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瑪一回來便面臨著債務危機,然而這次的欠債卻因為無良商人以及滾雪球的原因越來越大。
她一回家,費莉西就從座鐘後取出一張灰色的紙條,上面寫著:
“根據判決書的抄本,決定執行……”
什麼判決書?昨天的確送來了一紙公文,她沒有看清楚,因此,她一見這幾個字,就嚇呆了:
“國王的聖旨,法院的命令,著包法利夫人……”
於是她跳過了幾行,再看:
“限二十四小時之內,不得延誤。”
——什麼意思?
“付清欠款八千法郎。”,下面還有
“到期不付,當即按照法律程序,扣押房產傢俱。”
怎麼辦呢?……只有二十四小時了,就是明天!她心裡想,這當然又是勒合在恐嚇她了,因為她自以為一下就看透了他耍的把戲,猜到了他通融遷就的目的,使她放心的是:欠帳哪有這麼多呢?這不是過分誇大嗎!她不知道,她老是買東西不付錢,借了錢不還帳,簽了期票又延期,這樣利上滾利,結果給勒合先生送上門來的買賣使他撈到了一大筆本錢,他正迫不及待地等著,要用到他的投機生意上去呢。
她滿不在乎地去找他。
“你知道我出了什麼事?這個玩笑也開得太大了吧!”
“這不是開玩笑。”
“那是怎麼搞的?”
他慢慢轉過身去,兩臂交叉,對她說道:
“我的少奶奶,你以為我這一輩子給你送貨上門、送錢到家,都是不要報酬的麼?現在,我放出去的債也該討回來了,這難道不公平嗎!”
她高聲大叫:哪裡欠了這麼多債。
“啊!你不認帳!但是法院承認!有判決書!通知也送給你了!再說,並不是我要這樣做,是萬薩爾!”
“難道你不能疏通疏通……?”
“咳!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過……能不能……講點理由。”
於是她東拉西扯,她事先一點也不知道……這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了……
“那能怪誰呢?”勒合挖苦地向她行了一個禮,說道。“我在這裡累得像個黑奴一樣,你不是在那裡過好日子嗎?”
“啊!不要講大道理!”
“講講也沒有壞處呀,”他反駁道。
她軟下來了,苦苦哀求他;她甚至把漂亮的、又白又長的手放在商人的膝蓋上。
“不要給我來這一套!人家會說你要勾引我呢!”
“你這個該死的壞蛋!”她叫了起來。
“哈哈!你怎麼這樣說話!”他笑著接下去說。
“我要揭穿你的老底。我要告訴我的丈夫……”
“那好。我也正要告訴你的丈夫!”
於是勒合從保險櫃裡拿出一張一千八百法郎的收據來,那是貼現給萬薩爾的時候,她寫下的借條。
“你以為這個可憐的好人,”他又加上一句,“一點也不知道你的盜竊行為嗎?”
她渾身無力,比當頭捱了一棒還更厲害。他卻在窗子和桌子之間走來走去,翻來覆去地說:
“啊!我要給他看的……我要給他看的……”然後他又走到她身邊,用和氣的聲音說:
“這不是鬧著玩的事,我知道;不過,這也不會逼死人的,但這是要你還債的唯一的辦法了……”
“叫我到哪裡去搞錢呢?”艾瑪扭著自己的胳膊說。
“著什麼急!你不有的是朋友嗎?”
於是他瞪著眼睛看她,可怕的眼光似乎穿透了她的心肝五臟,嚇得她渾身上下發抖。
“我答應你,”她說,“我簽字……”
“你籤的字,我有的是!”
“我再賣東西……”
“算了吧!”他聳聳肩膀說,“你沒有東西可賣了。”
於是他對著牆上開的洞口喊鋪子裡的人:
“安納蒂!不要忘記了十四號的三塊零頭布,”
女傭人來了。艾瑪明白是攆她走,就問:“要多少錢才能不吃官司?”
“太晚了!”
“要是我給你帶幾千法郎,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幾乎全都帶來怎樣?”
“哎呀!不行,沒有用了!”
他把她輕輕地推到樓梯口。
“我求求你,勒合先生,再寬限幾天吧!”
她啜泣了。
“得了!眼淚有什麼用!”
“你這是要我的命!”
“這我就不管著了!”他關門的時候說。
愛瑪去尋求萊昂的幫助卻被無情拒絕了,尋求羅多夫的幫助依舊被無情拒絕。絕望的愛瑪無奈之下便只好服毒自盡了,留下無辜的丈夫和孩子來承擔她的過錯。
夏爾知道了扣押的消息,心亂如麻,趕回家來,艾瑪卻剛出去。他喊呀,哭呀,暈了過去,但她還沒回來。她可能到什麼地方去呢?他打發費莉西去奧默家,杜瓦施先生家,勒合店裡,金獅旅店,哪裡也行不到;他一陣陣地心急如焚,看到自己名譽掃地,財產喪失,貝爾特的前途無望!為了什麼緣故?……怎麼一句話也沒有!他一直等到晚上六點鐘。最後,他等不下去了,以為她去了盧昂,就到大路上去接她,但走了半古裡也沒有碰到人,還等了一會幾才回家。
她卻先回來了。
“出了什麼事?……什麼緣故?……你講講好嗎?……”
她在書桌前坐下來寫信。慢慢封上、蓋印,再寫曰期。鐘點。然後鄭重其事地說:
“你明天再看信。從現在起,我請求你,不要再問我一句話:……一句也不要!”
