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陝籍軍旅作家黨益民長篇小說《阿宮》節選連載之七

著名陝籍軍旅作家黨益民長篇小說《阿宮》節選連載之七

《阿宮》

硬弦

得娃不是娃,是個老頭,是個很老的老頭。得娃生性樂觀,只會笑,不會哭,他一生沒掉過一滴淚。他一輩子最遺憾的事情是,沒有看見過老婆白女的俊模樣兒。白女是解放初期頻陽縣聞名的美人兒。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怎麼會落到一個又老又醜的瞎子手裡?這在當年的頻陽算是一樁奇事。但細說起來,奇事也不算奇。

得娃在縣劇團拉硬弦,許多事情睜眼人都做不到,他卻能做到。劇團發工資,他用手一摸,就知道是三十六塊八:三張十塊的,一張五塊的,三張五毛的,一張兩毛的,一張一毛的。他把錢捲成一卷,往褲兜裡一塞,拄著棗木柺棍,摸黑往家趕。老婆白女等著用錢哩。他雖然是個瞎子,但走路卻不比常人慢,這全憑了跟了他多年的那根棗木柺棍。柺棍就是他的眼睛。柺棍被他的手磨得溜光溜光,只是比原先短了一兩寸,他後來在下面包了層鐵皮,才沒有繼續短下去。他家在趙村。趙村離縣城不遠,五里多地。他一路走,一路放屁。那年月整天吃紅苕,吃得嘴裡直冒酸水,後面臭屁“嗵嗵”。走著走著,感覺肚子不舒服,知道是紅苕“驢蹄子”在裡面踢騰,只好拐到路邊的麥地裡。清明剛過,麥苗不高,還戳不到尻子。蹲了一會兒,肚子松泛多了。他提起褲子,又繼續趕路。

等他回到家,娃們已經睡了,白女還醒著,伸手向他要錢。他一摸褲兜,壞了,錢不見了。白女臉都嚇白了,說趕緊找找,跳下炕動手就在他身上翻,把所有衣兜翻成了狗舌頭,也沒有找到錢。白女急哭了,說肯定遺在路上了,你咋這麼不經心!要是讓人拾去了,這個月咱喝風屁呀?趕緊去找!得娃擺擺手,讓她甭吭聲,自己坐在炕廊上低頭想。想了一會兒,突然一拍大腿說,我知道遺在哪裡了!起身就往外走。白女跟出屋,得娃頭也不回地說,你去幹啥?你安心睡覺,我保證能找回來!白女心裡說,昏天黑地的,明眼人都看不見,你就能找到?但嘴上啥也沒說,不再動步。想是這麼想,但還是相信他,知道啥事都難不住他。他說能找到,就一定能找到。

得娃順原路朝縣城返,走到剛才解手的地方停下來,拐進麥地,一邊往前蹭,一邊彎腰用鼻子嗅。嗅到味兒了,從地上撿起土疙瘩,往剛才自己蹲的地方扔。扔到硬處不是,扔到軟處才是。“噗”的一聲,扔到軟東西上了。他在周邊伸手一摸,沒有摸到不該摸的東西,真就摸到了那捲錢。他直起身子,舒了一口氣,嘿嘿笑了,心裡說:啥能難住我得娃?把錢塞進兜,又順原路朝家返。

這是20世紀70年代的事。得娃現在年紀大了,但腿不圈,腰不彎,就像他拉了一輩子的那把硬弦那麼硬邦。得娃是解放後才成家的,成親時他三十六,白女二十四。白女白白淨淨,嫩得能捏出水來。頭幾年他們沒有娃娃,得娃回家比較勤,隔三岔五就從縣裡回去一趟。天黑從縣城回家,雞叫二遍再起身往縣城趕,來回這麼折騰,也不覺得累。劇團人笑話他:得娃你癮真大,得是想把前多年的損失補回來?得娃圪擠著瞎眼笑著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說著“嗵嗵”放了幾個臭屁,惹得大家一陣鬨笑。得娃說,笑啥哩?誰吃紅苕不放屁?毛主席紅苕吃多了,也一樣放屁。大家笑得更厲害了。

有天黑夜,得娃回家走進院子,聽見白女在屋裡跟人爭吵。

白女說,你是隊長,你還要不要臉?

隊長說,你能跟國民黨的師長睡,能跟瞎子得娃睡,就不能跟我睡?我要臉弄啥?臉皮薄,摸不著,臉皮厚,吃個夠!

