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之死和拳击手的悲剧意识

阿里之死和拳击手的悲剧意识

文/雷晓宇

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拳击手去世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李安没有拍成《拳魂》(注:3D版本还原阿里和弗雷泽经典之战的计划)真是太可惜了。如果李安来拍拳击手,绝不会仅仅拍个场面热闹好看。他是挖掘生活表象下的悲剧意识的高手,而拳击手则是一个宿命的悲剧——

无论他赢得多少比赛,获得多少荣誉,享受多少美色、金钱和赞美,他都是个失败者,因为他的健康将在承受过无数次头部击打之后,被彻底摧毁。

超我实现了,本我却活不成了。在生命面前,其他一切都是徒劳。

有位搞体育的朋友告诉我,在所有竞技体育项目中,拳击是最惨的。年轻时候激烈的身体对抗和脑部击打,会导致拳击手们普遍在45岁之后走下坡——不是运动成绩走下坡,而是身体状况的全面崩溃。

这种预判已经是所有内行的共识。有一次,邹市明告诉我,他的妻子在他们第二个孩子刚刚出生的时候,瞒着他留了脐带血。后来,妻子告诉他,她决定这么做,是因为担心他年纪大了,打不动了,会像阿里那样有帕金森的后遗症,而孩子的脐带血或可保他平安。

阿里是拳击这个行当的一代宗师。

他叫人佩服,不仅战绩彪炳,也致力于种族平权和世界和平。他以一己之力提高了拳击手和黑人的社会地位,犹如拳击界的马丁·路德·金。

他也叫人痛心,以致于让人深刻怀疑拳击继续存在的价值——邹市明的妻子就不止一次劝丈夫为了健康早些退役。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开幕式,阿里颤颤巍巍,手持火炬,一步一挪的样子,实在叫人记忆犹新,想必也是拳击手妻子的梦魇。

有时候,邹市明会和妻子因为这件事情而吵架。他虽然34岁了,但拒绝就此退役。他虽然从未见过阿里,但仍然奉他为偶像。

阿里之死和拳击手的悲剧意识阿里唯一的“中国徒弟”是拳手熊朝忠。他曾经回忆起和阿里为数不多的一次见面,说,“他拒绝坐轮椅,他的妻子扶着他一点一点走上台……他的意识已经不是很清醒了,只能稍微对大家的动作作出一些反应。我想这是通过他的妻子表达出的礼貌吧。”

熊朝忠的描述恰是阿里伟大之处。他找到了一种比他人更为体面得多的方式,来应对宿命的悲剧感。因为职业伤害,他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但他还是非常坚持自己的尊严。他不坐轮椅,坚持和陌生人打招呼,因为他始终想要保持一个“文明人”的状态。

阿里之死和拳击手的悲剧意识

这是阿里的坚持。他所孜孜以求的“文明”状态,恰是从历史的“野蛮”里生长出来的。在他生活的年代,拳击曾被认为是地球上最野蛮的运动之一。两名成年男子,被用绳子和桩柱围起来,无数人围观他们打架,为了伤口和鲜血欢呼。这时候,他们站在台上,像两只可怜的兽,在流血,为了另外一种生活搏斗着。

以自己最凶狠或最狼狈的样子供人取乐,高度具象地模拟现实生活——这就是拳击手的工作。他们是另外一种演员,容易自我分裂。

阿里说:“那只是工作。草要长,鸟要飞,海浪逐沙滩,而我就是痛打人。”

在阿里的全盛时期,《纽约时报》的大神盖特立斯,他曾经怀抱极大地热情,写过两篇和拳击手有关的文章。一篇叫《一个失败者》,一篇叫《国王一样的中年人》。在影像还不甚发达的年代,这两篇文章记录了当时拳击手们的普遍的生存状态。

