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與骨肉近

素以機關機巧著稱的唐家堡,外人甚少踏足,即使偶有一二闖禁者,也是有去無回。所以這唐家堡究竟有何玄機,佈局如何精妙,江湖中無人得知。此時雲晨瀟與水心悠在兩個唐門弟子的帶領下,徜徉漫步,只覺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小橋流水的風致不減江南小鎮,有農夫把鋤犁地,有農婦蠶織裁衣,有孩童竹馬青梅,有老人倚杖柴扉。這些人似乎相互熟稔,耳畔不時傳來他們的歡聲笑語,亦有人識得那兩位唐門弟子,言笑晏晏地過來招呼道:“么兒,哪裡尋來的兩個俊娃娃?”那唐門弟子只是微笑點頭,也不答話。行至下一村落,則又有相熟之人或插科打諢,或以雞黍相邀,皆被那兩個弟子婉言謝絕。

時近傍晚,月色初上。裊裊炊煙籠罩下的唐家堡如同與世隔絕的桃花源一般,靜謐、安定。青石板鋪就的小路蜿蜒幽深,似乎永不到頭。雖是人跡罕至的唐門秘境,但因著母親的緣故,雲晨瀟卻覺得與此地神交已久,頗有一見如故的親切感。

水心悠則與她全然不同,她眼中的唐家堡又是另一番光景。此時天色微蒙,月籠寒煙,神秘氣息更重。遠處時隱時現的燈火,望之則近,就之愈遠,像是邪魅鬼火,神遊周身。青石路幽深逼仄,不知通向何方。古老的庭院飛甍翼然,似要破空而起。白瓦青磚以死灰色的天空和青黛色的遠山為背景,藹藹暮雲沉淪壓抑,勾勒出一幅清冷幽冥之態,不似人間。水心悠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往雲晨瀟身邊靠了靠。雲晨瀟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與她十指緊扣。

四人兩前兩後,在這青石路上走了許久。那兩位唐門弟子忽然停下,戟手指指前處,恭聲道:“貴客,前面就是掌門私邸。貴客稍候。”

二人舉目四望,但見小路盡頭,是一處稍大點的宅子。門頭不大,門檻不高,看似平平無奇,水心悠卻驚道:“這宅子修得真大膽。”

雲晨瀟端望片刻,也看不出什麼端倪,惑道:“有何大膽之處?我怎麼沒看出來?”

水心悠拉拉她衣袖,悄聲道:“這宅子正對大路,煞氣沖天,主人也不怕晦氣?”

雲晨瀟恍然笑道:“悠兒何時研究這堪輿學說了?這陽宅陰宅之說太過縹緲,不信則無吧。”

兩人的對話被另一個引路的唐門弟子無意中聽到,嘿嘿一笑道:“這位貴客有所不知。這宅子前朝時原是出過幾條人命,是人們口中的‘凶宅’,又常有鬧鬼的傳言,是以唐家堡無人敢住。後來掌門師祖覺著此處宅子荒著可惜,又看它夏日陰涼異常,便叫人收拾了出來,做消暑之用。也是掌門師祖罡氣浩然,這宅子此後便再無公案了。後來師父接任掌門之後,性喜清淨,便將此處作為他閉關修煉的所在,十日倒有七八日都躲在此地清修了。”

水心悠在一旁只聽得毛骨悚然,嘀咕道:“這掌門也是心大,清修不選個山清水秀的洞天福地也就罷了,來這死過人的宅子修個什麼鬼?”

雲晨瀟正要答話,卻見那前去扣門傳話的弟子已躬身返回,走到二人身邊道:“掌門請二位貴客進去。”猶豫片刻,又道:“凡入掌門私邸者,必先搜身。二位貴客……”

“且慢!”唐曉涵鬼魅似的鑽出來道:“她二人身份尊貴,又是師父的座上之賓,你們也敢隨意搜身?”說著將雲水二人朝身側一拉,又道:“二位貴客是女兒身,便由我來負責吧。”

那二位弟子豈不知雲、水清貴,此時唐曉涵代勞,他們也樂得清閒,便畢恭畢敬地向唐曉涵行了一禮去了。

唐曉涵引二人入了屋內道:“今日已晚,你們就先歇下吧。明天一早,我就帶你們去見師父。”又獨向雲晨瀟囑咐道:“你見了師父,可千萬別說你是那人的女兒,只說是水大人幕僚便罷。我師父不太喜歡旁人提起那人……”

雲晨瀟心中苦笑:“我此來唐家堡尋母,不表明身份如何使得?”但她出發時既瞞了唐曉涵此行目的,只說是水心悠仰慕唐門威名,想一睹唐掌門風姿,此時為了圓謊,便少不得維諾點頭。

唐曉涵又聒噪片刻,便也休息去了。一時間偌大的堂屋內,只剩下雲水二人。水心悠自步入唐家堡便覺得此地陰森孤峭,處處透著古怪。唐曉涵在時喋喋不休,還算有些人氣,她一走,天地間頓時安靜下來,只聞蟬吟敗葉,蟄響衰草,說不出的詭異。水心悠又念及“凶宅”“鬧鬼”之語,愈發覺得寒意徹骨,便拉了神遊物外的雲晨瀟道:“天色已晚,咱們快歇息了吧。”

兩人為早日來到渝州城,一路風塵,不及梳洗,雲晨瀟拂拂水心悠青絲道:“待我出去叫人打盆熱水來,為你梳洗一番。”說罷便抬腳要走。

水心悠忙急得牢牢將她抱緊,半嬌半嗔道:“素日裡不修邊幅,這會兒又要那勞什子作甚!”