“不過……”
“唉!不要打擾我!”
說完,她就伸直身子躺在床上。
她覺得嘴裡有一股嗆人的味道,使她醒了過來。她隱約看見夏爾,就又閉上眼睛。
她留心看自己有沒有難受。現在還沒有。她聽見座鐘的滴答聲,火柴的噼啪聲,夏爾站在她床邊的呼吸聲。
“啊!死也不算什麼!”她心裡想。“我一睡著,就全完了!”
她喝了一口水,翻身朝牆躺著。
那股嗆人的墨水味還在嘴裡。
“我渴!……唉!我渴得厲害!”她唉聲嘆氣地說。
“你怎麼啦?”夏爾端了一杯水給她,問道。
“沒什麼!……打開窗子……我悶死了!”
她突然覺得噁心,剛把枕頭下面的的帕打開,就吐出來了。
“拿開!”她趕快說;“扔掉!”
他問她,她不答。她一動不動,唯恐稍微動一下就會嘔吐。同時,她覺得兩腳冰涼,寒冷從腳上升到了心窩。
“啊!瞧!現在開始了!”她低聲說。
“你說什麼?”
她痛苦得慢慢把頭轉來轉去,不斷地張開上下顎,彷彿舌頭上壓了什麼東西似的。到了八點鐘,又嘔吐起來了。夏爾注意到臉盆底上有一種白色的砂粒,粘在瓷器上。
“這可怪了!這可少見!”他重複說。
但她硬說:
“不對,你看錯了!”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幾乎是撫摸似地把手放在她肚子上。她尖聲叫起來。他嚇得連忙往後退。
接著,她就開始呻吟,起初聲音微弱。後來肩膀發抖,臉比床單還白,蜷縮的手指緊摳住被子。她的脈搏不勻,現在幾乎感覺不到了。
大滴汗珠從她臉上滲透出來,臉孔發青,好像金屬蒸發成了汽體,又再凝成固體一樣。她的牙齒上下顫抖,眼睛大而無神,四處張望,不管問她什麼,她都不回答,只是搖頭,甚至還微笑了兩三回。漸漸地,她呻吟得更厲害了。她不由自主地發出喑啞的叫聲,口裡卻說自己好多了,馬上就可以起床。但她又渾身抽搐,大聲喊道:
“啊!這太狠了,我的上帝!”
他跪在床前。
“你吃了什麼啦?說呀!看在老天面上,回答我吧!”
他用溫情脈脈的眼光瞧著她,她好像從來沒見過他過這樣溫存體貼。
“那好,那封……那封!……”她有氣無力地說。
他跳到書桌前,拆開蓋了印的信封,高聲念道:“不要怪任何人……”他停住了,用手擦擦眼睛,再念下去。
“怎麼……救人呀!快來呀!”
他重來複去,只是說兩個字:“服毒!服毒!”費莉西跑去奧默家,奧默在廣場上大聲喧嚷:勒方蘇瓦大娘在金獅旅店都聽見了,有幾個人馬上去告訴鄰居,一夜之間,全村都知道了。
夏爾喪魂失魄,話也說不清楚,幾乎站不住了,只在房裡轉來轉去。他撞在傢俱上,扯自已的頭髮,藥劑師從來沒有想到他會做出這樣嚇人的事來!
他坐下來給尼韋先生和拉里維耶博士寫信。他糊糊塗塗,起草了十五回。伊波利特送信到薪堡去,朱斯坦拼命踢包法利的馬,馬累得精疲力竭,跑不動了,只好丟在吉約姆樹林坡子下。
夏爾要查醫學詞典,但他看不清楚,每行字都有跳舞。
“鎮靜一點,”藥劑師說。“只要吃下烈性的解毒藥就行。服的是什麼毒?”
夏爾給他看信。她吃的是砒霜。
“那麼,”奧默接著說,“應該化驗一下。”
因為他知道,不管中什麼毒,都要先化驗。夏爾沒有懂,只跟著說:
“啊!好的!好的!救救她吧……”
然後,他回到她床邊,支持不住了,倒了下來。坐在地毯上,頭靠著床沿,只是泣不成聲。
“不要哭!”她對他說。“不消多久,我就不會再折磨你了!”
“為什麼要這樣?有誰強迫你?”
她回答道:
“我不得不這樣,我的朋友。”
“難道你過得不快活?是不是我的錯?我能為你做什麼,我都不會不做的!”
“不錯……你說得對……你是個好人,你!”
她把手放在他頭髮上,慢悅地撫模。這種溫柔的感覺更加重了他的痛苦。當她顯得比過去更愛他的時候,他卻反而非失掉她不可,一想到這點,他就感到灰心絕望,彷彿整個生命在悄悄地流走,他毫無辦法,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敢動手,現在迫切需要他立刻作出決定,他反倒心亂如麻了。
她心裡萬念皆空,不再在乎人世的欺詐,卑鄙的行徑,折磨她的無數貪慾。現在,她也不恨任何人了;蒼茫的暮色籠罩著她的思想,人間的閒言碎語,她能聽到的只是這顆痛苦的心發出的悲嘆哀鳴,斷斷續續、溫溫順順、朦朦朧朧,好像交響樂逐漸消逝的回聲。
愛瑪的人生終於拉下帷幕,但是她留下的麻煩卻遠遠沒有解決。
(歡迎大家看其他的部分品讀,因為都是兩千字的,寫的比較細,所以情節進度比較慢。不過福樓拜這本書寫的真的很好,希望大家能夠一起細細看完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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