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3日,我開始尋訪之旅。第一站去貴州,採訪墨清。
之所以先選擇墨清,有幾點考慮。第一,墨清自小患病,病情遷延,九死一生。他的病,還不是簡單的抑鬱,醫學名“分裂性情感障礙”,複雜難治。就在不久前,他還經歷了一次帶有幻覺和妄想的復發。
他告訴我,學期末,連續監考好幾場後,身體十分疲累,但思維卻很活躍。感覺樓道的安全通道指示燈都在和他說話,暗示他快走,這裡危險。理智上,他明白“指示燈就是一個普通的燈”,但又覺得“最好離開”。他痛苦地猶豫不決,僵持了二十分鐘,終於走了。
路上,他感覺周圍的世界都變成了黃昏般的慢鏡頭。每一個人都在走近或者遠離他,臉上僵硬著,毫無表情。驚慌失措下,打了一個電話給女友,一回身看到三個人劍一般的目光;路過宿舍樓,聽到一陣陣歡笑聲、潑水聲和說話聲。他更加緊張,飛快逃離。
過了幾天,為了驗證當時的感受,他專門在相同的時間到宿舍樓下去了一次,發現根本無法聽到那麼清晰的聲音。他明白,那是幻聽,確鑿無疑。
記得墨清通過微信告訴我這一幕的時候,正是黃昏。我沉浸在黑暗中,想像著他。這是第一位我的熟人,在清醒的狀態下,對我敘述他的妄想和幻覺。
找墨清的第二個原因,是他畢業於中國藥科大學,對藥理有專業的理解,也延伸到精神疾病研究。他所在的貴州,醫療資源薄弱,到後來,他乾脆自己給自己治療,自我覺知,自我調整,一直穩定了下來。
第三個原因,墨清愛讀書、寫作,也愛藝術與自然科學。他對我講過很多地域的歷史,他的家族的故事。按他的說法,精神疾病和個人的歷史相關,尤其和心靈史相關;而原生家庭、地域文化、民族文化的影響不可擺脫。
他的這個觀點,正和我對精神疾病的理解相通。採訪墨清,對我來說,其實也是疾病成因追溯之旅。
……
因為誤點,飛機降落遵義時,已是4月14日子夜時分。
一見面,墨清告訴我,他已在機場等了6個小時;再晚一點,就不能等我了。問他為什麼來這麼早?他說天黑了就找不到機場了;而過了夜裡11點,他必須吃藥;吃了藥就迷糊,就不能開車,只能回家。
我意識到,在我面前生龍活虎的他,其實還是一個病人啊。
市區在機場40公里開外,墨清就近把我拉到新蒲住宿。新蒲是遵義的新區,還在建設中。以前這裡是一片農田,現在成了樓群。但光有高樓沒有人,尤其到了夜裡,更是冷冷清清,墨清說“連鬼都抓不到一個”。
我們轉了很久,找不到預訂的賓館,只好給前臺打電話。值班的人出來,帶我們七拐八拐,到一個樓盤住下。後來知道,這家賓館是利用在建樓房改建的。穿行在黑睽睽的半成品高樓間,感覺就像是這次採訪的隱喻。
時間太晚了,我留墨清住下,順便多談談。問起他剛剛經歷的這次復發,他輕描淡寫地打發了。是啊,和疾病纏鬥了這麼多年,這一次短暫的復發,對他遠不如對我有震撼。
我說:反正睡不著,乾脆給我講講你的過去吧。他答應了。他一口氣講了幾個小時,當告一段落,已近黎明。窗外“唧唧喳喳”鳥聲一片,天還黑著。
他頗有詼諧意味地總結了一句:“伴隨著病痛,伴隨著喪失,看淡了人生和死亡,生活硬把我逼成了一個哲人。”
這是西南早春的夜,但是已有鳥鳴。
以下是他的講述。
…… (墨清自述部分略,詳情見全書)
墨清的講述一直持續到黎明,然後我們沉沉睡去。上午醒來,我提出去他家看看。他告訴我,他不住在家裡,住在單位的辦公室。
“為什麼?”我問。
他回答,一是路遠,上班來去麻煩;二是,他不想住在家裡,不想感受到自己不被接納。
我有些奇怪。墨清是獨子,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為什麼不接納他?
墨清回答,爸媽雖然很關心他,但不能接受一個失去了社會功能的兒子。他們只重生活技能,彷彿只要有了技能,人不需要情感也能生活;就算有病,也只能在辦公室病著。
“我母親的邏輯是,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千萬不要給她添麻煩,因為她馬上就要老了。這讓我覺得,我本人的存在對她是個麻煩。”
一番話痛徹心肺,我沒什麼可安慰的,只能和他默默走著。到了單位辦公室,他指給我看他的“床”——那是一張可以拉開的沙發。
當天下午,墨清開車帶我回他的故鄉,貴州南部的桐梓縣——我想到他長大的地方,更切近地觀察他的生活。
路上,他對我闡述了一個觀點:抑鬱在很大程度上是內心衝突的結果;內心衝突往往來自生存焦慮;而生存焦慮是代際傳遞的,它對應的是死亡焦慮。
“你認為,你的疾病,和你的成長環境有關係嗎?”
“不是有關係,就是一回事。”墨清說。
途中翻越婁山關。山高路險,山色迷濛。墨清興致很高,對我回敘了他的心靈的歷程。最後感慨道:
“這十幾年,我活得這麼費勁,可是講起來,一會兒也就講完了。”
…… (墨清自述部分略,詳情見全書)
和墨清相處了兩天,彼此更加熟悉,明顯感覺到墨清和我親近了很多。要知道他和人交往還是有一些拘謹的。
後來墨清告訴我,正是因為親近了,臨別前他對我提出了一個要求。
那是第二天下午,墨清猶猶豫豫地對我說:“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然後補充:“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就不去。”
哪有不願意的道理?我很好奇,立刻答應,再問:“去哪裡?”
他答:“我外公的墓地。”
我們驅車出城,一路攀高,抵達桐梓下屬鄉鎮一個村莊。途中,墨清買了香、蠟燭和紙錢。他說:“以前我都和爸媽一起來祭祖,今天是第一次自己來。今後我會經常一個人來,我想我可以代表自己的家庭了。”
他告訴我,小時候,他特別害怕去墓地。前些年,外公去世,他參加了葬禮。“打那之後,我覺得死亡是一件可以直面的事情了。”
我不能完全判斷墨清帶我去他家族墓地的原因。但我相信,一定是他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被觸動了。
……
說完這些,他蹲在地上,安放蠟燭,燃燒紙錢。然後跪下,拜了幾拜。
一片靜寂,空氣凝固不動。我在他身後微鞠一躬,他站起來;我們後退幾步,轉身離去。
第二天,我告別桐梓。墨清回遵義上班,我則開始下一段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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