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詩苑」苗雨時:論詩歌的時空座標

生命的生成、發展和流逝,是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中進行的。詩,作為生命的主觀表現形式,也有特定的時空意識。不過詩的時空不是客觀的物理時空,而是主觀的心理時空。兩者是不同的,前者是恆定的,後者是變幻的。

關於時間,英國心理學家鐵欽納曾這樣舉例說:你們在鄉村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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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車室度過的時間與你們看有趣的戲劇時度過的時間在物理上是相等的,用秒的單位測量起來是相等的,但對你來說,一種時間過得慢,另一種時間過得快,它們是不等的。”詩歌創作是一種人的生命經驗的重新組合,因而詩中的時間只能是個體的、主觀的、心理的時間。雖然它也是客觀存在的時間的反映,但不是現實的刻板的真實,而是心靈的審美、現實的超越和藝術的創造。同樣,詩中的空間,也是詩人主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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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特殊的心理空間。正象黑格爾所說:“詩藝術是心靈的普遍藝術,這種心靈是本身已得到自由的,不受為表現用的外在感性材料束縛的,只在思想和感情的內在空間與內在時間裡逍遙遊蕩”。內在的時間和內在的空間,不僅是詩歌存在的基本形式,也是詩人自由創造的重要條件。

「京畿詩苑」苗雨時:論詩歌的時空座標

例如,白居易的《長恨歌》,開頭寫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歡娛生活,是“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安史之亂後,他從四川歸來,池花依舊,人去樓空,則是“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一夜的時間在客觀上長短是一樣的,但由於情境不同,卻產生了“主觀時間”的極大差異: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正是這種今昔對比,造成巨大的感情落差,釀造了濃郁而深沉的詩意。又如濟慈的一首十四行詩,其中這樣寫道:

一個星期可以等如一年,

而我們每週都感到離別和熱烈的相會,

那麼,短短的一年便等如一千年,

正如我們可以在很少的空間裡長久生活,

正如時間本身會消滅,

一日的旅程在朦朧裡,

為我們的歡欣而延長、擴大。

深摯的友情驅動詩人作時間幻想,於是一週變成一年,一年變成一千年,甚至直到時間消滅,而這種幻想的時間,恰恰很好地表達了詩人對友情的珍惜。時間的常量在心靈上轉化為變量,彷彿一串跳蕩的音符,彈奏出詩人美妙的心曲。

詩的空間,也是詩人自由馳騁的天地。例如,劉曉濱的《奔馬——讀大型中國畫有感》,開始的句子是:

就這樣,一個故事開始了

從黝黑的羈絆和色塊的重壓下

從死亡和飢餓的深淵裡

騰飛著剽悍,騰飛著驍勇,騰飛著渴望

我激動我流淚

我聽見了奔馳的風聲

馬蹄彈飛了山頭

馬尾掃彎了小河

哦,或許就是它

馱著金甲將軍

捍衛過驍勇和威嚴

或許就是它

曾馱過一代帝王

把宏偉的理想開創

……

一匹駿馬,在詩人的幻覺中,從畫面的空間,揚尾奮蹄,向我們奔騰而來……,一下子從藝術世界進入現實空間,喚起了人們真實的體驗,剎間,彷彿“聽到了奔馳的風聲”,於是引起了人的共鳴,並以此為基礎,詩人開始“第二度創造”,現實世界又進入幻想空間,“馬蹄彈飛了山頭/馬尾掃彎了小河”,是近距離的具有背景烘托氣氛的想象;“馱著金甲將軍”,“曾馱過一代帝王”,是遠距離的具有縱深感的歷史性想象。最後,這匹駿馬又從幻想世界進入帶有濃厚象徵意味的理想空間:

它從遙遠的世紀朝著今天跑來

朝著你的面前跑來

朝著我的面前跑來

從黝黑的羈絆和色塊的重壓下

從死亡和飢餓的深淵裡

騰飛著剽悍騰飛著驍勇騰飛著渴望

這一節和第一節的詩句基本重複,但給人的感受不同了。由於有了前邊的鋪述,這一匹駿馬就從古老的黑暗跑向“今天”的光明,帶著重獲新生的渴望而展示了其“剽悍”、“驍勇”的風姿。龍馬精神,是我們當今的時代精神。