白女說,你再動手動腳,我就喊人呀!

隊長說,你喊你喊,你把人喊來,我就說你想腐蝕我!

白女說,你敢胡來,我告訴得娃!

隊長說,他一個瞎子,能把我咬了?

一股黑血直往得娃頭上湧,他衝進屋裡,輪起柺棍就打,正好打在隊長的頭上。隊長“哎喲”一聲往外跑,得娃從後面又是一柺棍,打掉了隊長的半隻耳朵。第二天,隊長對村裡人說,黑夜走路遇見了狼,半隻耳朵讓狼爪子打掉了。得娃兩口裝著啥事也沒發生。

十六歲之前,得娃睜著眼睛看世事;十六歲之後,他只能閉著眼睛聽世事。進縣劇團之前,他在田家戲班拉硬弦。進田家戲班之前,他是一名紅軍游擊隊員。他是稀裡糊塗當上紅軍的。一覺醒來,眼前紅星閃耀。有人問他,你想不想當紅軍?他反問說,當紅軍能吃上饃?那人說,能麼,不光能吃玉米饃,還要吃上麥面饃。他一聽這話就說,我當,我當紅軍,我想吃饃,我不想餓死!

那時他才十二歲。兩年前的民國十八年,關中遭遇大年饉,村裡人一片一片餓死。他家六口,除了父母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最後只剩下了他自己。家裡只剩下三碗玉米麵,父親對兩個姐姐說,你倆大,得讓著弟弟。剩下的玉米麵,每天不多不少,只熬兩碗稀糊糊,兄弟倆一人一碗。他們喝的時候,母親就把兩個姐姐領到後院,等他們喝完再回來。父親去親戚家去借糧,糧沒借到,人卻死在了半道上,等母親找到時只剩下了半個人,另外半個不知是被狼或狗吃了,還是被人吃了。父親死後,日子就更難了,兩個姐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夜裡餓得直哭,後來連哭泣的力氣也沒有了。姐妹倆坐在牆根下曬暖暖,曬著曬著,大姐的眼睛就閉上了,二姐用手一推,大姐順著牆根倒下去,沒了氣息。大姐死後不久,二姐也死了。二姐臨死前對母親說,媽呀,你真偏心啊……母親流著淚說,娃啊,媽總不能讓趙家斷後啊。幾天後,母親也死了。

為了活命,兄弟倆騙來村裡唯一的一條狗。狗很瘦,風都能吹倒。兄弟倆用褲腰帶勒住狗脖子,一人拽一頭,使勁兒勒。狗瘦是瘦,但命卻很硬,咋勒也勒不死。哥哥說灌涼水,聽人說用涼水一激就死了。他們把狗吊在房樑上,哥哥端來一瓦罐涼水,往狗嘴裡灌。奄奄一息的狗被涼水一激,突然瘋狂起來,一口咬破了瓦罐。哥哥連續灌了幾次,狗才踢蹬了幾下死了。這隻瘦狗,讓兄弟倆撐了半個月。哥哥吃得很少,總是讓著他。後來哥哥餓得躺在炕上,睜眼都無力。得娃出去找吃食,在鄰村遇到一隻貓,他將貓“咪咪”地一直召喚到家門口,貓好像預感到了危險,最後一刻轉身跑了。那天夜裡,哥哥死了。父母姐姐死的時候,他和哥哥還有力氣掩埋,現在哥哥死了,他已經沒有一點兒力氣掩埋了。他讓哥哥原樣躺在炕上,然後鎖上家門,離開了村子。

後來他餓暈在路上,遇到了紅軍。他年齡小,拿不動槍,只能跟在隊伍後面刷標語。紅軍每到一個村,他就提著糨糊桶,在牆上樹上刷標語:“紅軍是窮人的隊伍”“扛槍參加紅軍,打倒土豪劣紳”……一年後,紅軍在照金建立了根據地。後來根據地範圍越來越大,國民黨的“圍剿”也越來越兇猛,紅軍不得不邊打邊往北撤退,撤退到甘肅與陝北交界的南梁,建立了陝甘邊區蘇維埃政府。1935年秋天,紅二十五軍從陝南一路突圍來到陝北,兩路紅軍勝利會師,成立了紅十五軍團。再後來,毛主席率領的中央紅軍長征到達了陝北。但是那個時候,得娃早已離開紅軍隊伍,成了一個“逃兵”。其實不是他要當“逃兵”,是連長用槍硬逼著他當了“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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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紅二十五軍到達陝北之前,“北方代表”的特派員從上海來到陝北,在永坪鎮召開的中共西北工委擴大會上,傳達了北方代表一封很長的指示信。信中說,陝甘黨內出現了右傾傾向;右傾分子是為日本帝國主義、國民黨服務的,實質上是反動統治在黨內的應聲蟲和同盟軍;要與國民黨的走狗堅決鬥爭;等等。兩路紅軍會師不久,針對陝甘紅軍的“肅反”運動開始了,以劉志丹、習仲勳為首的一大批陝甘紅軍遭到了逮捕,先後有兩百多人被槍殺或活埋。

