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時巫
01.
啟順年間，天現紫光異象，武林智多星斷定，此異象必是人間有千年神兵出世，得之可問鼎天下。
消息一出，天下頓時興起了尋找兵器的熱潮，各路人馬到處蒐羅神兵神器，就連打鐵鋪剛打好的鍋鏟都不放過。
而靈寶身為那把讓天下趨之若鶩的神兵，此刻卻蹲在一家氣派的山莊外，看著幾個大漢丟西瓜皮一樣把柳如風丟了出來。
柳如風順勢滾到了她的腳邊，盯著她的腳驚歎：“哇!好大一條鹹魚!”然後“啊嗚”一口，叼住了那隻腳。
靈寶頓時一口老血堵在了胸口。
她簡直不想承認，這個瘋瘋癲癲的少年，就是她經過海選、初選、複選，選得眼花繚亂，最後才敲定的神兵之主。
靈寶是一個劍靈，千年前鑄她的劍師是個劍痴，她是他最得意的一把劍。
正因為太得意了，所以輕易不能讓人得到，免得心懷不軌的人大亂天下。於是鑄劍師掘地三尺把她埋了，然後便消失無蹤，只留下一張小字條，上書：等有緣人有日尋之。
但鑄劍師保密工作做得太好，江湖中的人只知道干將莫邪倚天屠龍，她被深埋在地下，別說有緣人了，連土撥鼠都不知道她是一把絕世好劍。
靈寶等了千百年，越發確定鑄劍師一定是在逗她。她怒火攻心，決定不等了，有緣人不來尋她，她就去尋有緣人。
正巧這一年江湖大開大合間，出了一位少年英雄柳如風，少年斬邪魔，除歪道，劍指天下。
那時候的柳如風還是一個氣質斐然的絕世高手，手上一把青龍劍戰無不勝，傾慕他的女子從長安城排到荒野大漠。
靈寶觀察了他很久，這種又英俊又能打的高手，肯定就是她家有緣人!她一錘定音，就他了!
作為寶物得低調些，靈寶選擇在夜半無人時，去和柳如風培養一下感情。
然而她剛悄悄爬上柳如風的床，就被柳如風一腳踹了下去。被踹得七葷八素的靈寶很憂愁，她家有緣人打招呼的方式委實太粗暴了些。
看清來人是個小姑娘的柳如風很痛心：“姑娘，你再如何傾慕我，也不能如此直接啊。按規矩，你好歹先給我遞首情詩!”
靈寶不解，持劍者必定劍不離身，同吃同睡同上茅廁，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嘛，他這麼激動幹什麼?
靈寶安撫他：“你冷靜點兒，是這樣的，我有一把好劍。”
柳如風立刻了然，最近天下掀起兵器熱，到處在推銷倚天屠龍菜刀西瓜刀，沒想到都推銷到他床上來了，這也太拼了點兒。
柳如風很不耐煩：“我自己有劍，你走吧。”
靈寶跳了起來：“開玩笑，你那把青龍劍只是一塊沒有生命的鐵……”怎能跟她這種成靈的劍相提並論啊?
但她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柳如風一把拎起，不屑一顧地丟了出去。
靈寶很憤怒，人與劍之間最起碼的尊重都沒有了!
她杵在他的房頂，等著他醒來和他講講大道理，不料他剛踏出房門，就被一個來挑戰的大鬍子攔住了。
柳如風住在武林高手雲集的天下山莊，時不時就有人挑戰踩場子，他每天都要把一兩個人打得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大家都已經麻木了。
然而這一次，結果卻有了驚人的變化，那個用斧頭的大鬍子只用了三招，就把柳如風的青龍劍給折成了兩半。
這個打擊來得太突然，柳如風盯了那把斷劍半晌，猛地嘔出一口鮮血，當場昏迷。
再醒來時，他就只知道笑，並且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大家都說，柳如風被斧氣所傷，成功地擠入了走火入魔的行列。
靈寶驚呆了，他的青龍劍其實是她暗中動了手腳，但她萬萬沒有想到，不就折了他的劍，居然把他氣瘋了，這心理承受能力真是太弱了些。
天下山莊不收留精神不正常的劍客，柳如風當日便被毫不留情地驅逐出去。
此刻柳如風正蹲在地上，努力地抓了泥巴往靈寶腳上糊，糊完還對她天真無邪地笑。
誰能料到當初她選中的那個少年英雄，今時今日居然蹲在街邊玩泥巴!
