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比我还晚一个月出生的舅舅,他卖花

我有一个比我还晚一个月出生的舅舅,他卖花

(君子兰要开花了)

草木,比人更有情。

你用心相待,它必以生命之璀璨,报之以回。

君子兰,哪天来我房?记不清了。应该很久很久,很多年了。它是第一个入驻进屋的绿色活物,元老级别。一直不知,它能开花。

晨起,伺候老少早餐,个个开心上班上学去后,我拾掇好四处,慢腾腾给各房绿植擦洗浇水。那盆元老,涩涩花蕾含蓄地从底芽露出小脸儿娇艳,像新生孩子对这世界惺忪睁眼的那第一眼张望,那么随意,那么漫不经心,却已激起旁观者心海的千层巨浪。

每个进我这一点一滴积垒出的小屋来驻的生命,好像都有一段故事呢。

我有一个比我还晚一个月出生的舅舅,他卖花

(摄影:永红)

1

君子兰,是小舅花店准备开张那年冬搬回的。我甚至忘记,当时是掏钱买的,还是小舅送的。

小舅,与我同年出生,却比我还小一个月。母亲说过,她婚后三年头胎生下我坐月子时,只外公来探望过一次,没享过外婆服侍一天的福气,反倒是一出月子还抱着我去伺候外婆坐月子。小舅,是外公家的“落末嗲”(上饶话:老来得最后一子)。外婆共生九胎,前六女(夭折了一个)后三男,硬是整出个八仙过海凑齐一大桌子女来。

“小舅出生后,你外公才扬眉吐气了,终于没人敢说我娘不会生小鬼,我家绝了种……”母亲讲起年少家中无兄弟在乡间的难堪时,我心里直嘀咕:“怎么着,外婆也算高龄产妇了,别说母亲已早一个月生下我,大姨家表哥表姐都已比小舅大好几岁了呦,外婆还好意思再生啊?只怕,想生,也生不出了才是。”我是理解不了,连已出嫁的母亲也硬气支持自己娘不断生娃,直到生了仨男娃的决心。

幼时,我打心眼里嫌弃小舅。他不咋言语,不像大舅二舅他们一样会玩各种游戏寻乐子。小舅平时总是憨笑,常年拖着两条恶心脓鼻涕,显得实在有点木讷,迟钝。我去外婆家玩时,嘴巴子甜腻腻,喊得大我三五岁的大舅二舅跟前跟后,带着我和一群男孩子玩这玩那。可我就不喊小舅,为此不止被外公指责一次。要知道,幼时读书礼貌那啥的我,都是邻乡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可实在怨不得我。玩啥,小舅和谁一边,谁准输,他拖后腿啊。堂前跳格子,他老踩线;竹林爬竿,他上不了一米高。我们实在不耐烦带上他一起,他就可怜巴巴跟着,换二舅他们,早去外公面前哭诉告状害我们挨骂。五姨要做家务,带着小舅实在不耐烦,外公才追出来要大舅一定带着弟弟。

五姨用布头给我们缝漂亮的小沙包,一群相差无几的大小甥舅一起丢沙包。空地上画好区域,伙伴们石头剪刀布,输的人当炸手,拿沙包对着人扔出去就成。被扔中的那个,就是下一个炸手。

唉,无语啊!石头剪刀布时,慢半拍的小舅总是输了当第一个炸手。输了也没啥,反正总要有人第一个扔沙包。关键是,他永远扔不中下一个!我们一开始还嘻嘻哈哈躲沙包,小舅吸呼着两鼻涕,来回扔着沙包追,脸上乐开花,只是永远追不上我们。

他总扔不中,没一会,大伙就觉得无趣。大舅或表哥就会假装被扔中,终于换了小舅那炸手。他兴高采烈,满头大汗随我们挤在区域线里猫腰躲沙包,实际上,只要炸手对着他丢,他一准就被沙包砸中,实在是没挑战性。

我们都默契地不朝小舅丢。可有时,躲沙包时总还忍不住嫌他碍手绊脚。有一次,表哥推怂着小舅一屁股跌坐在地,小舅手掌磕着小碎石,应该是蛮疼的,脸上却还挂着笑。表哥被大舅扔出的沙包砸中了,急上心来:“你就不能跑快点,自己不会玩,别碍着我啊!”小舅怔住,居然也没哭。只是爬起来,低头不吭,一个人到门前小河边洗手去了。

再说那抛竹骰子吧。线穿三五个扣子作引,往上抛,把竹麻将一样的骰子撒开,趁扣引在空中间隙将桌上的骰子从一个依次开始比抓,不能同时抓着扣引和骰子的就是输。玩了无数多次,小舅始终一个都抓不着,顾得上扣引就顾不上竹骰。不知几时开始,他慢慢也自动不再掺和到我们一起。

我有一个比我还晚一个月出生的舅舅,他卖花

(摄影:永红)

2

外公家里吃饭的嘴巴实在多,穷。

母亲五姊妹都没上满过一年学。大舅勉强念到初中,那时我小学。有年寒假,大舅兴致勃勃拿出张奖状,我一看成绩单,嘲笑他考四五十分的成绩还拿奖状,我的成绩单上可从来没低过八十分以下的分数。大舅一下焉了,后来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了工。二舅小舅,也都是小学没毕业,就跟着辍学放了牛。没办法,向来都考不及格啊。

