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美=成功?食慾失控的女孩

吃、吐,再吃、再吐,當楊雪第10次癱坐在馬桶邊時已是深夜。喉嚨像火在燒,眼睛腫得睜不開,手背硬是被牙齒磨爛,胃部的劇烈疼痛連著後背、直達心臟。她痛恨自己,再次發誓“明天絕不再吐”。然而,在接下來的11個月,她沒有一天不在吃與吐的循環中掙扎。

長達10多年,楊雪一直小心隱藏身份。在中國,有一群和她一樣的年輕女性。她們反覆暴食,食量是常人的幾倍,卻又極度怕胖,想方設法催吐。她們不願見光,網上交流多用暗語——自稱“兔子”(與“吐”諧音),暴食稱為“擼”,催吐則是“生”……更難想象的是,一些女孩正在用“吃播”的方法掙錢,在鏡頭前笑靨如花,吃得津津有味,無論彈幕中有再多質疑,也絕口不提“催吐”二字。

從醫學角度看,她們很可能患有進食障礙——神經性貪食症或神經性厭食症。進食障礙本身並不致死,但催吐、過度消瘦則會導致心律失常、多器官衰竭,甚至抑鬱自殺,是精神科裡致死率最高的病種,高達5%-20%。

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臨床心理科心身病房主任、進食障礙診治中心負責人陳珏認為,這種最早被認為只見於西方發達國家、因過度減肥導致的精神疾病正在中國蔓延。去年,診治中心對上海3所女生較多的高校新生的健康調查顯示,進食障礙可疑人群比例最高達到30%。

瘦=美=成功?

堅持吃了5天清水煮菜後的一個清晨,楊雪再也遏制不住暴食的慾望。

5個漢堡、2個披薩、1個千層蛋糕……外賣一到,她迫不及待打開包裝,快速把食物塞進嘴裡,根本來不及品嚐。空虛太久的胃獲得滿足,大腦卻拉起警報,她衝進廁所,彎下腰,把一切會讓自己長胖的“罪惡”清除。

讓所有進食障礙者淪陷的導火索,幾乎都是節食減肥。

短短兩個月,楊雪從90斤迅速瘦到65斤。一張當時的照片裡,她的背部脊柱、肋骨根根分明。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腿粗,“就像練功走火入魔,越陷越深”。

楊雪並非特例。醫學界普遍認為,進食障礙中的厭食症多發年齡為13-20歲,貪食症則在12-35歲之間。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進食障礙診治中心的研究顯示,約有30%-60%的青春期少女在節食減肥,其中7%-12%是極端節食者,極易發展成厭食症。其中部分厭食症易發展成貪食症。

“瘦就是美”的潛意識,同樣在胡致遠的少女時代紮根。因為臉型圓潤,她被同學起了外號“包子”。“都是開玩笑,我也沒覺得特別難過,但還是希望能瘦。”高考後,她靠天天打網球瘦了20斤,入學時被捧為“女神”,但學習壓力再次讓她情緒化進食,很快被“打回原形”。男生們的議論傳到耳裡,她下決心:一定要減回去!

同樣是高考後的夏天,謝萌的人生髮生轉折。她從小胃口奇大,4歲時一頓能吃3個麵包,初中時2個肯德基全家桶不在話下。身高、體重數字都是170,延續到了高中畢業。高考後,父母下達最後通牒:“你再不減肥就把你丟出去。”

謝萌從此像上班一樣每天運動8小時,體重嘩嘩地掉,到110斤時,終於停了。“人也開心,朋友也好,父母也好!除了生理期停了。”這個20歲的女孩住院了,在進食障礙診治中心3個月後明顯好轉。但回憶起110斤的時光,她還是忍不住流露出懷念。

變瘦之前,謝萌曾向一名男生表達好感,未被理睬;變瘦之後,男生態度緩和。在她盤問下,男生親口承認:“我覺得又肥又油膩的女生不夠自律,沒有交往必要。”

2012年,正值國內健身產業快速發展,一大批營銷號和運動社交軟件湧現,胡致遠每天刷相關文章。身為國內頂尖高校生物醫學專業第一名,她學起這些概念毫不費力,立刻付諸實踐。平時去食堂,她從來不要米飯,只打幾個看上去沒有油的菜。

“控制不了身材,怎麼控制人生?”胡致遠痴迷於各種營銷口號,每天逼著自己去健身房,40分鐘力量訓練加40分鐘有氧運動,無論颳風下雨還是經期感冒。前3個月她每週都瘦1斤,卻沒有察覺到危機正在降臨。