靈寶很憂愁，她感覺自己的前途當真一片黑暗。
02.
靈寶自認是一把有情有義有擔當的劍，柳如風是她弄瘋的，她怎麼也不能丟下他。
比起從前不可一世的柳如風，瘋癲狀態的他明顯可愛多了，靈寶用幾個新鮮出爐的包子，就成功獲得了他的信任與愛護。雖然他信任愛護她的方式就是拉著她一起玩泥巴。
靈寶拍拍手：“你吃了我的包子，以後就是我的人了。”
柳如風想都沒想就答應：“我是你的人了。”
靈寶怎麼都想不到，她和柳如風的契約就這麼定下了。劍擇主而從之，但柳如風這副模樣，如何能駕馭得了她的靈氣?
然而靈寶心很大，不就是區區瘋症嘛?沒準多吃幾個包子就好了。
柳如風乖乖跟在靈寶身後吃包子，含混不清地問：“我是你的人，你是我的什麼?包子嗎?”
她豪氣沖天地拍拍柳如風的肩膀：“我是你的劍啊，以後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陽光照得她的眼睛熠熠發光，柳如風有些怔忪，連包子都掉到了地上，半天不會說話，回過神來的時候，竟然紅透了臉。
靈寶戳了戳他的臉，不會又犯病了吧?
靈寶覺得中原汙濁之氣太濃，動不動就有人走火入魔失心瘋，她決定帶柳如風去一個靈氣充沛的地方養病，順便培養一下默契和感情。
靈寶生來無病無痛，自然不知道生病要去找大夫，她決定到鑄劍師當年淬劍的劍冢去。
靈寶帶著柳如風上路的時候一身輕快，覺得未來又光明起來。
但微弱的光明很快遭到黑暗的撲殺。靈寶絕望地發現，柳如風近年來樹大招風，目中無人，立敵太多。走著走著，總會有一個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人，舉著狼牙棒九節鞭之類的武器朝他們衝過來，喊著：“姓柳的，哈哈哈!你也有今天!你給我站住!”
柳如風雖然瘋得不輕，但還保留了逃生的本能，他“哇”的一聲，第一時間跳起來，拉著靈寶撒丫子就跑。
被各路猥瑣大叔追著跑也就算了，靈寶萬萬想不到，他們剛剛在一家路邊茶攤坐下，氣都沒喘勻，就見剛才還一臉和藹招呼客人的老闆娘突然舉起掃帚往柳如風身上掃：“姓柳的，你這個負心漢，你還敢回來?”
柳如風嚇得哇哇叫，繞著桌子跑。好在老闆娘身材肥胖，動作不夠靈活，柳如風堪堪躲過了她的掃帚。
靈寶目瞪口呆，眼看這個老闆娘頭髮都有些花白了，少說也是幾個孩子的娘，難道還和柳如風有過感情糾葛?!
柳如風不會還手，逃跑倒是一把好手，他也算有情有義，逃跑總不忘拉著靈寶一起。靈寶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少年的側臉依舊英俊如初，但她一想到柳如風可能是個連大媽都不放過的偽君子，就感到一陣痛心：“柳如風，做人有點兒追求好不好?!你口味實在太重了!”
彼時他們已經躲過了大媽的奪命掃帚，靈寶一把甩開柳如風的手，在他惶恐的目光下轉身就走。
自己千挑萬選還選錯了人，這個事實實在太傷人了，她想靜靜。
03.
靈寶獨自在一棵蘋果樹下思考了半天的人生，作為一把神兵，她的路途終究要比普通的劍坎坷些。
在被樹上掉下來的蘋果砸中幾次之後，她選擇了認命，順便撿幾個蘋果給柳如風解解饞。
反正柳如風現在瘋瘋癲癲，只要她循循善誘，假以時日，定能讓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她躊躇滿志地往回走，途中被一群人擋住了路。
那群人圍成好大一個圈，把什麼東西圍在了中間，貌似是在抓野豬。靈寶好奇地擠進去圍觀，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差點兒把人嚇得魂飛魄散，被圍住的哪裡是野豬，明明是她家柳如風!
柳如風臉上身上已經掛了彩，他們凶神惡煞地嚇唬他，他便驚懼地縮成一團，逗得圍觀的人樂不可支。
帶頭的一個獨眼男子看著他冷笑：“這就是有可能成為天下第一劍的柳如風?連廢物都不如!”
