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个冬天，从家里出发，穿过熟悉的街道，红色的三角梅开得热热闹闹，我和他一路无话，奔机场去。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微弱的希望？还是再一次冷冷的判定，“你的条件太差，别做了。”
我只知道，我和他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如果这次在日本也失败，我想，我们婚姻该到尽头了。不管他是否还想去折腾借卵，甚至代孕，我都无力，也无心再去配合他了。
这是两年前的我，和宇。看着眼前张着嘴要奶的小婴儿，听他的啼哭，看他睡梦里的笑，不敢想，迎来儿子之前的我们都经历过什么。
要一个孩子，对无数人如此普通，如此理所当然，可对另一些人，却充满了焦灼、无望，于我，甚至是绝望。向死而生，人们常这么说，我不过是在无处可逃的绝望里，坚持了最后一步，那一步，踉踉跄跄，不知所向，却绝处逢生。
不知道该感谢生活、一路相逢的人，还是自己。跳到脑海中来的，是《简爱》里的那句台词：人活着，就是为了含辛茹苦。
跌入深渊之时，未想过会看到灿烂花开。
1
从未料到，怀孕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
30岁结婚，刚想要孩子时，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老没动静，才开始认认真真求医，西医中医看遍。
我一年到头连感冒都很少，好朋友都觉得奇怪，“你身体素质这么好，怎么会生个孩子这么难？”是啊，好端端的身体，你想不到激素水平会有那么高。最高的时候 ，FSH数值120，一般正常是8以内，我的真是爆表了。
怎么这么差？医生判定卵巢早衰，也给不出原因。我只能自己猜测：睡眠，情绪？
我做外贸，因为时差，别人入睡的时候我却刚开始工作。但我喜欢这份工作，也干得开心。我自以为，睡足时间就行，晚睡就晚起呗。直到有一天，好友的话点醒了我，“你在海边跑步的时候，潮涨潮落都是顺应时间的。天亮天黑，对大自然的影响都这么大，何况是对人体呢？”
情绪呢，好不到哪里去。宇开始时的无所谓，之后传递的父母的压力，他自己的急切，一点点都在加剧。记得接过婆婆的一个电话，一些话如针刺耳，放下电话，我手心发凉，身子发抖，那之后，三个月没来月经。再之后，查出激素爆表。
我看中医，有半年时间，我刻意让自己放松，做运动，在家做饭，学自己感兴趣的绘画，心情也好了不少。其实三个月后FSH就调整到正常了，但吃了快两年中药，还是怀不上。
求诊，无非是一次次面对失望。“基础条件太差了。” “基本没什么可能。” 好吧，自然怀孕我早就不求，就连试管也毫无希望么？碰上好心的、不吝多说几句的医生，会各种委婉告诉你，其实试管也帮不了你。在国内有过四次进周，只有一次配成胚胎，但级别太低了，我没考虑移植，国内是一直要打黄体酮的，我很怕影响身体还一无所获。
内地不行，转战香港，又是一年多。香港就诊环境好、设施好，但别的也没觉得胜出多少。相对内地，香港医生接诊经验更少，面对我这种疑难杂症，简直无从下手。“你考虑借卵吧，香港不能买卖卵子，如果亲戚朋友愿意，可以捐赠。”
多么直接，可是，我哪里有动力走这一步。那时，我和宇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
我愈发明白，不是所有的事情，你付出就可以有回报，也许别的事情尚可，偏偏怀孕这事，有时用力过猛，反倒终结了那一丝可能。
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都成为不曾虚度的过往。
2
我能忍，不是忍，和宇走不到现在。他是独生子，家族观念很重。我理解家族需要他传宗接代，可是，婚姻并非只靠孩子来维系，对么？我想的是，如果你们对我好，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但如果只认生孩子为唯一，其他甚至婚姻都是附属，我真没必要去努力了。