得娃當時是連裡的通信員。一天夜裡,連長王強把他叫到跟前,神色緊張地說,我已經被列入“肅反”黑名單了,你跟我好幾年了,很可能會受到牽連,你年齡還小,你趕快跑吧,咱倆能活一個是一個,不能都等著被人家活埋!得娃說,我不走,要死咱一塊死!王連長說,你必須走,現在就走!得娃說,連長,你讓我去哪兒?我家裡人已經死光了,我沒有家了,這裡就是我的家,紅軍就是我的親人,我死也要死在隊伍裡!王連長怒吼道:你這娃娃咋不聽話呢!想死是吧?那好,你再不走,我就槍斃你!得娃一向很佩服連長,從來沒有頂撞過連長,只得轉身朝門口走。連長突然叫住他,從衣兜裡掏出一支鋼筆遞給他說,你逃出去後,去照金柳林鎮看看我媳婦,把這支鋼筆交給她留個念想,就說我死在了戰場,讓她另嫁人吧。連長說著,眼淚流了下來,緊緊抱住了得娃……

得娃朝南跑出幾十裡,天亮了,他坐在地上喘息,這才發現身上還穿著紅軍的衣裳。他坐的地方是紅區與白區交界處,幾十萬國軍正在圍剿陝甘紅軍,穿著這身衣裳跑,無疑就是活靶子,得想辦法換身衣裳。可這附近都是溝岔,看不到一戶人家。他不敢走山樑,專揀窄小的川道走。一邊走,一邊留心尋找人家。走著走著,山樑上突然冒出一支隊伍,他想躲藏,但已經來不及了,山樑上有人喊:紅鬍子!你站下!他撒腿就跑,只聽身後“叭叭”兩聲,子彈在腳下直跳。有人喊:用手榴彈炸狗日的!一聲轟響後,他就啥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來,天色已暗。他弄不清自己在哪裡。感覺頭疼欲裂,伸手一摸,兩隻眼睛腫得比拳頭還大,一隻啥也看不見,另一隻剩下一條細縫兒,只能影影糊糊看見一點兒昏暗的天光。他這才想起自己被手榴彈炸了。天快黑了,不能躺在這裡等死,得繼續趕路。他搖搖晃晃站起來,繼續朝南走。天越來越黑,半隻眼睛很難看清東西。他一陣噁心,兩腿稀軟,又一次暈倒了。

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他的眼睛比昨天腫得更厲害了,幾乎看不見東西。他用手指撐開眼皮,看一下,走一截,磕磕絆絆繼續朝南走。路上遇到兵馬,不管是白軍還是紅軍,他都得趕緊躲起來。他身上穿著紅軍衣裳,遇到白軍是死;他是紅軍逃兵,遇到紅軍也是死。走走躲躲,走到後晌,看見半崖上散落著七八孔窯洞,認出是他前兩年來過的村子,他在村裡刷過標語,當時住在村頭老楊家裡。楊家兩個兒子,都在紅軍隊伍裡,家裡只剩下老楊兩口。他想找老楊換身衣裳,但不知道村裡有沒有白軍,不敢輕易進村。一直等到天黑,他才摸進村子,走進老楊家。老楊看見他,愣住了。他說楊叔,我是紅軍裡的得娃。老楊很驚訝,終於認出了他,說,你咋弄成這樣了?他說,楊叔,我快要餓死了,你先給我弄點吃的吧。說著就癱軟在地上。老楊兩口急忙把他扶到炕上,拿來冷饃,端來開水。吃喝之後,他慢慢恢復了力氣,說了自己路上的遭遇,但沒有說自己是逃兵,只說是去南邊送信。老楊說村裡天天過白軍,都是開到北邊去打你們的,早上才剛剛走了一撥,說不定啥時候又來一撥。得娃說,我知道,我不會連累你們的,你給我找套衣裳換上我就走。老楊說,我不是趕你走,我是想把你藏起來,要是讓白軍看見了,你可就沒命了。得娃心裡說,讓紅軍看見了,我也會沒命的。老楊說,你傷成這樣咋走?等把傷養好了再走。得娃說,我有任務哩,我得趕緊走!老楊吭哧了半天說,那好,隊伍上的事我知道,不敢耽誤,天一亮你就走,我不攔你。得娃也實在走不動了,再說眼睛也看不見啊,只得住下。