靈寶覺得自己體力的洪荒之力已經快控制不住了，頭髮都要豎起來了。他是她選中的人，是神兵之主，怎麼可以由得路人甲乙丙丁隨便羞辱!
靈寶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她掏出兜裡的蘋果，想都不想便往獨眼龍腦袋上砸，最後蘋果砸完了還不解氣，脫下鞋子繼續砸。
一群人被靈寶的氣勢如虹唬得一愣一愣，獨眼龍更是被砸得七葷八素，蒙得找不著北。倒是柳如風最先反應過來，他一把抱住獨眼龍的腳，一邊衝靈寶吼：“跑，快跑!”
靈寶自然是不跑的，她指著獨眼龍的鼻子罵道：“他是我的人!誰給你的勇氣打他罵他的，活得不耐煩了嗎?”
靈寶雖然身為神兵，但此時只是一個小姑娘模樣，一點兒威懾力都沒有。獨眼龍覺得自己丟了好大的面子，一腳踹開柳如風，舉起手就往靈寶臉上扇去。
靈寶躲也不躲，但手掌落下之時，她毫髮無損，卻只聽獨眼龍一聲慘叫，眼見他原本完好的手上突然出現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眾人大驚失色，想把靈寶拿下，誰知不管是誰，只要一碰到她，紛紛猶如碰到最鋒利的刀刃，痛苦地哀號起來。
最後不知是誰驚恐地大喊了一聲：“妖女，妖女啊!大家快跑!”
一群人落荒而逃，剛才的威風蕩然無存。
柳如風捂著自己腫起來的臉，一臉崇拜地看著靈寶，就見她晃了晃，一副站立不穩的樣子。
柳如風趕緊上前扶住，天真地問：“包子，你好厲害!你是神仙嗎?你是不是用了太多法術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我給你過一點兒靈氣!”
他說著就要把嘴湊過來，靈寶一臉愁苦地把他的臉推開：“我好像……有點兒暈血。”
身為一把劍，她居然暈血，還讓不讓人活了?她萬萬沒想到自己是這種劍!以後還怎麼愉快地耍威風稱霸武林?!
靈寶的確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偏偏柳如風還指著自己的嘴角，天真無邪地問她：“什麼是暈血，就是看到這個就會暈倒嗎?”
靈寶只往他嘴角那凝固的暗紅色看了一眼，立刻頭暈目眩，眼前一黑。
昏倒前，靈寶終於可以斷定，身為一把會暈血的神兵，她的人生果然好坎坷!
靈寶是在一座小木屋裡的榻上醒來的，而柳如風正把頭擱在枕頭邊，一張腫得走形的臉差點兒把她再嚇昏過去。
是一個好心老農婦收留了他們，不但收留他們住下，還給他們吃的和喝的。
靈寶是把劍，不需要食物供給，但柳如風似乎很擔心她餓著，總是趁她一不留神就往她嘴巴里塞包子。
老農婦對靈寶說，柳如風揹著靈寶走了許多路，腳都磨破得不像樣子，但她沒醒，他就不肯停下來，也不知道多久沒吃東西了。老農婦遇見他們的時候，柳如風累得臉都綠了。
靈寶在心裡算了算，她居然被一滴血嚇暈了兩天兩夜，這兩天兩夜都不知道柳如風是如何過來的，竟然也沒想過把她這個累贅丟下。
靈寶突然覺得胸口漲得滿滿的，她盯著柳如風：“就衝你揹著我走了那麼多路，我以後無論如何都護你周全!”
靈寶心裡想著的是怎麼把暈血症治好，好踏踏實實地保護他，但聽在別人耳中卻有其他的意味。老農婦看他們的眼神很曖昧：“小姑娘，你們還沒成親吧?”
靈寶是野生靈物，對人間世事知之甚少。她搖搖頭：“成親是什麼東西?”
老農婦的眼睛亮了：“那你們這是私奔啊!好姑娘，有骨氣!當年我和我家老頭子也是這麼過來的，趕緊找個地方把親給結了，這叫生米煮成熟飯，以後就再也沒有人能分開你們了。”
靈寶摸摸鼻子，她和柳如風定下了契約，本來就沒有人能分開他們啊。
然而她當作耳邊風的話，卻有人往心裡去了。當天晚上，柳如風捧著一顆不知道哪來的大紅色繡球，跑到靈寶身邊，巴巴地望著她。
柳如風一洗多日蒙面的塵埃，雖然身上穿著不甚合身的粗衣布褲，臉上還有瘀青，但他的眼睛明亮，彷彿可以聚光點火。
靈寶被他看得心慌意亂：“你你你……你看著我幹嗎?是不是又想吃包子了?”