二舅在温州打拼下一片小天地时,小舅才被外公催促出去的,他舍不得离开家。大姨家的表哥,和二舅大舅他们都在温州起家成家。我一直不断求学,不知小舅他们在温州有过怎样的经历。

有许多年,幼年时这些作为长辈的玩伴几乎都杳无音信,不过是外公外婆先后离去的葬礼上,偶尔碰见。小舅是他们之中最玉树临风的,一米八的个头,面庞眉目像极外公退伍证上年轻时的头像,只是小舅自己儿时的痕迹丝毫不见。

我在县城买房落下脚后没两年,怂恿大舅回饶来购房开店,因为孩子们终要回户口所在地上学。二舅早年回镇里为外公建的养老房当时让外公自豪了好一阵,如今都已破败。二舅在温州有太多产业,已经永远立足在那。

而“落末嗲”的小舅,实际上从来就没被什么疼惜过。年少时愚钝,不讨小伙伴们欢喜;老父母想多疼惜,也要先忙于有一口饭吃不被饿死。他在家放牛陪外公种田的时日最长,终被外公驱逐去温州在二舅的批发街里打个杂役。

大舅在温州开店卖鱼时,小舅曾一起和大舅杀过鱼。兄弟间的感情,是有的,却毕竟隔着嫂嫂。腊月里,凌晨两三点起床去鱼市批鱼,拉回来在寒冬刺骨的冰水里刮鳞剔骨,双手泡得肿胀,长满冻疮裂出血也不能停,还得手脚更利索才能应付过来热闹的早市,忙完后回店里整个白日里也不得歇。

不管在二舅还是大舅那做事,小舅从没主动提过一句工钱,也几乎从不主动买吃食衣物。温州回来的乡亲,会在母亲面前絮叨一些人情凉薄。母亲和五姨会懊恼,却也天远地远,什么也做不了。

再后来,小舅自己出来开了家小店,认识现在的舅妈,成了家,有了俩儿子。他们没回来办过婚宴。甚至到后来因为孩子上学要回来买房后,也没弄过乔迁之席。

小舅有五个姐二个哥,可几乎就从没主动麻烦过任何人。大约买房和装修时托我妹妹看顾,大儿翔子放我身边上学就是他仅托付于所有亲人的唯一两事。他的二子旦旦要上学时,夫妻俩从温州回来,在母亲小区门口开了间花店。开张那日,小舅八姐弟,除了大姨,挤在花店里吃了一顿团圆饭,母亲和小舅下的厨。

我有一个比我还晚一个月出生的舅舅,他卖花

(摄影:永红)

3

小舅妈是川妹子。

也没上过几年学,还不会做饭。讲话声音,像她的个头一样柔细,完全不似我印象中的川妹子形象。甚至,他们家花店里的东西,小舅妈都说不出来几个价钱。她做的事情,就是带好孩子,陪着孩子,然后最多洗洗碗筷。她与小舅之间的幸福与默契,像极外婆与外公。

从去花市选品种,进货,拉土,送货……再回家做饭,都是三舅一个人张罗。我都想不明白,那个幼时拖两鼻涕的跟屁虫,现在怎么那么无所不能?他没能挣二舅他们那样的大钱,却把两孩子都教育得成绩优异又懂礼。他的家布置得温馨时尚,蕴含独特的美学视角。脸上永远挂着笑的小舅,是他那个小家的天与地。

我以为小舅的随和是让孩子们一点不惧怕的。会下厨的男人,多半总更没威慑力。却不知,翔子表弟在我任教的私校成绩有所下降时,小舅只一沉脸,翔子便噤若寒蝉。小舅疼惜妻小是小区周围出了名的,原来亦当断则断,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能猛如将军。

最令我惊奇的,是小舅对每种花卉盆栽的熟悉。每一盆他都了然于胸,能娓娓道来它们的习性、特点与养殖要点,甚至每一种花草所含的花语意蕴。要知道,他可就只上过两年学堂。我问他是不是为了开这花店去哪进修过?他笑笑:哪有那时间?

我本是植物盲,慢慢的,也知道点相关。可实际上,我能养的植被,永远是绿叶多于鲜花,譬如绿萝、兰、富贵竹、白掌什么的。我总觉得,叶比花生命力更易昌盛。

有一次,想给特别的师长带个小礼物。再三形容了师长的特殊性,小舅静静听着,一双清温眼眸,仿佛山中冷泉,明澈清盈。他翻出一本带着图片的厚厚花卉种植书,指着其中一幅图对我说:“九里香吧,你一定喜欢,可店里现在没有,明天我替你去拿……”我只瞄了一眼,便觉得那九里香神似我那师长。原来,小舅的知识全来自这法典啊。书,都被他翻烂了。小舅妈含笑:“他不认识的字多着呢,都翔子教的。”

我搬君子兰回家时,小舅只说它极易养活,适合从没养过花草的我。他从没告诉过我这盆君子兰能开花。也许,他不以为咋咋呼呼的我,能把它养那么多年吧?

每个生命都似这大尘世之蝼蚁,也恰是自己这小世界之威山。这两日,看君子兰花蕾一点一点抽高,突然间觉得小舅真似这君子兰:坚强刚毅,威武不屈,谦谦温和;有才而不骄,得志而不傲,居于谷从不卑。正是我们这最底层小百姓里,最幸福的人家。

我有一个比我还晚一个月出生的舅舅,他卖花

(富贵竹的根)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