這首詩,幾種世界輾轉生髮,互相疊合,內外交織,虛實錯落,情理相生,從而形成了一種闊大的充滿意蘊張力的審美空間。這種多維的詩的空間,給我以多方面的啟示和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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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詩歌中,時間和空間是相互聯繫的。既沒有離開時間的空間,也沒有離開空間的時間。由於時間的無形、無色,不好覺察它的蹤跡,只有通過空間意象的轉換才能表現出來。正如法國作家米歇爾·比托爾所說:“只有把目光移到我們具有清楚概念的空間中去,我們才能真正追蹤時間的進程,理解時間的反常現象”。人們生活在一段時間裡,這段時間必定有相應的空間內容,詩人從生活中捕捉到一瞬間的空間意象,把一個個空間意象串連起來,從一個片斷推進到另一個片斷,就顯示出時間的流逝和變化。例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六個空間意象,轉移遞進,就暗示了清晨趕路的時間進程,造成了一種緊張匆忙的氣氛。而且,不僅時間可以空間化,空間也可以時間化。例如,魯迅的散文詩《秋夜》中的兩句:“在我的後園裡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在詩人面前,兩棵樹是空間形象,但由於詩人的觀察過程,空間形象的展現被時間化了。這種空間時間化的藝術處理,很好地表達了魯迅孤寂、索漠的心情。

甚至,時間和空間還可以交互為用,互相發揮。請看這個例子:

行到水窮處,

坐看雲起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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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處”和“時”並置,使我們看到了時間和空間的相互作用。第一句,走到水源的時間過程,被“處”字給空間化了;第二句,詩人與雲之間的空間關係,被“時”字給時間化了。如果再看一看意象關係,動態的“行”與靜態的“坐”,靜態的“窮”與動態的“起”,那麼,這些巧妙的對比更說明在詩句簡單表象之下潛藏著詩人對時空關係的微妙感覺:空間中包含著時間,時間中也包含著空間。

時間意識和空間意識交融,就涉及到“四維世界”,即空間三維加時間一維,也可以稱為“四維空間”。馬克思指出:“時間是人類發展的空間”。“四維空間”表現在詩中,就轉化為詩人的思維空間和情感空間,也就是同外宇宙對應的旋轉運行的內宇宙。但中國古代詩歌的時空意識和西方詩歌不同,象宗白華所說:“無庸我去爭取那無窮的空間,象浮士德那樣,野心勃勃,彷徨不安”,而是讓“深廣無窮的宇宙來親近我,扶持我”,“飲吸無窮時空於自我”,由“自我”的感應來吐納世界萬象。請看稽康有名的詩句:

目送歸鴻,

手揮五絃。

俯仰自得,

遊心太玄。

「京畿詩苑」苗雨時:論詩歌的時空座標

由雁而琴,而心,由心而太玄,在對宇宙的怡然自得的欣賞中,琴與心應,生命與天地共感,不僅表現了詩人精神的自由,而且創造了無比深廣的藝術境界。

只有空間無限廣闊的心靈,才有空間無限廣闊的詩。而詩的思維空間和情感空間的拓展,時間一維是一個重要因素。因為詩歌畢竟是時間藝術。時間因素的強調,不僅使詩意呈現一種動態美,而且使詩的思維有縱深感。這樣的思維,不僅有橫的掃描,而且有縱的透視,不權有平面的感觸,而且有立體的開掘,並且在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運動中,讓歷史積澱於心靈,讓心靈對生活的體驗演化為更高層次的感悟和嚮往,使詩的靈魂在想象的廣闊天地裡自由飛翔。由於心理時間的千變萬化,多樣的時空架構,必然帶來丰采多姿的詩的構想,也決定了詩的韻律的各種圖案。

「京畿詩苑」苗雨時:論詩歌的時空座標

總之,詩中的時間和空間,不僅為詩提供一個順序和方位,而且是詩歌生成的基礎和依據,既是一種思維的尺度,也是詩本體存在的基本方式。當今,由於生活的紛紜複雜和節奏加快,人們的時空意識和審美思維方式也正發生著急劇變化。因此,詩歌中的時空處理越來越受到詩人們的重視。隨著詩人們的探索與追求,詩歌中的時空狀態的呈現,必將更加千匯萬狀,千姿百態。而這種變化,反過來又進一步開拓詩人的思維空間,使其獲得更大的心靈自由,把詩歌的藝術境界從一個層次推向一個更高的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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