柳如風卻一臉堅定地回答她：“不要吃包子，要成親。”
老農婦說了，姑娘家無名無分地跟在他身邊是很委屈的，要給她一個名分。
靈寶對他可好了，給他包子吃，別人欺負他她就挺身而出保護他。柳如風捨不得讓靈寶委屈，他決定立刻就和靈寶成親。
靈寶摸著鼻子問：“怎麼成親?”
柳如風快樂地數起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靈寶從不拘泥禮教，她和柳如風定契約，就是一問一答，他答應了，這事也就這麼定下了。同樣都是為了達到不離不棄的效果，為何成個親這麼麻煩啊?
但柳如風滿臉期待，靈寶不忍心拂了他的意：“那就成吧!”反正成親對她來說，和定契約是一樣一樣的。
柳如風如獲聖旨，興奮地拉過靈寶，拜了天地，把老農婦當高堂拜了拜。心願了了，當天夜裡，他就像只小狗一樣，趴在她的床邊，睡得甜熟。
靈寶看著他熟睡的臉，突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圓滿，她想，這大概就是世人所說的歲月靜好吧。
但那個時候靈寶還不懂，成親定下的，不是主僕的契約，而是夫妻情分，是與子共白首的諾言。
04.
靈寶和柳如風休整了數天，便拜別了老農婦，繼續上路。
柳如風在人世間打滾多年，即使痴傻了，但也記得成了親，大家身份就不一樣了，他得照顧靈寶，對靈寶好。
他不管靈寶叫包子了，笑眯眯地改了口，喚她娘子。靈寶只疑惑娘子又是什麼好吃的，也不追究，任由他叫去。
羞辱過柳如風的獨眼龍在武林到處散播消息，煽動人心，說柳如風與邪魔外道的妖女為伍，即將危禍武林，正派人士應竭力清理門戶。
好在靈寶和柳如風換了裝扮，以夫妻的身份趕路，別人認不出眼前憨厚老實的漢子就是曾無限風光的柳如風，他們成功避過了許多吃飽沒事做，來找麻煩的正道人士。
靈寶帶著柳如風回到了鑄劍師的劍冢。劍冢地勢隱秘，非尋常人不得入內，這裡很安全。
劍冢裡滿眼望去都是劍，靈寶豪氣萬丈：“看，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柳如風有些憂愁：“這裡沒有包子吃啊。”
靈寶眉頭一抽，循循善誘：“柳如風，你就在這裡練劍吧。”她一心帶他回來，就是想把他拉回劍道上，只有他神志清明瞭，才能真真正正地駕馭她這把神兵利器。
柳如風撇了撇嘴：“練劍有什麼用?又不能當包子吃。”
靈寶急了：“練劍可以爭天下，做天下第一啊。”
柳如風也急了：“可是我不想做天下第一，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的眼神過分真摯，真摯得讓人心跳都亂了節奏。
靈寶這一輩子都沒聽過這樣的話，鑄劍師將她視為至寶，但還是將她埋地三尺後離她而去，江湖人爭相尋她，也只是為了天下。但柳如風卻說，他不要天下，他只想和她在一起。
靈寶咬著唇，假裝自己毫不動容：“但你也要學會保護自己啊，誰敢欺負你，你就揍他!”她想了想，又咬牙切齒地補充，“用劍揍!”
柳如風從善如流，但說出口的卻是：“要學會保護靈寶，誰敢欺負你，我就揍他，用劍揍!”
靈寶一邊感動，一邊讓他隨便去劍冢找把劍，暫時先用著。他感覺自己身負保護靈寶的重任，當下便屁顛屁顛找劍去了。
劍冢那麼多劍，雖然比不上靈寶這種神兵，但放到世上可都是好劍。柳如風卻選了把木劍，也不知從哪裡扒拉出來的。
靈寶嘆了口氣，算了，好歹也是把劍。
她帶著柳如風到劍冢後的小木屋，準備在這裡幫助柳如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於是，柳如風便過起了聞雞起舞的日子，他舞劍舞得相當草率，哼哼哈哈亂砍一通，毫無威力，連路過的兔子都不怕他。
她一訓他，他就不發一言，憋著淚，委屈地啃著木劍撒氣。
只怪靈寶是把心軟的劍，他撇嘴她就不忍。為了哄他，她帶他上山摘野果野菜，他拉著她的手滿山跑，笑聲驚起了飛鳥。
靈寶發現，她從來沒見過這樣快樂的柳如風，當他是少年英雄的時候，整日冷若冰霜，何曾這樣笑過?