天麻麻亮,老兩口早早起來,女人照顧得娃吃喝,老楊提著砍刀去後院,從那棵老棗樹上砍下一根樹枝,削成柺棍,交給得娃說,你眼睛傷得厲害,這棗木柺棍能幫你探路,路上還能打狗。又往得娃懷裡塞了幾個冷饃,一直把得娃送到川道路口。

得娃走了三天,來到照金柳林鎮。一問才知道,連長的媳婦已經死了三年了。紅軍從薛家寨撤退後,白軍包圍了村子,把連長媳婦和村裡另外三個紅軍家屬抓起來,用繩捆了,推進一個提前挖好的土坑,用槍逼著村裡人把他們全給活埋了。有人把得娃領到土坑前,他“撲通”跪下說,嫂子,連長讓我來看你,可你咋就不在了呢?鼻子發酸,想哭卻沒有淚,瞎眼裡流下的只有兩股膿水。他掏出那支鋼筆,插在土坑上。想想又拔出來,揣在身上說,嫂子,你人不在了,鋼筆就不給你了,我留著做個念想。想到連長可能已經被人活埋了,心裡又是一陣悲傷,對著土坑說,你們兩口命咋這麼苦,都被人活埋了……

離開柳林鎮,往老家方向走。走啊走啊,眼窩裡直淌膿水,後來眼睛徹底看不見了。走到頻陽老城西門外,聽到了鼓樂聲,心想是哪個戲班在唱阿宮腔哩。一聽到家鄉的曲調,腿一軟,再也走不動了,一屁股癱坐在地上。誰家在過事,戲班唱的是《屎巴牛抬轎》。曲終人散,只剩下戲班人收拾攤子。有個人走過來問得娃,夥計,你咋還不走?得娃說我腿軟,我走不動了,我歇會兒。那人對另一個人說,田老闆,是個瞎子,要飯的。那個被叫作田老闆的人走過來,對得娃說,你跟我來喝碗粥,先暖和暖和。班主說著扶起得娃,領他喝了三碗粥,吃了兩個饃。得娃用衣袖抹了把嘴,問班主,戲班要不要人?沒等班主說話,一個人說,你個瞎子,你能幹啥?得娃說,幹啥都行,只要給我一口飯吃。那人說,你以為誰都能吃這碗飯?班主用乾咳聲阻止了那人,對得娃說,好吧,你就跟著戲班,我們吃乾的,不會讓你喝稀的。那人說,你娃有福,今個遇到了活菩薩!

田家戲班人多,文樂武樂比較齊全,最拿手的戲是《天台山》《蛟龍駒》和《屎巴牛招親》。文樂是管絃樂,武樂是打擊樂。文樂以硬弦、月琴和黃調板胡為主;武樂有幹鼓、暴鼓、戰鼓、牙子、鉤鑼、鐃鈸、鉸子、手鑼、梆子等。得娃剛進戲班那陣子,正好少個鉤鑼的,班主就讓得娃鉤鑼,偶爾也讓他插幾聲吼:

得娃——

哎——

娃們來了麼?

來了!

來了就走啊——

走啊——

一場戲下來,就這麼簡單幾聲吼。日子長了,得娃不滿足鉤鑼和吼這幾嗓子,想跟班主學拉硬弦。田班主的硬弦在全縣幾個戲班無人可比,能拉幾十種曲牌,《小桃紅》《柳生芽》《金錢》《苦相思》《寶箱芽》《蟠桃宴》《點花開》《鑽煙筒》《殺妲己》《八步》《永壽奄》《普奄咒》,他都會拉。得娃喜歡硬弦。他猶豫了好一陣子,才硬著頭皮給班主說了自己的想法,班主勉強答應了。班主心裡清楚,學硬弦可不是一樁簡單的事,別說是個瞎子,就是睜眼人也很難出師。但他能學會也好,忙時也好替換我,學不會還鉤他的鑼。

