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故事

魏地,黄土高原沟壑纵横,大河纵贯南北,塬上林木繁茂,梯田间其中,高低错落,形色俱佳。难怪魏武侯在黄河泛舟南下,发出“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的感叹。武侯登基,能开垦的田地都已经开垦得差不多了,但仍然只能向山泽索要一点边角料,国家需要的粮食依然算不上充裕。时间前推300年,没有李悝,没有吴起,没有魏武侯,这里几乎还都是高原上的山丘和森林。农人在大自然的缝隙之中劳作,微薄的所得却不能为己所有,反要奉献给此地的封君。“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农人发出了内心最深处的呼唤,他们希望能够拥有土地,拥有土地上的物产,不再依附于拥有土地的封君。

公元前81年三月的一天,春风送暖,而未央宫的朝堂之上,儒生们却对御史大夫桑弘羊吹来阵阵寒流。“县官鼓铸铁器,大抵多为大器,务应员程,不给民用。民用钝弊,割草不痛,是以农夫作剧,得获者少。”桑弘羊听罢默然不对。他之前几十年的事业,全都用在兴利除弊,抑制豪强,加强中央,统制经济上。可是社会对他的评价却越来越低。来自各地的儒生们纷纷表示,平准、均输两策让原来小本经营的商人全数破产,具体负责这些事务的政府官员和具有政府背景的官僚商人却富可敌国,人们“忧执事富贵而多患也”。桑弘羊是洛阳人,洛阳靠近魏地,他也是听着魏地的歌谣长大的。他的一生都在打击“硕鼠”,临到终了却造就了新的“硕鼠”,这是他心中无法抹平的伤痕,尽管口中依然雄辩,朝堂之上也堪堪不落下风,然而心里的痛,又能对谁言说?

公元前356年,商鞅成为左庶长。他颁布命令:凡公室宗族没有军功的,一律剥夺封地,不得领取俸禄;黎民百姓以小家为单位从事农业生产,不再依附于原有的封君。18年后,任用商鞅的秦孝公去世,秦公子虔马上向新即为的秦惠王诬告商鞅谋反。公子虔曾经因为犯法被商鞅判有罪,被割掉了鼻梁,这显然是一次报复,秦惠王看得明明白白。杀掉商鞅,不是公子虔一个人的要求,怒目圆睁的公子虔背后,公族成员黑压压一片群聚于朝堂之下,齐声高喊“大王,杀!大王,杀!大王,杀!”他们压抑太久了,集体爆发出的力量让人害怕,秦惠王眉头紧锁,思忖再三,最终选择把商鞅杀掉——用秦国最残忍的杀法,五马分尸。

商鞅从小听过“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的歌谣。他是个穷小子,能体会到歌谣作者背后的辛酸。但穷小子商鞅并不想要为生民立命,他眼里只有国家。在商鞅眼中,世袭的封君收走了土地的绝大多数收益,而赐予封君们土地的朝廷却反而要向封君“讨饭”,这是任何一个矢志强国的君主都不想看到的。秦孝公就是这样的君主。在秦国,商鞅用废除世卿世禄的政策向贵族宣战,因有秦孝公的支持,贵族们没有能够抗拒历史的洪流。即使他们有能力让商鞅死,但他们终究还是没能让变法死。商鞅死后,贵族的愤怒暂时被平息,秦惠王趁热打铁,强化了孝公留下的所有既定国策,没有辜负孝公临死的嘱托:“你办事,我放心。”

秦灭魏,商鞅取代了李悝成为改革的祖师,李悝写的《法经》曾经被商鞅作为教科书带去秦国,却在多年后失传了。相反,商鞅的《商君书》成了新教科书,摆在了后世帝王的案板上——因为这个国家并没有改变。公元前155年的一天,未央宫里长夜未央。汉武帝刘彻的父亲,景帝刘启正踌躇难安。他手握晁错写的《削藩策》,反复重复着这句话:“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景帝手把着竹简,握得愈发紧,风吹着宫灯里的火,扰动的灯光让皇帝的影子东倒西歪。景帝想起了商鞅的那句话“民弱,国强;民强,国弱。”

“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武帝刘彻同样在玩味这句话。那年,景帝的削藩令还未出长安,吴王刘濞领衔七国军队“清君侧”的消息就传到了未央宫。诛杀晁错不是目的,以吴之殷富而代汉自王才是刘濞的终极目标。刘彻在这样的历史漩涡中长大,自幼就发下了抑制豪富的心愿。能帮他实现心愿的人就是他的知己——桑弘羊。与商鞅不一样,桑弘羊不是个穷小子,但他的出身既不是皇室贵族,也不是勋贵显族,而是政治地位不高的商人。如果说晁错是商鞅的学生,既学了商鞅的思想,又学了商鞅的方法,那么桑弘羊就是商鞅的好学生,学了商鞅的思想,却用了截然不同的方法。

重农抑商,商鞅作出了他的选择,而桑弘羊则相反。他多次流露出朴素的重商主义思想,时刻向朝廷强调着物资流通的便利和好处。“东方木,而丹、章有金铜之山;南方火,而交趾有大海之川;西方金,而蜀、陇有名材之林;北方水,而幽都有积沙之地。此天地所以均有无而通万物也。”但武帝更在乎的不是便利,而是钱。他要开边,他要打仗,这些都要钱。会做生意的桑弘羊帮汉武帝想了三个办法。一是资源国有,将山泽矿产一律收归国有,不准诸侯王、地方政府和私人开采。二是盐铁专营,由政府垄断盐和铁这两样社会必须品的经营,从而获取稳定而高额的垄断利益。三是物产均输,在各地设置均输官,以低价收购当地物产,运往其他高价地区销售,由国家资本垄断物产的流通。这三样办法不仅给国家带来了滚滚财源,还严重打击了地方豪富,志得意满的桑弘羊终于战胜了“硕鼠”。

此刻,他的宏图壮志却在不断经受着儒生们的冲击。“昔文帝之时,无盐、铁之利而民富;今有之而百姓困乏,未见利之所利也……自天地不能两盈,而况于人事乎?”桑弘羊没有想到,他设计的完美方案虽然让朝廷得到了滚滚财利,也使各级官员中饱私囊。可是国家的财富总共就这么多,为朝廷和官员买单的永远是黎民百姓。连日的辩论让桑弘羊身心疲惫,他每天晚上都想做梦,在梦里见见他的老师商鞅,为什么打击硕鼠的同时又产生了新的硕鼠,为什么朝廷分配资源的政策最终都变成了抢劫,为什么强国和富民不可兼得,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桑弘羊累了,他不再坚持自己的改革措施,同时交出了国家的财经大权。从公元前81年二月开始,到公元前81年七月结束,长达五个月的朝廷辩论结束之后,桑弘羊作为改革家的生命就提前结束了。过了一年,他受一场未遂政变的牵连,惨遭灭族,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人如此,改革如此,王朝更是如此。商鞅、晁错、桑弘羊,他们都会死去,从世界的经历者变成旁观者,而他们的困惑,又会在旁观了多少年之后才能获得答案呢?黄土高坡上又响起了高亢的歌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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