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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
文 | 文清丽
晨间散步，跟同事聊天，她说多少年都难以忘怀外婆坐在窗前做针线的情景。窗子是从里往外推的那种老式木雕窗，她小时常数上面有多少颗葡萄和小鸟，我就忽地想起了坐在窗下的母亲。我家的窗子是木方格的，母亲用白纸糊了，中间嵌块小玻璃，大门一响，母亲就能从窗里看到来人，声先应着。若是客人，母亲必跳下炕，笑容满面地出来迎了。
我是孩子中最小的，母亲不会迎我，也不叫我。一跨进大门，我就又哭又叫地冲进窑，把书包摔在炕上，把围巾揉成一团，边哭边责怪母亲喊我上学迟了。当然也有叫早时。家里没有表，母亲凭听鸡叫、观天色、听外面的声音，来估摸时间。月亮常哄人，照得院子里的核桃树叶子绿得发亮，石槽底光得能看到刀刻纹路，母亲以为天亮了，就叫我起床。我到了在沟边的老学校时，黑漆大门还关着。老鼠在脚下跑，猫头鹰在树枝上发出不祥的叫声，吓得我吸着鼻涕站在大门口的石墩上哭个不停。上学迟了，老师让我们站在操场全校同学面前示众。回到教室，还得再站到黑板前，坐在下面的同学排队上来朝我们脸上唾口水。
快上炕，冻坏了吧。母亲说着，把我的书包、围巾叠平放到柜上，把我脱得东倒西歪的鞋子踢到角落，让人踩不着。再三说她下次不睡觉了，定把我及时叫醒。
父亲干农活还没回来，母亲怕我肚子饿，在火上烤只土豆，让我垫肚子。土豆烤得焦黄香软，不等母亲把皮剥净，我抓起一口就能吞掉半块，噎得直流泪，母亲忙给我端碗热水，左吹一下，右吹一下，嘴上的热气扑到了我脸上。我边擦边嫌弃，说唾沫星子都溅进碗里了。母亲也不恼，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头发说，来，妈给你梳头，都毛了。我才不理呢，坐在热呼呼的炕上拿着书装模作样地看，眼巴巴地盼着父亲回家。
吃饭时，我坐在窗边，母亲常坐的位置。父亲赤着脚蹴在炕中，母亲呢，在炕边半倚着，一只脚在地下伸着，一会儿给我们到厨房舀米汤，一会儿又拿盐端醋。我总要这要那，母亲总是有要必拿。吃饱喝足，我浑身热热地去上学，母亲在厨房里洗碗、喂猪。听到我要上学了，跑出来，看我头发是不是乱了，衣服是不是干净，临出门不忘叮嘱：快走，莫迟了。
家里一直没表，母亲就是在观天色中，叫我上学，一直到我高中毕业，一直到我参军离开了家。我在家没做过一顿饭，没拿过一根线。上高中住校，我才学会了自己梳头。不像我的很多女伴，上小学时，就给家做饭打猪草，带着弟弟妹妹玩耍。下午一放学，放下书包，接过母亲递我的油熟辣子夹的馍，跟男娃娃滚铁环、上树、跳沙包、捉迷藏，母亲不叫我，我玩得根本想不起回家。
我当兵走时，母亲半夜起来给我烙锅盔。她说只有当天做的，才好吃。锅盔里放着花椒叶，上面焦黄，看着干硬，吃到嘴里又软又香。母亲叫我起床时，一摞锅盔已全出锅，我的棉袄、衬衣，被母亲暖在炕上，穿在身上暖和极了。
天还黑着，冬天的庄稼地空旷寂蓼，我跟母亲坐在架子车上，三哥在前面拉着车去二十里外的县城赶早班车。车上放着用白线缝死了拉链的两个洗得发白的绿色提包，里面装着热热的散发着麦香的锅盔，还有母亲给我新做的衣服。
母亲离开人世时，七十九岁。我在她病床前，她嘴不停地动，一直在跟我说话，我趴到她耳边，也听不清，我们兄妹轮留听，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母亲肺部感染，喉咙里抽出的全是血，从住院到去世，一个多月，没说出一句话。四哥说，母亲要是识字就好了。姥爷开糖坊为生，育四男二女。姨，襁褓中就送了人，舅舅们全进了学堂。母亲争胜好强，却与识字作文无缘，常哀叹姥爷心偏。她节衣缩食，把我们兄妹六人一一送上了学。母亲说，不识字，是睁眼瞎，出门会丢的。她不怕丢，坐汽车倒火车到部队来看我。在说不清我部队番号和具体地址时，下了火车，走了四十里路，一直到天黑也没找到我，只好借住到路边一户人家。天亮继续走，日色过午，终于看到一个站着解放军的大门。凭着她对我做方便面的细致描述，终于在天黑时，在全县四五支部队上千名兵里，找着了我。那时我们一个宿舍，住八个人，母亲跟我挤在单人床上，睡在我脚下。提起住店，她悄悄说，那家人出出进进，骂骂咧咧，一夜都不知在闹腾啥。她以为人家要谋害她，再也见不到我，情急中取下墙上挂着的一把镰刀，放在枕边，一宿都没敢合眼。
我写这篇文章时，五十岁，儿子也比当年参军的我还大。在泪水中，我恍惚走进了家里的窑洞，看见母亲仍是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夜半了，父亲侧身睡着打呼噜，我面向母亲，睡梦中不停地磨牙，踢掉的被子被她重新盖在了身上。她披着棉袄，倚在窗前昏暗的油灯下，给我补衣服，或者纳鞋底，揉揉发酸的眼，不时朝窗外瞧一瞧，看天亮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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