硬弦也叫二絃,是阿宮腔的樂器之王,由琴筒、琴桿、琴軸、琴絃、琴弓組成,樣子跟胡琴差不多,但琴桿比胡琴粗短,兩根琴絃用牛筋做成。演奏時左手三指得戴鐵套,這樣按弦、滑弦、揉弦時不傷指頭,而且音色明亮清脆。得娃記性好,人很靈醒,班主在一邊拉,他閉著瞎眼坐在一旁聽,不管啥曲調,只要聽上一兩遍他就全記下了,不到三個月,他就學會了全部曲牌,連班主也不得不咂舌佩服。班主背後對人說,得娃天生就是拉硬弦的料,他拉硬弦就像拉自個的神經,聽得人心疼,唉,可惜是個瞎子。

著名陝籍軍旅作家黨益民長篇小說《阿宮》節選連載之七

新中國成立後,縣政府組建了阿宮腔劇團。劇團在老縣城東北角。老縣城也叫斬城,元末明初從義亭城遷到窯橋寨時,窯橋寨是一處高臺,人們便削壁為牆,以險代防。斬城呈長方形,東臨溫泉河,城內除了縣府和數百住戶,還有望湖樓、藏書樓、城隍廟、文廟、關帝廟等。劇團院子很大,但很破舊,藏書樓就在院子裡。那時田班主已經去世,得娃成了縣劇團的頭把硬弦,演出時坐在樂隊第一排正中位置。團長慈眉善眼,人很厚道,對得娃很尊重,得娃也把團長當知心人,有啥話喜歡給團長說。一次倆人閒諞,諞到高興處,得娃嘴一鬆,說了自己當過紅軍的事。團長很驚訝,說原來你是老紅軍啊,我明天就讓人給縣裡寫報告,給你申請革命待遇。得娃一聽緊張了,急忙阻攔說,我只是隨口說說,你千萬不要給縣裡寫報告,我很早就離開了隊伍,後來一直在戲班混日子,沒資格享受革命待遇,求團長以後不要再提這事了。團長想想也是,嘆息一聲說,你要是在隊伍裡一直待到解放就好了。

得娃性格隨和,愛開玩笑,生活上卻有一些不被人理解的怪癖。自己是個瞎子,卻喜歡晚上點燈。別人說你點燈不是白費油嘛,他圪擠著瞎眼笑著說,我不是為自己點燈,我是為老鼠點燈,我怕老鼠偷吃東西時栽倒了。他走夜路時,喜歡手裡捏根電筒,他對人解釋說,我怕別人看不見我,把我撞倒了。他一個瞎子,倒替明眼人操心。

團長的孫子過滿月,請劇團的人喝酒。得娃喝多了。大家唱戲湊熱鬧,得娃搖頭晃腦拉硬弦,拉了一陣說,我也給咱吼兩嗓子。有人說你快算了,你那破鑼嗓子,可別把我尿唱出來。得娃不管別人咋說,自拉自唱起來:

咱團長德行好人丁興旺,

兒孫們站滿了一街兩行。

我得娃孤單單實在恓惶,

黑夜裡睡光席空著半炕……

有人說,好你個得娃,今天是團長的喜日子,你咋唱起自己的恓惶!得娃不管不顧,只管亂唱。團長嘿嘿笑著,擺擺手,意思是甭管,讓他唱。但團長從此心裡多了一個心思。

省上有個領導喜歡看戲,秦腔、眉戶、碗碗腔,只要是戲都愛看,但唯獨沒有看過阿宮腔。聽說頻陽有全國獨一無二的阿宮腔,就請劇團去西安易俗社演出。演的是傳統劇目《女巡按》。演出開始前,得娃聽說看戲的領導叫王強,一下子驚呆了:王強?不會是連長吧?他當年沒被活埋?激動得不行,又不敢胡亂打問。上場拉硬弦時脊背溼透了,手不停地哆嗦。幕間休息,團長小聲問他咋回事,得娃說咋也不咋,身子有些不舒服。團長說,今兒個非同尋常,省上領導坐在臺下,你可得撐硬些。再上場,得娃心裡平靜多了,手也不再哆嗦。心想:世上叫王強的多了,或許碰到個重名的。

