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窑北坡:农村现状调查之一:伊河的终结(李现森)

我的老家窑北坡:农村现状调查之一:伊河的终结(李现森)

对于从农村走出来的我,记忆深处居然多是对乡土的留念与怀想。尤其是栖身于现代都市的钢筋水泥丛林中时间久了,愈发对那些远去的自然山水田园怀念,故乡的人情事也时常触动着记忆的丝弦。

乡村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美好的意象。这一点,我和妻是同感。对此,我们认认真真地回忆了故乡旧时点滴,虽明知故乡早已今非昔比,有了太多的改变,但在我们内心深处,仍然固执地认为,那份古朴和稚嫩,才是故乡,于我心有戚戚焉。

我和妻都是出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苦难,我们没有经历过,经历的顶多是一些苦涩的日子。当然,这些苦涩的日子,叠加在一起,大约也可称得上是苦难了。

那时,土地还没有承包到户,尤其是偏僻的小山村里,依然贫困得厉害。我们虽然没有吃过父母们讲的观音土、柳树叶,可坏了的豆子、豆壳,生了虫的玉米,发霉的小麦高粱,掺在一起磨成面做的馍馍,却是家常便饭。

每回忆那些日子,母亲就感叹:那时日子真苦,啥也吃不到。不过那些苦日子究竟有多苦,单听母亲的叙说,我是无法体会到的。或许苦的是他们,哪个父母会让孩子受苦呢?即便是在那样清苦的日子里。

我的老家窑北坡:农村现状调查之一:伊河的终结(李现森)

那些苦涩的日子是属于父母亲的,对我们的影响并不大。之所以把苦涩的日子说成是属于我们的,是因为现在特别是走入了不惑之年后,学会了一些关于人生的思考,我们已不再认为那些苦涩的日子有多么的糟糕;相反觉得,如果没有那些苦涩的日子,我们或许也不会养成现在的品格里面一些好的东西,比如孝敬父母,尊老爱幼,有同情心和怜悯心,知道珍惜时间等等。

德国美学家韦尔施指出:“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被美化的真实世界里,装饰与时尚随处可见。它们从个人的外表延伸到城市和公共场所,从经济延伸到生态学。” 我们之所以选题故乡的人情事,主要是基于:故乡是朴素的,回忆是熟悉的。

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魂牵梦萦的家园,诚如妻子所言“对故乡这块藏着大美的土地,根脉所系的家园,我始终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深爱,始终怀着一颗感恩的心,但深愧对她的回馈和报答太少。一直以来总想为她——我的故乡唱支歌,一支心中的歌。”

老家叫窑北坡村,是嵩县县城边上的一个村子。村子不大,呈“扇型”,由窑北坡、庙怀、南街、上地、崖口、小河沟等自然村组成,近5000户人家,算得上一个大村庄。

人一旦活在希望中,做起事来也劲头十足,认为前途光明,幸福感很强烈。在我的记忆里,因交通便利,村子曾人口繁盛,百业兴旺,老有所养,幼有所乐。虽说物质生活苦了点,但因为刚刚实行责任制,大家都满怀希望,认为好日子就在眼前。

也正是这种浓浓的“家园情结”,开始了一字、一句、一段的文字积累。说是散文,我们更多的认为是生活的沉淀,是日子的积累,是心情的放飞。或许这个定义不准确,但对我和妻来说,是很恰当的,包括到现在我都这样认为。

我的老家窑北坡:农村现状调查之一:伊河的终结(李现森)

我在村子里生活了十七年。在离开的这二十几年中,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它。这不仅因为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掩埋着我最亲的人,更重要的是村子承载着我割不断理还乱的情感和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尤其是它以及千千万万个它,越来越被看作中国的病灶,成了改革、发展与现代化追求的负担,成为底层、边缘、病症的代名词,让我无法不关注它。

而现今在村子里所感受到的,似乎并没有过去那种充满希望的朝气,倒是显得暮气沉沉。虽然物质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了,但幸福感并不强烈,尤其是展望未来,笼罩在人们心头的,多是不确定的阴霾。平心而论,就现在村子的前景,我的感觉是充斥着灰暗。

中国要强,农业必须强;中国要美,农村必须美;中国要富,农民必须富。对于农村问题也是每一个关心农村的人,都必须直面和思考的。

老家过去是农村,现在还是,但将来我不能判定。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在近几年的城镇化建设中,它被规划为社区,成了城乡结合部。期间,我曾多次以一个乡人的情感进入村子,用脚步和目光丈量村子的土地、树木、河流,寻找儿时的伙伴、长辈与已经逝去的亲人,试图通过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儿,能够对当下农村的生态、人口、村治、信仰、文化、土地、医疗、养老、婚姻等进行全面调查。然而,当情感上升到理性的层面,我才发现,它所面临的问题,它的复杂性,以及它所蕴含的希望、困惑等等,很难厘清。即便自己再怎么冷静,也无法还原到过去那种平和的心态,因为我所熟悉的那一切,已经消失,了解到的、感受到的完全是一种陌生。

