是“书画学博士”。是跟着蔡太师一起奉旨为徽宗内府整理书画收藏;至于“宣和”御览,他去世12年以后才有“宣和”年号,恐怕是张冠李戴,其实与米芾无甚关联了。

与米芾同时,专攻书画鉴定并有大成就者,有苏轼、李公麟、黄庭坚、林希、李嵩、黄伯思、董逌、刘泾、薛绍彭等。但最痴迷鉴定的,文献著述推黄伯思、董逌;而实物收藏宏富又推王诜、刘泾、薛绍彭。而在其中最称痴癫的则还是米芾。他有许多言论,十分尖锐而极端,道他人所未道,可谓鞭辟入里入木三分。他坚持认为:“其物不必多。以百轴之费置一轴好画,不为费;以五镮价置一百轴谬画,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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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 珊瑚帖

米芾的大眼界:画马要论匹 看画重“清玩”

精于鉴定的米芾,在《画史》中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可供分析的案例:

比如他鉴定画马古人之名作,记有“佳本。所见高公绘字君素二马,一吃草,一嘶。王诜家二马相咬是一本。后人分开卖。苏激家三匹,王元规家一匹,宗室令穰家五匹,刘泾家三匹,皆笔法相似,並唐人妙手也”。乃知当时论画马定价不以幅而以“匹”计,岂是王诜家二马相咬又分开卖的时风所致?

米芾对画作题材的排序也颇有令人意外之处。他是文人画的鼻祖,但他看古画,却是以佛画为首:“鉴阅佛像故事画,有以劝诫为上;其次山水,有无穷之趣,尤是烟云雾景为佳;其次竹木水石;其次花草;至于仕女翎毛,贵进戏阅,不入清玩”。今天看来,要入“清玩”,佛画肯定不合适。至于山水烟云雾景,倒是与他的米点山水甚是吻合。也许,在分类尚不清晰明确的北宋,有时候在画理上自相矛盾也是常有的事。另外,米芾对佛画如此重视,或许也是受到唐以来吴道子寺庙壁画三百堵风气的直接笼罩之缘故?在北宋时,我猜想一定还有不少唐代壁画实物存在,并作为先贤圣迹受到后人膜拜。米芾耳濡目染,印象一定不弱。

至于法书收藏,米芾更是与周边亲友有赠酬的记录:蔡京曾送他《八月五日帖》;而薛绍彭赠他王羲之《丙舍帖》。米芾与刘泾更有太多的书画相赠和交换的记录。正因为有极多的鉴定收藏经验,他对于辨伪也练就了一套火眼金睛的超人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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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 春山瑞松图

米芾的“潜规则”:科学家碰上了也要栽跟头

“画摹多似,人物马牛尤易似。书临难似,第不见其真耳,对之则惭煌杀人”。这是画易伪而书难伪的看法,符合我们今天的认识。又“余昔购丁氏蜀人李昇山水一帧⋯⋯小字题松身曰‘蜀人李昇’,以易刘泾古帖。刘刮去字,题曰‘李思训’,易于赵叔盎。今人好伪不好真,使人叹息”。刘泾将无名的“蜀人李昇”改题唐代山水大家“李思训”,米芾于是从中得到一个作伪的潜规则:“大抵画,今时人眼生者,即以古人向上名差配之,似者即以正名差配之”,亦即今之小名头傍大名头,以此为鉴定辨伪之一法则。

更有价值的是,米芾从刘泾换款字事出发,谈到了北宋人书画作伪的各种手段,甚至还有案涉自己:

“晋庾翼(稚恭)真迹,在张丞相齐贤孙直清汝钦家。古黄麻纸⋯⋯⋯论兵事,有数翼字,上有窦蒙审定印,后连张芝王廙草书,是唐人伪作。薰纸上深下淡,笔势俗甚”。驸马都尉王诜为收藏名家,每有魏晋法书新获,必请米芾观赏临习,其后曾将米芾临摹王羲之《鹅群帖》散纸取来,“染古色麻纸,满目皴纹,锦囊玉轴,装剪他书上跋,连于其后,又以临虞帖装染,使公卿跋”。日后米芾一见自家所习之书已成古旧名人名迹又名公题跋累累,也不去拆穿把戏,还自以为可以乱真而自鸣得意。

陈振濂谈:鉴藏·作伪·鉴印:米芾好手段

传王献之《鹅群帖》,或为米芾临本

又沈括著《梦溪笔谈》为一代名著,举朝风雅之士皆入笔端,唯独不入米芾,据说也是与米芾善仿书徒起争执有关。其时米芾迁镇江丹徒,还与苏轼等16人于王诜的西园别庄举办雅集,李公麟绘《西园雅集图》,米芾作《西园雅集图记》。有一次,米芾、林希、章惇、沈括集于镇江甘露寺净名斋,各出收藏以飨众人,沈括取出一卷王献之尺牍,米芾一见说哎呀,这是我临之旧稿。沈括大怒,曰我收藏日久,岂能是你所为?当场大扫雅兴,从此衔怨日深。于是撰《梦溪笔谈》自然坚决不入米老了。

陈振濂谈:鉴藏·作伪·鉴印:米芾好手段

传王献之《中秋帖》,或为米芾临本

米芾的新发现:识破“伪收藏印”的玄机

薰纸、染色、皴纹、题跋、剪装⋯⋯在米芾《画史》中多有这样的详细记载。但还有一个重要环节,是当时大家都没有在意而米芾率先为之的:那就是收藏印。

首先,是指出印章作伪不易:“画可摹,书可临而不可摹,惟印不可作伪,作者必异。王诜刻‘勾德元图书记’,乱印书画。余辨出元字脚,遂伏其伪”。北宋时代,尚无文人篆刻,故尔伪印章向被视为难事。

其次,是用印章为藏品分等级:比如“余家最上品书画,用姓名字印,审定真迹字印、神品字印⋯⋯其他用米姓清玩之印者,皆次品也”。

再次,则用鉴印讲究细致合适而不损画面:“印文须细,圈须与文等⋯⋯粗文若施于书画,占纸素字画多,有损于书帖。王诜见余家印记与唐印相似,始尽换了作细圈,仍皆求余作篆”。

陈振濂谈:鉴藏·作伪·鉴印:米芾好手段

米芾自用印:米芾,楚国米芾

陈振濂谈:鉴藏·作伪·鉴印:米芾好手段

米芾自用印:米芾元章之印

有宋一代,苏东坡是诗文书画兼得风流的文化大家,米芾当然也有诗文集《宝晋英光集》。但他对于书法(“集古字”、“臣书刷字”)、绘画(米氏云山)、篆刻印章的收藏分级(还有“求予作篆”的亲自篆印),以及种种作伪或仿书的屡屡得手,比如著名的《鹅群帖》《中秋帖》的传世千年,更以他周边有刘泾,薛绍彭,最有名的是驸马都尉王诜的在书画艺术上用尽手段“为虎作伥”;这些努力,论文化广度和覆盖面自然不比苏学士;但论专精程度而言,在书法、绘画、印章、收藏、鉴定、著述甚至仿伪方面,却达到了前人未有的高度。

纵观宋元明清千年以来,像这样一个不世出的奇才,尤其是在鉴定作伪方面如此专业的做派,的确是再也未曾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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