等到演出結束,領導上臺接見。領導說:同志們辛苦了!得娃一聽這洪亮的嗓門,就知道是他的老連長王強。可是老連長跟他握手時,卻沒有認出他來,他手抖得厲害,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從戲臺下來,他心裡嘆息一聲說:戲上,咱在臺上,人家在臺下;世上,人家在臺上,咱在臺下。“鬧紅”那幾年,倆人夥著蓋一床被子,分著喝一碗米湯,現在面對面卻不認識。人都說戲上就是世上,其實世上也是戲上啊。咱一個百姓,咋能跟人家平起平坐?想到這裡,心裡酸酸的。後來又想:也不能怪老連長,二十多年過去了,咱成了瞎子,這張臉被手榴彈炸成了這慫樣,老連長認不出來也屬正常。只要他還活著就好,他當他的官,咱拉咱的硬弦,咱不麻煩老連長。

王強以前沒看過阿宮腔,看過一場就喜歡得不行,尤其喜歡得娃拉的硬弦,就讓劇團多演了三天。每天謝幕時,王強都上臺跟演職員握手,可他始終沒認出得娃。得娃心裡很不是滋味,但沒有說破。

半年後,團長問得娃,六里店有個白女,你知道不?得娃說,頻陽縣誰不知道?她給牛師長當過小老婆嘛。團長嘿嘿笑了,說,我打問過,她現在是一個人,你三十六,她二十四,你們不如搭夥一起過,你嫌不嫌?得娃說,只要是個女的就行,我都不彈嫌。咱一個瞎子,人家不彈嫌咱就行了,咱有啥資格彈嫌人家?怕是人家看不上咱哩。團長說她人長得好,心腸也好,就是出身不好。你也有你的優勢,你一個老紅軍,娶她是抬舉她哩。得娃臉紅了說,團長,你以後不要再提老紅軍的事了。我不嫌彈,管她給誰當過小老婆,娶到咱炕上,就是咱的女人!團長說,我已經給人家說了,人家願意,你看啥時成親?得娃說,那你給我半個月假,讓我回村把老房子拾掇拾掇,就也好娶人家。

得娃娶白女時,沒有辦喜宴。得娃不想虧待白女,想好好辦一下,可白女不同意,說她不喜歡張揚,得娃尊重白女的意見,就對想吃喜酒的人說,不辦啦,不辦啦,兩個恓惶娃過家家,有啥好辦的?成親第一夜,得娃發現白女還是女兒身,又驚又喜,心裡說肯定是自己祖上積了八輩子德,讓自己撿了寶貝疙瘩。得娃去上班,劇團人問:

白不白?

白麼,白得跟瓷娃娃一樣。

嫩不嫩?

嫩麼,嫩得能捏出水來。

結婚是啥感覺?

把他家的,活了幾十年,沒想這事這麼好!

白女娘家在三原,解放前是村裡的大戶。她十七歲那年,牛師長帶隊伍路過趙村,一眼看上了她,把盒子槍往八仙桌上一拍,當場向她爸提親,她爸嚇得直哆嗦,哪敢不從?牛師長放下十個大洋,把她帶回老家六里店。成親那天夜裡,牛師長吹了燈,扒下她的衣褲,驚訝地說,你可真白!直到這時,才想起問她叫啥。她厭惡面前這個男人,他誇她白,便不想說自己叫白女,故意說自己叫黑女。沒想到這話像一把刀,一下子戳在了牛師長的心窩。牛師長是個孝子,母親年輕守寡,一個人把他拉扯大,吃盡了苦頭,五年前母親過世,心裡的悲傷還沒有完全消逝。他母親長得黑,小名就叫黑女。白女哪兒知道這個?一句話惹惱了牛師長,被牛師長一腳踹到了炕下,從此不再碰她。說是小老婆,其實跟丫環一樣,在家裡啥活都幹。牛師長有時看見白女心裡發癢,想要她,又想起母親,只好作罷。解放前夕,牛師長戰死在外省,白女成了寡婦。解放後她想回三原孃家,但孃家已被劃為地主,她這個國民黨師長的小老婆再回去,會給家人雪上加霜,所以只好留在六里店,一個人過日子。年輕寡婦的日子並不好過,其中緣由誰都知道,所以劇團團長一提親她就答應了。得娃雖說是個瞎子,但聽說是老紅軍,根正苗紅,就憑這一點,她就該嫁。成親後得娃很疼她,這讓她心裡更踏實了。三年困難時期,得娃幾乎餓死,也沒有讓白女餓肚子。得娃瘦得趴在炕上,像一張紙,嘆息一聲都能吹跑了,可他還跟白女開玩笑說,我這人皮實,十八年年饉都沒餓死,我扛餓,捱餓我有經驗。感動得白女直掉淚。

