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文化人,是师范学校毕业生。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他回到了家乡——乌兰图格公社,成为了一名小学教员。其实以他在当时的学历,本可以留在呼和浩特,之所以回到家乡,完全是出于对家乡的热爱。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一场风暴席卷了祖国大地,就连偏居一隅的草原小学也未能幸免。没过多久,由于大部分教师遭受了批斗,教学工作陷入了停滞。巴图和另外几位老师被定性为“黑五类分子”,公审大会、老虎凳、喷气式成为了家常便饭。
某一天巴图参加完批斗会后回到家,一脱下帽子,小儿子就被吓哭了。原来巴图被剃成了阴阳头,这古怪的发型吓坏了小儿子。不得已,巴图只能又戴上了帽子。
第二天参加批斗会时,性格刚烈的包老师不堪其辱,当场撞墙而死。巴图被这一幕惊呆了。革委会主任在大喇叭里宣布:臭老九老包,因抵触人民群众对其进行改造,畏罪自杀,这是自绝于人民的行为……巴图心里嘀咕着,如果再这样批斗下去,自己会不会也成为那个“自绝于人民的人”。
晚上回到家,巴图一边回忆着包老师的惨遇,一边看着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体,顿时陷入了绝望。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浮现——走!走得越远越好。但是天下之大,到处都在搞运动,又能去哪儿呢?对!去蒙古。蒙古和这边语言相通、习俗相近,况且最近边防也在搞运动,边境疏忽,完全可以趁夜色过去。
可回头看着炕头上熟睡的妻儿,巴图又犹豫了起来。如果带着他们走,目标太大,很容易被发现,况且小儿子还太小,根本经不起长途跋涉。可如果不带他们走,作为被镇压分子的家属,他们肯定会被严刑拷打,并且逼问自己的去向。算了,还是留一封遗书,就说自己外出寻死了,将自己的所有“罪行”都与家人撇清,也许这样自己妻儿的日子就好过一些了吧。
说到做到,巴图留下遗书后偷偷的溜进了公社马棚,牵了一匹白马和枣红马,把能找到的干粮都带上,翻身上马,融入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就这样,巴图日夜兼程,一路上两匹马换着骑,距离国境线也越来越近了。突然巴图身子一沉,连人带马翻倒在了地上。巴图挣扎着爬了起来,仔细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巴图骑乘的白马由于长途劳累,一不小心踩进了旱獭的洞穴,马腿折了。这要是在公社里还好说,可以找个兽医看看,说不定可以很快恢复。但这是在逃难的路上,只能将白马留下,任其自生自灭了。
巴图没有犹豫,将白马的马鞍卸下,安放在了枣红马身上。白马似乎也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顺着眼角滑下了一滴眼泪。巴图翻身骑上了枣红马,拨转马头正欲离开。可枣红马不愿抛弃白马,两匹马互相嘶鸣着,仿佛是在道别,又仿佛是在向命运抗争,嘶鸣声在空旷的草原上久久的回荡。巴图抹了一把眼泪,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几鞭子,绝尘而去。
第三天黎明时分,远处的天际线上浮现出一个柱状物,这让巴图紧张了起来。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块界桩,上面用红色大字写着——“中国 757”。国境线终于到了。巴图下了马,身体重重的靠在界桩上坐了下去。巴图突然犹豫了起来,再往前一步,自己可就是货真价实的“叛徒”了。前方是一望无垠、前途未卜的茫茫戈壁,身后是水深火热、多灾多难的故乡,何去何从,难呐!可是回头无岸,只能以身涉险了。巴图站了起来,面向南方深深地鞠了三躬,再次上了马。
天渐渐亮了,经过了两天两夜的长途跋涉,巴图和枣红马均已到了崩溃的边缘。骏马早已不能奔驰,只是在戈壁滩上载着主人一步一步的挪动着,远处的仿佛出现了一处蒙古包,巴图揉揉眼睛想再次确认一下,可眼前一黑,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醒来时,巴图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处蒙古包里,身旁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阿妈。老阿妈对他嘘寒问暖,得知他来自中国时,老阿妈怔住了。巴图赶忙向老阿妈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恳求老阿妈不要报官,自己缓过来之后立刻就走。
出人意料的是,老阿妈没有慌乱,只是踱步到了门口,望着那匹仿佛饿疯了般大快朵颐草料的枣红马,淡淡的说:“可怜的孩子,你这匹马从来到这里就开始猛吃猛喝,这都一天了,也没见饱。恐怕只有长生天才能知道你是怎么熬过这一路的吧!你不用解释了,我的父亲就是死于三十年代的大肃反,你的处境,我懂。你先在我这里安顿下来吧,如果别人问起来,就说你是我的远房外甥……”
巴图嚎啕大哭了起来,他终于得救了。
可巴图不知道的是,由于他的失踪,妻儿蒙受了不白之冤。妻子在批斗中落下了病根,晚年疾病缠身,连自己仅有10岁的女儿图雅也未能幸免于难,被挂上牌子游街,被骂做“狗崽子”。至此图雅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在她看来,母亲和自己承受的这一切都是父亲造成的,父亲是个十足的懦夫。
巴图在这里渐渐安定了下来。由于当地缺水,他将枣红马套上了车,为各家各户送水以换取微薄的收入。他每天都将枣红马的毛刷的倍儿靓,因为这是他从家乡带来的唯一念想。慢慢的,巴图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
转眼间到了1978年,巴图从新闻里得知了祖国的变化,他觉得希望到来了。巴图向当地的官员打听自己能否回到故乡,但对方告诉巴图:“你本来就是不请自来的,要回去的话,我们这边的手续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据说那边的很多政策还没有落实,如果你贸然回去,一旦被抓了,以‘叛国罪’给你定个三五年的刑期,我们可帮不了你,你自己要想清楚……”巴图被吓坏了,从此再也没敢提起这茬儿。
此后巴图便在蒙古老老实实过起日子,娶了个寡妇,也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和在中国一样,似乎这就是天意。
90年代后期,随着两国经贸往来的不断加强,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返于两地。国内的那种严酷的政治环境也早已一去不返了。巴图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家乡已经不叫“乌兰图格公社”了,而是改回了清朝时期的名字,叫做“希拉穆仁镇”。巴图虽然已经放弃了回乡定居的想法,但他一直想回去看看,看看妻子是否健在,看看孩子们过得怎样。
在这种意念的驱使下,巴图终于踏上返程。在经过国门的时候,巴图看着崭新的大理石界碑,他似乎又想起了那个在月黑风高夜、一人一马穿越国境线的青年。而如今,他已近暮年。
家乡的变化很大,除了普会寺檐下的风铃依旧穿越时空般的叮铃作响,其他的早已变了模样。几经辗转,巴图终于找到了妻儿,还好,都在。短暂的煽情过后,巴图在儿女的陪伴下走访了一些故旧亲友,之后巴图便打算回到蒙古的另一个家。
但是图雅拦下了自己的父亲,并且扣留了父亲的护照,图雅希望父亲能陪母亲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就算是——赎罪吧。巴图的两个儿子当时还小,对于父亲基本没什么印象,都是姐姐带大的,所以均赞成姐姐的决定。
之后巴图在蒙古的儿女试图来这边接回父亲,未能成功。
又过了十多年,巴图和图雅的母亲先后辞世,被图雅安葬在了一起,图雅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执念,至死都没有再让父亲离开母亲半步。
什么是造化弄人,这就是造化弄人。
閱讀更多 瀟湘漠南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