我们没和他父母住在一起，即便这样，他们的掌控力依然无比强大。怎么还没孩子？永远是他们最关心的，只关心的。宇一直告诉他们，怀不上，主要责任在他。如果不是这样，我想他们肯定说，你们分手吧。总之，细细微微，那种直接间接的压力，越积越多，就要一个被撑得过满，随时就要被炸的气球。
我和宇自由恋爱，曾经很好的感情，却被这件事伤之且深。一遍一遍，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如果因为要不了孩子，他要重新审视婚姻，谁能说以后就不会因为别的原因离开你呢？哪怕他只是一闪念，却真伤着我了。
经历香港折腾一圈无果，我心生倦意。看到我要放弃，他才慌了神。他开始查英文网站，查借卵的信息。可是，他连问都没用问过，我愿意么？
积累的情绪终于爆发。一天晚饭后，他提到借卵，我断然说：“这件事如果没有我同意，你就怎么样，那我们就不要继续过了。” 这话出来吓了他一跳。他说，“那也是你的孩子，我只想你做孩子的妈妈啊。”
那天，我出奇的理性。就算有自己的孩子，父母都不能保证白头偕老，如果有一天家庭解体，你付出了那么多，这孩子归谁？我要，他父母会给么？一句“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就可能把我打到谷底。难道，因为舍不得孩子要勉强貌合神离？
我把什么坏的可能性都想到了。是的，生活教会了我很多，不管愿不愿意，都让我见识到了生活并不轻松的一面。
每次去日本就诊，也是一场观景之旅。
3
宇终于开始认真审视“要孩子”给我们之间带来的裂痕，看到在这件事背后我经历的，承受的。他是能吃苦的人，把自己公司从两个人做到几十号人，也经历了很多。但他认为不重要、不难的事就基本不管不问。生活也同样教会了他，这个曾经以为父母可以为他抵挡一切，看不到世事艰难的男人，开始理解别人的不易，也有了更多的体谅和担当。
我们长谈了一次，然后，开始了文中那奔向机场的那一幕。我同意，再配合他最后尝试一次。他说，我们去国外吧，这半年就专心做这一件事。他给了三个选择：泰国、日本、美国。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我已经是破罐破摔的心态。日本、美国技术更好，我只想选个不太打乱自己生活的，那就日本吧。
那年我38岁，想想，从认真想要孩子到那时，都六年了。
那时，我还在中医调理，因为签证推迟了一个月赴日。2017年1月12日，飞神户。我暗暗想，医生直接说不行，然后打道回府。我做好了再次被打击的心理准备，早已身经百战了。
13日下午首诊。抽血、做B超，安安静静，轻言细语，完全迥异的环境让人心安了不少。“你的子宫条件不错，卵巢确实不好，AMH0.04，但可以试试。” 盐谷院长始终笑眯眯的。宇追问成功率有多少？他想了想，写下了“10%”。说实话，比我想象中好太多了，因为一直以来，国内医生给我的信息是基本不可能。不过，也许盐谷只是在安慰我呢？
我的AMH0.04低得吓人，1算正常，小于0.8代表卵巢储备下降，用传统的大促方案根本不可能，如果小于0.1只能借卵了。宇后来说，幸亏国内的医生没说成功率多少，不然会以为还有希望，继续在那里折腾呢。
首诊之后，朋友说我简直一路开挂，幸运之神垂幸。从3月到6月，我进周四次，三次取到卵，三次都配成初期胚或囊胚。6月份配成囊胚，但PGS没过。这对一路在阴霾中穿行的我，简直不可想象。只能说所有的事情没有绝对，有时，运气可能比实际的数据更有用。
曾在阴霾中穿行的我，终于看到光亮。
4
说起来，几次都是紧急采卵。正常采卵是喷药后第三天取卵，但我却因为LH值高，往往在第二天紧急采卵。
下午还取么？再取到卵的可能性只有10%，我本就不自信，何况又增加了费用。我给宇发了信息。一个多小时后，他回复，“没事，你还是再试一次，如果失败我就跟老人说，取到卵了，只是没配成，责任还在我身上。” 那时，还有几分触动，内心的坚冰开始融化了。