我和妻的职业与文学不搭边,我们也只能算得上是个“半路出嫁”的文艺爱好者。之所以鼓起勇气,拿起笔来写故乡,写家乡的乡情、乡风、乡人、乡俗,让世人去领略她的美,展示今日神奇的故乡和往日故乡的神奇,感悟一种质朴和真诚的人情和人生……是因为故乡的确是个令人联想到天堂的地方。

(1)伊河的终结

站在新修建的伊河二桥桥头,看着河道两旁鳞比栉次的楼盘,听着不远处的机械轰鸣,我就知道,父辈们那种“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田园生活没有了。

记忆中,堤坝内曾是村里最肥沃的良田,长着碧绿的、金黄的、沉甸甸的庄稼,村里人赖以生存的口粮都在这里。无数个日子,我的父辈们在这一弯弯的田地里,过着幸福而又忙碌的生活。

坝外则是长年奔流不息的伊河,我们称为“母亲河”。它已静静地流淌了百年千年,绵延几百公里,贯穿上百个乡镇、村庄,土壤因此肥沃,人亦因此健康长寿。我曾在此打过猪草、捉过鱼抓过虾,或嬉水,或在细软洁白的沙滩上仰躺着,看圆月,听蛙声一片,享受着星空与大地。那时我也就十来岁吧。

用童年去体验,伊河是温顺、平缓、丰饶和快乐的。河面很宽,约有百十来米,水深处有1米多,浅处也都没过了脚脖子,澄明如澈,粼粼的河水从滚圆的卵石间流过,泛起朵朵细碎的浪花。蹲在河边,可以清楚看到鱼、虾在各色卵石中自在的游弋。河岸边上,有成排的柳树,那柳条儿嫩嫩的,在脸上拂过的美妙感觉,不亚于丝绸抚摸过脸庞。

春天里,堤坝上那些说出名字的、说不出名字的野花竞相开放,都开得那么美丽,那么明媚,让人看了不忍去触摸她,只想远远地欣赏。蜜蜂、蝴蝶也赶来凑热闹,在流水的琴弦下翩翩起舞。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心旷神怡,使你忍不住想放开嗓子大吼几声,可又怕惊吓了蜜蜂、惊走了鱼儿。

伊河也会发怒,尤其夏日暴雨过后,总会一改往日温驯的模样,变得湍急、浑黄,并裹挟着巨大的石块翻滚着、碰撞着,发出巨大的“轰隆隆”的声响,地动山摇。

每次洪水中都有人家的牛、羊被冲走,那时没少听人们诅咒洪水。每次发洪水,我和伙伴们便打着雨伞站在河边看“风景”,一会儿漂来个麦秸垛,一会儿又漂来了一段一段的木耳架、香菇架,还亲眼见有牛、猪、羊在水里时隐时现。在那样的洪水里,是没人敢去打捞的。因为河面宽、水流急,洪水下有石头顺流而下,下水后站立不稳,极其危险。

然而,有一天,这一切突然消失了。似乎一夜之间,那保护堤坝的柳树不见了,河岸成了光秃秃一片。更不知从啥时候起,河水越来越少,河道越来越窄,有的溪流甚至干枯。比如,家门口的那条溪流,四季常青,水流潺潺。如今,河水黑亮亮的,像汽油,原本在河里悠然游弋的鱼虾早不见踪迹。整个河道上散发着一种可怕的臭腥味儿,是那种经过高温蒸发后散发出的刺鼻的味儿,这味儿能让人头晕、呕吐。这也就二十几年的光景吧!