雲晨瀟回過身來,回攬住她,故意搶白道:“悠兒殺伐決斷,賁育之勇,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怎的今夜信那鬼神之說了?什麼凶宅啊,陰司啊,邪物啊,都是無稽之談……”

水心悠知她故意,恨恨地朝雲晨瀟肩上咬了一口。雲晨瀟見她故技重施,一時吃痛,待要推開,卻又不捨,便定定將她抱住。過得片刻,水心悠將雲晨瀟罩衫撥開,見她肩頭紅紅的兩排齒印赫然,笑道:“你要再多嘴,可就又要掛彩了!我聽說狗血最是辟邪的。”

此時時辰尚早,只是天氣陰晦,飛雲黯淡,故而顯得夜深露重。雲、水並臥床榻,四目相對,說些閒言碎語。水心悠只覺寢褥如鐵,周遭陰氣森森,如置身冰霜,便疊身鑽入雲晨瀟懷中,呢喃道:“冷……”

雲晨瀟拉過她的手腳,抵在自己胸前腰腹,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問道:“還冷?”

融融暖意自四肢百骸襲來。剛才還覺陰森恐怖的所在,因為熟悉的淡雅氣息和平靜的心跳律動變得不再可怕。蜷縮的身體漸漸舒展,冰冷的四肢也漸漸變得滾燙。水心悠用腦袋蹭了蹭雲晨瀟的下巴,也不答話。雲晨瀟便自顧自道:“雖然水火不容,你也該將霍大個子那招‘烈焰飛火’好好練練才是。別的不說,驅寒取暖還是足夠的……”

“練什麼烈焰飛火。有你萬事足。”聽得那人扔喋喋不休,水心悠脫口而出道。她從沒想過,在這蜀中腹地,機關重重的唐家堡的斗室中,自己對雲晨瀟的依賴和迷戀竟然到了泥沼深陷不可自拔的地步。想到此處,水心悠臉上羞赧地偷偷一紅,幸好夜色昏暗,將她不勝嬌羞之態盡數掩下。她將耳朵貼在雲晨瀟左側心房,聆聽著安穩的聲音,發覺那律動愈發強烈,雙手支頤,一臉寵溺地擰擰雲晨瀟臉頰道:“風動旛動耶?”

“仁者心動。”雲晨瀟答得老實。

水心悠在她臉上蜻蜓點水地一啄,又道:“夢中清修!”

雲晨瀟“嗯”了一聲,畫地為牢地鎖住水心悠,迷迷濛濛地沉沉睡去。

***

一夜無話。次日二人還未醒來,便有人扣門問安。雲晨瀟頗覺煩悶,好不容易睡了個囫圇覺,卻還被人擾了清夢。但念及羈旅客子,便也無奈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略彈了彈衣冠前去開門。只見門口站著兩個俏麗的丫鬟,一人捧了梳篦,一人捧了銀盆,恭聲道:“我們來伺候二位貴客晨漱。”

雲晨瀟愕然問道:“這也是你們掌門吩咐的?你們也是唐門弟子?”

兩個丫鬟也不答話,便進入內室。水心悠也早已著衣起身,便由著二人服侍她掠鬢扶髻。梳洗停當,便又有下人送來早餐吃食,雲晨瀟與水心悠簡單用過,便無事可做了。

深秋天短,轉眼已到巳時。窗外淅淅瀝瀝,又飄起了小雨,雲晨瀟於室內無聊,便自行推演算學。過了半個時辰,仍不聞掌門傳喚,不覺有些心急了,對水心悠道:“不然咱們出去走走?”

水心悠頷首道:“也好。”

於是二人冒雨出行。昨夜的詭異與幽冥已被白日驅散一空,空氣中夾雜著雨氣凜凜,撲面而來,倒也爽人心脾。雲、水如微雨飛燕,掠過池塘秋草,越過殘煙流雲,正欲繼續上前,卻被一唐門弟子攔下道:“貴客止步。前方乃是掌門內禁,非請勿入。”

水心悠閒庭信步,也無心去哪裡,被人阻攔也不惱怒,便悻悻掉頭,卻大駭道:“怎麼……怎麼回事?”雲晨瀟循聲看去,但見來時之路已面目全非,眼前所見的全然是一方陌生光景。雲晨瀟驚詫之情不亞於水心悠,低聲道:“這恐怕就是唐門獨家的奇門遁甲,機關秘術了。比之我們當年在三才莊所見更是神奇玄幻。”

那唐門弟子見二人神情驚詫,笑道:“二位迷路了吧?此處岔路甚多,一時不辨也是有的。”

話音甫落,有幾個唐門弟子自內禁魚貫而出,隨後便各自分散,須臾間沒了蹤跡。唐曉涵最後一個出來,見了雲水二人,也不似之前熱絡,冷冷地道:“師父要見你們……”

雲晨瀟心中一慌,手心竟隱隱滲出汗來。她早已想到,這神神秘秘的唐門掌門,極有可能是自己失散多年的母親。當年雲政亭單兵輕騎,毒倒一眾唐門弟子,為朝廷平息唐門禍事。唐千秋自廢武功,交出的唐門秘籍和掌門信物,雲政亭為安撫林清影,盡數將這些事物給了她。後來林清影御風而去,這些秘籍和信物也不翼而飛。雲晨瀟猜想,林清影極有可能為補償自己的過錯,返回蜀中,重組唐門。而如今的唐門掌門行事詭秘,不見首尾,甚至連很多弟子都未睹其真容。她之所以這麼神秘,很有可能就是當年被丈夫利用的“始作俑者”林清影。

愣愣出神間,水心悠與唐曉涵已走出一箭之地。見雲晨瀟並未跟上,水心悠驀然回首道:“雲小狗,你要臨陣脫逃嗎?”雲晨瀟晃晃腦袋,將自己的痴心臆想皆拋之腦後,這才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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