下午再检查，状况也一般，我纠结了一小会，就死马当活马医吧。还是上午那位年轻医生，后来等结果时，我偷偷瞄了眼她的电脑，病例上有一行红色的滚动的字“午后再次PO希望”。她说：“太好了。”看得出她也很高兴，那个瞬间让我莫名感动。回去的路上，我给自己买下了那束花。
4月份没取到卵，我已可以淡然面对。5月份各项数值都很好，一次成功，配成G5BB级别囊胚。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5月14日，母亲节。说来我是学外语的，西方文化里不喜欢13、14，但14却成了我的幸运数字，5月14日取卵，7月14日移植。
其实这一路走来，我真的相信：别被那些条条框框阻碍，奇迹就是突破了它们，自己去创造的。
买下花的时候，只有我自己知道，其中多少悲欢交集。
5
说来，为何到日本这么顺，我想环境和心态很重要。这里，从医生到护士都笑容可掬，你会觉得被鼓励，尤其对屡遭打击的我。取卵时，我选择不用麻药，翻译和护士在你旁边，不停的安抚你，让你觉得安心。当然取卵结果也很重要，给了自己很大的信心。
移植那天的医生叫山田聪，做完手术，他特意走过来，轻轻拍拍我的肩膀。那一瞬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那些当下，也许别人一点小小的举动，都会让你倍觉温暖。移植当天我在酒店休息，第二天就去京都玩了。我记得医生说过，重要是放松，宝宝不喜欢紧张的子宫。
那一次，我在日本呆了一个多月，确认怀孕、做完四次检查才回国。这个决定看来是正确的。因为移植后初期有出血，日本医生说没事儿，让我安心。如果在国内多半会说有问题，赶紧卧床保胎，然后狂打针。同样打黄体酮，国内是每天一次，日本是每周一次。
我乐意在群里去帮助别人，也是这一路走来的欢喜悲凉，自己都亲历过。我接过别人的温暖，也更愿予人玫瑰。每次上手术台，朋友的问候，发个吉利的小红包，出来后并不问结果，只说你棒棒的，都让我暖心。确认怀孕后告诉了发小，她回复，“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我却禁不住泪来。有这些朋友，不枉此生。
我常对别的姐妹说，我这么糟糕的身体条件都能成，你比我更差么？年龄更大么？很多时候大家是对未知恐惧，其实想明白也没多大事。即便没有孩子、甚者没有老公，又能怎样？生活总要继续，还有很多美好等着你去品味。除却生死、都是小事。不纠结，把专业的交给医生，把轻松还给自己。
6
我和宇，磕磕绊绊，但经历这么多，感情却比以前更升华了。
记得在日本时，我们还大吵过一次。那是最后一次取卵，PGS结果未知，在去有马温泉的大巴上，我俩坐在最后排，前面都是老头老太太。我一路流着泪，一路吵，反正别人也听不懂我们说什么。什么都说开了，从过去到对婚姻的理解、未来生活的共识，终解开心结。那一幕我印象至深。
夫妻不就是这样么，所谓风雨同舟，不经历风雨，你不会真切的认识到，你们就是在一条船上，一起欢喜，一起忧伤，一起齐心协力。我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初我们很顺利有了孩子，宇不会是现在的他，我也一样。经历过，才会懂得，更会珍惜。
宇曾说被国内耽误太久了，我想也未必吧，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心安之时，自有花开。也许就是之前的人生太顺了，所以老天要考验你，等你足够好足够平和，才给你这个大奖。我本是个性子急的人，唯独要孩子这件事，真真磨了性子。相比以前，如今的我更从容，也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走过千山万水，与你相逢，是此生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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