造成伊河水大幅度减少,从客观上讲,除气候气温的变化,降雨量减少,地下水位下降,以及各支流断流等因素外,与中、上游的私挖滥采、过度砍伐、植被被毁等不无关系。

首先是人们发现了发财的机会——开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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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河的中、上游地下蕴藏着储量极大、品位很高的金、钼、铅、锌等矿产资源。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经济发展对矿产资源的需求亦日益增长,集体、个体矿业应运而生。

为鼓励更多民间资本进入矿业,早先国家在保障国有矿业经济的巩固和发展的基础上,对集体矿山企业和私营矿山企业、个体采矿业提出了 “积极扶持、合理规划、正确引导、加强管理” 政策,同意民间资本介入,从废石、尾矿、已关闭的非保留的残留矿体中回收矿产品,或允许开采未达到工业品位、未计算储量的低品位矿产资源,并大力发展小矿山、小水泥等小型工业企业,大办乡镇企业。

初衷是好的,但事实上,“好经却被歪嘴和尚念歪的”,没能达到预期目的。为了经济利益,不仅当地农民加入采矿队伍,一些机关、部队等也都纷纷进入矿区,各自为政,占山为王,致使矿业秩序相当混乱。甚至在国家的规划区内,也有个体老板闯入,对国家矿产资源进行大规模的抢掠。类似这种追求利益最大化而忽视了环境,在当时是很普遍的。

由于片面追求高品位、高效益、高利润,又往往是采取“杀鸡取卵”的开采方式,乱采滥挖无序的开采,造成了严重的水土流失、植被被毁和资源浪费,形成了大量地下采空区,使得青山“满目疮痍”,废水横流,污染农田、河流,严重影响和破坏生态环境。尤其是黄金采区,原来是气候温和的青山绿水之地,但由于采矿并使用氰化物选金,乱倒乱堆的废渣,乱排的废水,最直接的就是导致周边方圆数十里不见绿色,耕地、林地、植被被毁,其带来的负面作用至少影响几代人。

这一“资源经济”持续了近十年。期间,有人淘到金,捡到了贝,也有人升了官发了财,成了百万、千万、亿万富翁。但对伊河来说,却又是凌辱历尽艰辛坎坷的十年。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各级政府的干预下,关停、取缔了那些无证的私挖滥采,河道才得于自我疗伤,休养生息。但河道改流、流量减少,已成了真真切切的事实。

河流,是一个国家的生态命脉,是人们的生命源泉。但是,我们提前把它终结了。河水的终结,不一定与乱采滥挖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水土流失、生态环境一旦遭到破坏,再想恢复起来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我的老家窑北坡:农村现状调查之一:伊河的终结(李现森)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真正引起世人的足够重视。随着城市的快速发展,楼盘民房、等级公路、高速公路等建设,需要大量的石子、沙子。到底需求有多大?哪一个建筑项目、哪一项基础设施不需要沙子、混凝土?这些从哪里来?怎么办?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也从没有人去认真考虑过?何况,只有河里产这些东西。只要愿意拿承包费,这河道就是你自己的。

在这个大背景下,境内大小河流普遍遭受到第二轮“遍体鳞伤”式的伤害。这不仅是伊河,每个县、每个地方,情况都一样。这里的沙、水,再次被大大小小的沙场老板分治割据,层层被截挖,沙子被制成混凝土,撑起了一座座城市。有人曾粗略统计过,大约5公里的路程,就聚集了十多个挖沙厂和淘金船。一堆堆小山似的沙子堆,被“隆隆”的卡车拉走,一派繁忙景象。

过去,村里没有空调的时候,伊河是天然的避暑地。尤其是炎热的夏季,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就是用这条河去除身上的热气,男人在上河洗澡;女人在下河洗澡,但男人的权利是白天和黑夜都能洗,而女人只有在晚上才洗。孩子们也是拿着网兜在河里捉鱼虾,在河中嬉戏追逐游泳。渴了就在河边的沙地上挖一个小坑,会有水渗进来,开始水是混黄的,让其慢慢沉淀,一会儿就清澈可饮。饿了的时候就将鱼虾剥洗干净,用树枝串起来生火烤着吃,虽然没有任何盐味,但一群孩子围在一起都吃的是那么香,那种味道无法描述却胜于一切美味佳肴。和儿时的玩伴一起在河边烤麦穗,烤豆,烤玉米,烤知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开心快乐的笑容。但这一切都成了记忆。

一旦永恒被打破还原到现实中,就变得千疮百孔。今天这条曾经美丽的伊河,已经名存实亡了,不能游泳,更不能喝了,水里的鱼虾没有了,沿河的芦苇荡没有了,每天还要负重将各种污染物搬运到陆浑水库中去。

整条河道几乎很难找到沙子了,宽阔的河道被挖出了许多杂乱的小支流,河水随意漫流,河底留下很多不规则的沙窝。若是夏天来临,水位上涨,这些沙窝就形成表面很平静的深流。人一旦不知情下水,通常都是会被漩涡卷去的。每年夏天,总要有多起淹死人的事情发生。虽然,有关部门也在河岸上插了一些“严禁下水游泳”的警示牌,但仍有经不住水的诱惑的少年在漩涡中丧命。

但是,这一切如果再不改变,大灾难就要来了。或者,其实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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