靈寶頓時就釋然了，其實她身為一把劍，對天下是沒什麼興趣的。如果柳如風永遠瘋瘋癲癲，當不了天下第一，也沒關係，反正他們契約也定了，親也成了，她會對他不離不棄。
聽說有首歌是這麼唱的：你是瘋兒，我是傻，纏纏綿綿到天涯……
柳如風回頭看她，眼中有愛意流轉。靈寶心裡一動，忍不住仰天長嘆，她覺得她一定會成為普天之下，第一把對凡人動情的劍。
自從決定不逼著柳如風去爭天下之後，靈寶覺得小日子過得還不錯，挺甜蜜的。
但柳如風卻有些異常，近來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雕，繞著木屋轉來轉去，還亂叫，那雕一叫他就捂住頭一臉痛苦，導致他最近都悶悶不樂，飯都吃不下了。
靈寶心疼他，決定去集市買幾籠包子回來安慰他。
集市路遠，來回要一天一夜，等靈寶揹著一個大包裹回到小木屋的時候，就發現柳如風呆呆傻傻地立在屋外，對面還站了個哭哭啼啼的圓潤女子。
靈寶湊近一看，不由得嚇了一跳：“茶攤老闆娘，你咋年輕了那麼多?看的哪個大夫?如此妙手回春?”
那女子橫了她一眼：“我是青青!茶攤老闆娘是我孃親。”青青上前一步，“你就是那個妖女嗎?你究竟用什麼迷惑了我師兄?他現在連我都不認得了!你拐帶他來這裡又有什麼意圖?如果不是我家的雕，我都找不到他了!”
這一堆問題聽得靈寶頭大如鬥，她一頭霧水地看向柳如風求救，就看到他憤怒地反駁：“靈寶是我娘子，不是妖女!”
“娘子?!”青青捂著胸口後退了好幾步，黯然神傷，“想當年，由我爹做主立下婚約，你持青龍劍，我持白鳳刀，互為信物，你為了匡扶天下，不告而別。現如今，你居然瞞著我娶親!你對得起我嗎?你對得起我爹嗎?”
興許是青青說的話激起了柳如風的回憶，他突然猛地抱住頭，似乎相當難受，他的眼神有一瞬的清明，竟呢喃了一句：“青青，對不起。”
他的聲音中有複雜的情意，那飽含愧疚與憐惜的語氣讓靈寶愣在了當場，難怪當初茶攤的老闆娘看見他就怒不可遏，原來他曾為了大道棄了情愛。難怪他因劍折而神志不清，原來那把劍不是普通的劍，那是他們的定情信物。
靈寶體會到什麼叫作打翻醋桶的感覺，但她是一把講道理的劍，她試圖改善現場劍拔弩張的氣氛：“大家有話坐下來好好說嘛，我給你們熱包子吃吧?”
此言一出，青青突然拔刀而起：“還吃什麼包子，都是你這妖女的錯，我砍了你!”
靈寶身為一把削鐵如泥的神兵，是不怕被砍的，但是她怕在折了柳如風的青龍劍之後，又折了青青的白鳳刀，那問題就比較嚴重了。
於是她想都不想就往後退，然而青青乃名師之徒，雖然身寬體胖，卻不減靈活，一個閃身，刀鋒已經對準了靈寶的胸口。
躲避已經來不及了，靈寶認命地閉上眼睛，卻沒聽到預想中的刀折之聲，取而代之的是青青一聲難以置信的慘叫。
靈寶睜開眼，就見青青驚恐地轉身，奪路而逃。而柳如風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面無血色。
在刀落下的瞬間，是他飛奔而至，以背擋刀，保護了靈寶。
自古以來，只有人以兵器護身，卻從沒有一個人以血肉之身，護著可以傷人的利器。劍沒了，換一把便是，而柳如風，卻視她為生命。
靈寶震驚地看著他，看著他閉上眼睛，悶哼一聲，慢慢在她懷裡滑落下去。
05.
