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仁年(散文)

疯子仁年(散文)

                         疯子仁年

  潘家墩高处有一座废弃的砖窑,窑底有一条蟒蛇。这条蟒,上了年纪的人见过,它不同于百草园的美女蛇,那是鲁迅式的传奇,也不同于蒲松龄笔下的狐仙,一个个“妍致清言,风流放诞”,是穷苦文人的自遣自慰。它多少年来蜇伏地下,像伺机出世,像长眠于斯。窑旁,河水长年清澈,野花别样芬芳。

  疯子仁年就常常伫立在那里。

  对于我们这帮孩子,疯子仁年就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如果因为天冷赖着不愿上学,祖母说“疯子仁年来了”,我们会乖乖地背上书包;如果因为嫌衣服破旧而不愿起床,母亲说“疯子仁年来了”,我们会乖乖地套上短短的秋裤。总之,仁年是我们成长的巨大存在。

  仁年有一双冷漠而深不可测的眼睛,灰灰的,直视你。他肩膀歪斜,却又像一张弓,弦响心惊。因为他,我们不敢出门,不敢不听大人和老师的话。总是觉得,他就站在河的另侧,或蹲守在屋后的树下。

  我见过仁年穿上女人的大襟衣服,裹着紫格子方巾,胳膊上挎着腰箩,逢人便打听,秦文在哪里?没有人知道秦文是谁,没有人理会他,他便自言自语一番,落寞自去。孩子里,小四胆大,又喜臭显摆,嘻嘻地凑上去告诉他,“秦文就在那”,小四指着远处一口破缸。仁年眼里闪出怕人的惊喜,揪住小四的前襟,嘀咕道“别跑!别跑!”又狐疑地盯着他,生出无限的愤怒和恐惧。突如其来的反应,小四吓得哇哇大哭,屁滚尿流。还是瓦厂老马跑来,好言抚慰,帮他拾起腰箩,指派他回家。我至今也不能忘记,仁年离开时,一脸忧伤,对那破缸频频回首。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见到仁年的身影,听说,他病了。半年后,当我们看到瓦厂墙壁上粉笔诗时,知道他又好过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一美人,清扬婉如。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竖行,有落款。太平队水泥牌背面有他的毛笔诗:“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谁也看不懂,都说是疯子仁年胡诌的。如今想来,算作是我《诗经》与“红学”的启蒙了。字是绝妙的行书,日后我在欣赏赵孟頫文征明行书时,感觉似曾相识,第一反应,就是仁年清癯的面庞和他不为人知的身世。

  我们还是害怕仁年,毕竟,他是个疯子。

  按照老年人话语,仁年年青时品貌不凡,“性温茂,美风容”形容他最适合不过。新兵连阅兵,被首长一眼相中,命他出列,要他做勤务兵。首长姓秦,学院出身,几天后发现小伙子谈吐不俗,又专门试了他的才学。酒未开樽句未裁,仁年入伍半年已成了秦政委秘书。

  改变仁年人生轨迹的,不仅仅是政委,还有政委的女儿秦文。如果说这是个故事的话,将又是一个令人唾弃的现代版陈世美的故事。但我们相信,老故事流传这么久,都因为能抵达人的内心,且拨动你藏得最隐密最浪漫的那根弦。仁年有妻室,而现在又遇到新人。陈世美绝非有意,公主也非滥情。很多事情都很无奈,更何况秦文是一个受新思想影响深,敢作敢为,且不计后果的人。相遇仁年,目成心许,秦文自荐枕席。

  政委知道事情,面有愠色,心里却喜不自禁。他自信他看中的人,就像他从不打败仗一样。政委是个严谨、低调、务实的人,有一次特意营造了家庭气氛,与仁年聊了一晚。夜晚,将所有的一切屏蔽到黑暗中去,唯剩一个威严的长者。最后,政委笑着说,一个将军能指挥千军万马,却奈何不了自己的孩子啊!感叹中,仁年知道无疑是首长殷殷相托,又是不可抗拒的命令。

  仁年疯了是在六七年的春天(那时我还没出生)。他背着背包,站在潘家墩窑顶上,伫立良久。暮色四合,空中已没有飞鸟,濛濛的村庄,袅袅炊烟处,鸡犬相闻。仁年的泪早已打湿衣襟,突然间,他腋生双翼,冲天飞翔……

  仁年的疯,似乎不合现代逻辑,任何推测也难以成立。东窗事发被首长废黜?用情太深?秦文妻子新旧难顾?还是福祸相依的人生宿命?不必猜测,任何猜测也毫无意义,存在就是一切。我只无限怀念才情富赡的他,多么好的字!多么好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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