著名陝籍軍旅作家黨益民長篇小說《阿宮》節選連載之七

那年,隊長被得娃打掉了半隻耳朵,當時沒敢聲張,可“文化大革命”剛一開始,他就開始報復了。那時每個隊都要找一兩個“反革命”“階級敵人”,隊長就把白女定為“反革命”,不光本村鬥,還“借”給外村鬥。每次鬥白女,得娃都從縣城趕回來陪鬥。他站在白女旁邊,低聲說,不要怕,有我哩,誰也不能把你咋樣!紅衛兵把得娃推開,他又站過去。再推,再站。臺下人喊口號:打倒國民黨軍官小老婆!得娃也朝臺下喊:她沒有給牛師長當過一天小老婆!她名義上是小老婆,其實只是個丫環。我可以證明,她從來沒有跟牛師長睡過覺!她跟我成親時還是渾全身子。臺下一陣鬨笑,說你個瞎子,能看出她渾全不渾全?得娃說,我眼瞎心紅,我當過紅軍,我用紅軍的名義為我老婆擔保!有人聽說過得娃是紅軍,但都不知詳情,也不敢拿得娃咋樣。劇團當時正在排練“樣板戲”,離不開得娃的硬弦,但得娃經常給團長請假,說要去陪老婆挨鬥。得娃一走,排練就得停下。團長去找縣革委會領導,說,得娃是個老紅軍,為革命弄成了瞎子,能不能看在老紅軍的份上,放過他老婆?革委會領導點了頭,這才停止了對白女的批鬥。

縣裡開群眾大會,得娃被請到主席臺上,侯團長陪在身邊。先是領導講話,然後幾個人介紹得娃的“革命事蹟”。得娃像聽天書一樣,滿臉羞紅,一腦門的汗。輪到他發言了,他圪擠著瞎眼說,全縣都在學習得娃,我也得學習得娃哩,因為材料裡的得娃比我這個得娃更先進、更革命……侯團長低聲說,甭說這個,說說你小時候吃的苦。得娃對著話筒說,要說小時候吃的苦,再苦也苦不過六一二年,民國十八年年饉我都沒被餓死,六一二年我幾乎被餓死……臺上的領導一個個驚出了一身汗,倉促結束了大會。後來再開大會,再也不敢請得娃上臺講話了。再後來,縣裡也停止了宣傳得娃。

那年秋天,省裡的王強被打倒了,天天挨批鬥。得娃聽說後心裡很難過。老連長“肅反”都躲過了,咋就躲不過紅衛兵?他提著自己那把硬弦,白女揹著十斤小米,兩口子廝跟著進城去看老連長。七找八問,才找到老連長的家。可是家裡沒人。他們就蹲在門口等,等到天黑,王強才一瘸一拐地走回來。白女拽了拽得娃的袖子,得娃忙站起來,對王強說他是阿宮劇團的,知道老領導喜歡聽阿宮戲,專門來給他拉幾曲。王強很感動,說,我已經不是領導了,謝謝你們,你們趕快走吧,要是讓人看見了會惹麻煩的。得娃說,一個瞎子,他們能把我咋樣?王強緊緊握住得娃的手說,你們是好人,我不想連累你們。得娃說,我們走了一天的路,也乏了,你先讓我們進屋歇一會兒。王強只好把他們讓進屋。家裡被洗劫一空,找不到一口水。王強苦笑著說,唉,想讓你們喝口水都辦不到。得娃說,我們不渴,我給你拉上幾曲,解解乏。王強環顧四周,竟然找不到一個凳子,都被拉走了,只剩下一張床。要不你們坐床上?得娃盤腿往地上一坐說,還是這樣舒坦。坐在地上開始拉。一連拉了三曲。得娃圪擠著眼,笑著問王強,好聽不?王強說,好聽,好聽。得娃問,你知道為啥好聽?王強被問住了,說,為啥?得娃說,因為這硬弦硬嘛。王強“哦”了一聲。得娃說,其實人跟這硬弦一樣,軟了拉不成調,硬了才能拉出好聲色。老領導,再苦再難,你都要撐住哩。

王強很感動,點了點頭。

老領導,你認得我不?