柳如風失血過多，陷入了昏迷。
鑄劍師鑄劍難免傷到自己，於是在劍冢周圍種滿了療傷止血的草藥。靈寶就用這些草藥，保住了柳如風的性命。
她每天給他換一次藥，摘野菜熬湯喂他，用熱騰騰的肉包子誘惑他，但他卻始終不肯醒過來。
直到那日，靈寶聽到屋外傳來殺伐之聲，她忙不迭地跑出去察看，就見一群面容陰鷙的人追趕著那個和青青長得極像的茶攤老闆娘，老闆娘舉著一把劍，節節敗退，似乎已經力竭。
老闆娘衝著屋裡吼了一聲：“柳如風，沒死就滾出來拜見你師孃!”
柳如風的師孃就是她的師孃，靈寶想都沒想，挽起袖子就衝出去了。但這些人訓練有素，並不是獨眼龍之流，靈寶空有利刃，只有餘力護著師孃，卻傷不了對方。
靈寶沒有實戰經驗，一個不察就被歹人鑽了空子，劃傷了師孃的臂膀。靈寶一回頭，就看到那道鮮血淋漓的傷口，那目眩欲嘔的感覺瞬間襲來，她搖搖欲墜，站都站不穩。
師孃急了：“小姑娘，這緊要關頭，你多扛幾刀再暈啊!”
靈寶勉力站穩，剛定了定神，就聽不遠處有劍聲破空而來，一道白色身影從面前掠過，他握一把木劍，劍影重重，劍氣即可傷人，只三招，便重挫對手，嚇得他們屁滾尿流，落荒而逃。
這身姿，這劍術，除了柳如風，沒有別人，他終於醒了!
柳如風趕走了歹人，回身行禮：“師孃!”
眼前的人長身玉立，面容冷峻剛毅，不見笑意。靈寶頓時悵然若失，是的，他終於醒了。
靈寶看著師孃跳上前去戳著柳如風的腦袋罵：“你師父怎麼教你的?武林浩劫!你居然躲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
靈寶帶著柳如風到劍冢避世的時候，萬萬沒想到江湖中出了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頭，收兵買馬，興建魔教，意欲大亂天下。
魔頭手上有神兵，是一把金光四射的大刀，他以血喂刀，刀下亡魂已不計其數，武林正派卻無人可敵。
師孃哭哭啼啼：“那個不要臉的魔頭還看上我家青青，把她擄了去，揚言要娶她做夫人!”
已經多少知道一些人情世事的靈寶不解地瞪著眼睛：“婚娶是好事啊，你那麼傷心做什麼?”
就像她，和柳如風成親之後，她過得圓滿甜蜜，好不開心。
誰知師孃哭得更兇了：“柳如風，你之前不告而別的事我可以不計較，但你師父生前一心要你繼承他的劍術，除魔衛道，青青和你更是有婚約在身，這魔頭，你除還是不除?”
柳如風言簡意賅：“除。”
為了青青的清白，師孃立刻便要帶著柳如風回去，柳如風應允了，但看上去一點兒把靈寶捎帶上的意思都沒有。
靈寶忍不住了，她把柳如風拉到一旁，還未開口，就聽他冷淡的聲音傳來：“是你折了我的青龍劍。”
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靈寶低著頭囁嚅道：“我會賠你一把更好更利的劍。”
“我不要你賠。”
靈寶呼吸一窒，對，青龍劍是他的定情之物，她賠不起。
她佯裝鎮定地轉個話題：“我陪你去除魔衛道吧。”
他輕笑轉身：“不必。”
靈寶愣了，他莫非是在……恨她?
是了，在遇見她之前，他一心要匡扶大道，斬妖除魔，是她折了他的青龍劍，害他氣急攻心，變得瘋瘋癲癲，荒廢了大好時光，還因為她而被武林同道唾棄。
靈寶呆立著看他收拾包袱，起身，離開，自始至終，他沒有再看過她一眼。
06.
柳如風帶著一把木劍上路，木劍上還有許多牙印。
師孃很憂愁：“風兒啊，你武功高強，也不能帶把木劍這麼草率啊，青龍劍呢?”
柳如風搖頭：“折了。”
師孃嘆了口氣：“我看著你長大，知道你對青青無意，等這事了了，婚約也就解了吧。至於那姑娘……”
柳如風搖搖頭，師孃便了然，不再說話，只催馬趕路。
而靈寶在劍冢裡呆立了半天，終於跳了起來，那個傻子帶了把木劍就出門了，怎麼和人家的金刀鬥啊?