他们大多是受教育程度低的黑人,用身体来工作,也用身体来生活,一切出自本能,而不是头脑和智慧。

但他们并非普通人。钱来得容易不说,在别人刚开始要过上好日子的年纪,他们的身体就要垮了。

对拳击手来说,未雨绸缪是极其罕见的故事。金钱倒是个好东西,用来摆脱病痛、疲惫和末日感,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他们总是在年轻的时候暴富,然后满不在乎地把钱花在女人、珠宝、坏哥们和高级汽车上,到头来总是一副潦倒相。

冒着生命危险挣来的钱,若不加以挥霍,根本无法得到心理补偿,也无法平衡自己的精神状况。

拳击手们都充满力量,但也因此危险到了极点。因为他们一拳就能把人打昏死过去,而下一个被一拳打昏死过去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自己。

他们崇拜力量,又对力量感到恐惧,这就是他们的痛苦之源。

……

我并不清楚,阿里的“文学性瞬间”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刻。在那个时刻,他决定接受自己悲剧性的、不可更改的“宿命”,同时打定主意,在生命余下的时光里要为自己的“天命”而奋斗。

宿命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天赋,是一个人最擅长、最享受、也最愿意花时间的事情,是一个人和他自己的关系。哪怕这件事危险、孤独、不受人尊敬,你在经历过自我怀疑之后,也不得不接受它,因为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天命是一个人自我觉醒,一再确认和自己的关系之后,所确立的一个人和世界的关系。有了这一则“天命”,诸神归位,躯壳找到了灵魂,可以附体。

阿里天赋异禀,能打胜仗,有物性。随着年岁增长,他也有了神性。他中年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冠军不是诞生于运动场,而是诞生于内心的渴望、梦想和愿景。”

“我知道我在往哪儿去,也知道真相,但我不想成为你所期望的人,我有自由成为我想成为的人。”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是和很多人在战斗,为美国三千万黑人带来自由是我的使命。”

阿里之死和拳击手的悲剧意识

这是一个人的自我启蒙,也是他对一个群体、一个时代的启蒙。1960-1970年代,整个美利坚民族都处于困惑和动乱当中,有这样一个少数族裔的成功者占了出来,他说,我不想只要个人的输赢,我还希望为这个世界带来更多。可想而知,这是多么令人激动,又影响了多少和他出身相似的少年。

阿里年逾古稀,不算短寿。以他的声望和价值观,之所以没有从政,不知道身体状况是不是重要的原因之一。不过,一位在少年时期深受他影响的黑人小男孩却下决心要这么做,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珍藏了阿里的一副拳击手套,他叫奥巴马。

其实阿里已经算幸运。如果李小龙能够活到他这样的年纪,未必不能获得和他一样的成就。当时我送了一本《李小龙传》给邹市明,作为交换,他则给我讲了一个老拳击手的故事。

在洛杉矶的拳击馆里,邹市明经常能看见一个破了相的白人老拳手。他有一张帅帅的老脸,但是不知道受过几次伤,不知道做过几次整容手术。笑起来的时候,他有点哭丧着脸。不笑的时候,他看起来又有促狭的笑意。

老拳手已经63岁了,但还是不肯放弃,坚持每天训练。若说真的上场打比赛,他肯定已经没戏了。但在这个年纪的男人中间,他的体能和精神面貌,绝对算上佳。

有一天下午,邹市明训练完在换衣服,老拳手走过来向他问好,然后送了他一张海报,说:“等你想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要像我一样壮哦。”

邹市明打开海报。他这才知道,这位日日相见的老拳手,名叫米基·洛克,早年的职业拳手,去年的金球奖影帝。

阿里之死和拳击手的悲剧意识

一个人和世界的关系有很多种,和自己相处的关系也有很多种。阿里已是圣徒般的存在,可圣徒有圣徒不可言说的苦,米基洛克这样,自由自在一辈子,也很好。

至于邹市明,在拳击生涯的尾声,他兼具了一个经典拳击手的伤感和乐观。伤感的时候,他说,我有一个当年的队友,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两只眼睛都视网膜穿孔,基本上处于半瞎状态。乐观的时候,他又说,我要做一家拳击文化公司,让大家都有口饭吃,我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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