認得,你是阿宮劇團拉硬弦的。

你還是沒認出來。得娃說,我給你看樣東西。

得娃從身上掏出那支鋼筆,遞給王強說,你認得這個不?

王強接到手裡一看,吃了一驚,抬頭看著得娃問,你是誰?這鋼筆咋在你手裡?

連長,我是得娃啊,你真不認得我了?

王強從地上拉起得娃,仔細看,抓住得娃的手:你真是得娃?

得娃仰起臉說,連長,你好好看看,我真是得娃啊!

王強仔細打量了一會兒,突然抱住了得娃,淚如雨下。

真是你呀得娃!你還活著?你咋弄成這模樣了……

後來,得娃和白女又去西安看望過老連長几次,有時帶點小米,有時帶些豌豆。到了第二年夏天,得娃再沒有去看過老連長。因為那時縣裡已經開始批鬥他了。有人揭發他從前說過“毛主席吃紅苕也放屁”的話,用毛主席語錄“只爭朝夕”形容夫妻房事;有人揭發他捏造紅軍經歷欺騙組織;有人還聯繫到他前兩年在全縣大會上說過“六一二年幾乎把人餓死”的話,說他給社會主義抹黑,新賬老賬一起算,得娃被打成了“反革命”,天天被揪到各種會場去批鬥。以前批鬥白女,得娃陪鬥;現在批鬥得娃,白女不敢去陪鬥。以她的身份,去陪鬥只能是火上澆油。得娃接受批鬥時,腰板挺得很直。紅衛兵說,聽說你面軟心硬,從來不哭。你哭一個,我們就放了你!得娃說,我家裡人舊社會都死光了,我活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幸福得很,我心裡沒恓惶,你讓我哭啥?紅衛兵說,你仇恨新社會,你說反動話,你不哭就是心裡不服,我們打也要把你打哭、打服。打!打狗!幾個人上來拳打腳踢,打得他鼻青臉腫,從臺上滾到臺下,又被架到臺上,嘴角打出了血,也沒有打出一滴淚。接著打。還是沒有。實在撐不住了,得娃說,甭打了,甭打了。你們不就想看我的眼淚嘛,我給你們看就是了。他用手指蘸了嘴角的血水,抹在兩隻瞎眼下說,你們看,這不就是眼淚嗎?紅衛兵們被他的滑稽樣逗笑了。

那時王強已經重新上臺,恢復了職務。白女去省城找王強。還是在門口等。看到王強從黑色小汽車裡鑽出來,白女迎上去哭著說,老連長,你快救救得娃吧,他快被人鬥死啦!王強派秘書帶著他的親筆信去了一趟頻陽,這才停止了對得娃的批鬥……

“文革”之後,王強視察渭北,繞道來到頻陽,看望了得娃。王強想請得娃去省城的易俗社當藝術顧問。得娃說,我一個瞎子,去省城會給你丟臉。說啥也不去,還在劇團拉硬弦。

他笑著說,我只會拉,不會吹。

他豎起一根指頭說,行,就一個問題。

著名陝籍軍旅作家黨益民長篇小說《阿宮》節選連載之七

黨益民,陝西富平人,訴訟法學研究生,武警西藏總隊政治工作部主任。2次榮立二等功,11次榮立三等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六所高校客座教授。出版長篇小說《喧囂荒塬》《一路格桑花》《石羊裡的西夏》《父親的雪山,母親的河》《阿宮》《根據地》《雪祭》、長篇紀實文學《用胸膛行走西藏》《守望天山》等10餘部文學著作。《一路格桑花》入選“青少年喜愛的百部圖書”,被改編成20集電視連續劇,在央視一套黃金時段播出;《喧囂荒塬》獲“中國作家”年度大獎和四川巴金文學院年度大獎;《守望天山》獲“北京文學獎”“徐遲文學獎”,被改編成電影和歌劇;《石羊裡的西夏》獲陝西省第二屆“柳青文學獎”;《用胸膛行走西藏》獲全軍文藝一等獎、國家第四屆“魯迅文學獎”,被翻譯成英文、法文等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阿宮》在大陸和港臺出版,其中《桃花刀》入選中國年度優秀短篇小說;《根據地》獲陝西省“五個一工程獎”;《雪祭》入選“讀者喜愛的50本圖書”,榮獲國家“五個一工程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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