她急急忙忙就追上去了，然而別人騎馬，她一雙腳跑得再快，也還是落後了一大半。一路走來，她聽到人們在議論紛紛，昔日的天下第一劍柳如風，為了英雄救美，和魔頭定下了生死帖，決戰的地點就在蒼雲山。
決戰那天，靈寶堪堪趕到，她一邊爬山一邊腹誹，決戰就決戰，地點定這麼高做什麼?
等她爬到山頂，現場已經是劍拔弩張。
柳如風持木劍，迎風而立，很有絕世高手的風範。正準備凝神對戰，就見人群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柳如風一愣，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道：“靈寶，你來做什麼?”
靈寶下了決心，也不顧別人側目，張口就喊：“你不要這天下，我就當你的妻子;你想要這天下了，我就當你的劍!”
魔頭仰天大笑：“好一個夫妻情深，有了正室，還來和我搶人!動手吧!”
他再也不給柳如風喘息的機會，提刀而上，柳如風無暇再去應答，只專心迎戰。
他師父離去之前，曾要他守衛這天下，照顧他的家人。而如今天下大亂，青青更被魔頭所擒，他答應的事情，竟然一件都不能做到，他無論如何也要彌補，即便是以性命為代價。
柳如風提著木劍，義無反顧地往前衝去。
然而他武功再高，木劍卻始終是木劍，如何和神兵抗衡，只一招，劍斷。
魔頭冷笑：“柳如風，來祭我的刀吧!”
劍斷之時，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氣，只有靈寶飛奔而出。
柳如風餘光見她飛奔而來，立刻低吼：“回去!”
靈寶卻咬牙奔至，用力地牽住了他的手。那一刻，她突然明白，神兵利器，並不是為了要爭奪天下而生，她生，是為了保護所愛之人。
他已神志清明，可以御劍了。
靈寶輕輕念出她學會多年卻從沒機會說出的兩個字：“化劍。”
下一瞬，她發現自己的腳邁不開了，她低頭，就見自己的雙腳不復存在，已經化成了劍柄，她的腰，她的手，也逐漸僵硬，慢慢化作了劍身。
柳如風瞬間便紅了眼。
他一生對劍術如痴如醉，聽過靈劍尋主的傳說，自然也知道劍靈化劍所要付出的代價。
而靈寶卻從不知道，這個代價就是主人身死之前，她會以身化劍，為他所御，她再也無法以人身面世，無法言語，無法歡笑，無法再給他一個最簡單的擁抱。
靈寶緩緩閉上了眼睛，劍成!魔頭金刀同時落下。
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甚至不是“我愛你”，而是“這一刀，換我來替你擋”!
而他甚至來不及向她解釋，他不是因為在乎那青龍劍而冷淡對她，而是因為在他心裡，她不是一把劍，她是他的娘子，是要共赴白首的人，他只是一心想要護她周全。
這一生，他不想讓她做他的劍，他只想要她做他的妻子。
刀劍相加之時，光芒四射，所有人目不忍視，只能聽見柳如風的一聲狂吼，似乎要裂了這奪他所愛的天與地。悽聲入耳，所有人心神震盪，彷彿經歷了這天下間最傷心絕望之事，不由自主地淚流滿面。
光芒過後，世間歸於平靜。
而戰場上，只剩魔頭委頓倒地，地上還有一把折成兩半的金刀，顏色暗淡，再無法修復。
柳如風與他的劍，不見影蹤。
07.
天下第一劍柳如風在那場拯救武林於水火的大戰之後，銷聲匿跡，無人可尋。
但江湖中人偶爾能見到一個白衣劍客，以面具遮面，隨身帶一把古樸無華的劍，鋤強扶弱，匡扶正義。
落葉滿地的楓林中，白衣劍客面對著一個跪倒在地的刀客，負手而立。
刀客問：“我輸了，為什麼不殺我?”
白衣劍客淡然轉身：“抱歉，我這把劍，不沾血。”
他還記得，姑娘怕血。
在群山之巔，白衣劍客拔劍出鞘，劍指江湖，劍身微顫，隱約有龍吟之聲，那一瞬間，面具後淚流滿面，他想起泗水邊上，有個青衣女子巧笑倩兮，對他說：“我是你的劍啊，以後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他將劍擁入懷中，喃喃自語：“以後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生死不離，今生，與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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