失控的“完美主義”

“根本原因就是攝入脂肪不夠,人體無法再合成雌激素。”她說。

大三暑期,胡致遠到英國實習。白天她只吃麥片、雞胸肉和蔬菜,到了晚上,時不時想吃高熱量的東西,卻又不敢,“只能煮很多很多南瓜”。她覺得,自己更像是在填補心理空虛。

楊雪的四次節食減肥,紛紛以暴食宣告失敗,最多的一次反彈了30斤。第一次是在初中。由於幾天沒吃米飯,某天上學途中,她衝進麵包店買了七八個麵包,一口氣站在路邊塞掉,“肚子像要炸了一樣”。她跑回家,躲進廁所吐掉所有,如釋重負。

每次吐完,楊雪的臉都會充血,眼周出現血點。她不敢抬頭,生怕被人發現醜陋的一面,有人問起,一概以“胃不舒服”搪塞。她唯一慶幸的事是沒有跟風,學其他“兔子”使用塑料管。“那種非常難戒,傷害也更大。”

生活的平衡感被逐個打破。她的脾氣日益暴躁,看到桌上有油膩的菜就會和家人爭吵。家庭聚會上,她會控制不住轉桌子,吃得飛快,再火速去廁所吐掉。

楊雪一度對吃播狂熱,“想知道那些看上去好吃的東西都是什麼味道”,但看了之後更易暴食。康復之後,她不再看了,“世界上哪有什麼吃不胖的捷徑?”

謝萌害怕反彈,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剋扣飲食,卻還是沒能“逃過一劫”。因為只要吃多了,母親就會哭著打罵她:“你不是在減肥嗎,怎麼還是吃這麼多?”

“如果一天不運動或者一天不看書,就感覺不是自律的好女孩。”謝萌承認自己過於完美主義。在第三次備考雅思的兩個月裡,她堅持每天自習10小時以上,但漸漸開始吃不下東西。即使這樣,她仍保持每天半小時運動量。

體重掉到88斤,這意味著謝萌在兩年間幾乎減掉了半個自己,體檢發現體脂只有5%(普通女性一般在20%以上)。她非常害怕,而母親的答覆是“只要多吃點就行”。

食慾再次像脫韁野馬一發不可收拾,從2個麵包漸漸變成10張雞蛋餅,比高中食量還要大。3個月後,體重彈回112斤,全身水腫。聽到謝萌說“不想上課,只想吃東西”,母親又急了:“你怎麼這麼沒有自控力?”

謝萌向父母提出要來上海住院,起初無人支持,她只能大吼:“我已經跟中了毒癮一樣,戒不掉暴食了!”

“很多人誤認為進食障礙是一種收放自如、主觀選擇的疾病。”何一曾經有過荒唐的“夢想”:得3個月的厭食症,先瘦下來再去康復。直到現在,這種觀點在網上依舊不少見。

參加工作的第一年,何一催吐日漸頻繁,原先只在家裡,後來在單位也忍不住。想吃東西時,她甚至會從自己的垃圾桶裡翻找。到後來,就連口腔也被胃酸腐蝕壞,4顆臼齒嚴重蛀牙。每次看牙,牙醫都叮囑她少吃糖。她只能苦笑著說:“好。”

為何拖了那麼久才說

某次,楊雪沒有把馬桶的嘔吐殘渣衝乾淨,被父親發現,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被狠狠打了一頓。“爸爸罵我,想死就滾出去。”她說,“老一輩都覺得三年自然災害時大家根本吃不起東西,哪裡有什麼進食障礙。”

上世紀50年代,進食障礙只見於西方;到了八九十年代,在中國香港、韓國等地陸續出現。國際知名醫學雜誌《柳葉刀》2016年刊發文章《巨大的問題:進食障礙》,指出歐盟約有2000萬進食障礙患者,每6-7位年輕女性中就有1人患有進食障礙。

何一憶起幾年前第一次向好友坦承病情的場景,忐忑猶在。“因為慫,我選擇了QQ。發送信息後,心臟狂跳不止,感覺就像犯了罪的人,等待宣判。”

可好友回了一句:“你說的就是戴安娜王妃得的那個病嗎?”出乎意料的接納,完全不評頭論足,讓何一熱淚盈眶。她又戰戰兢兢告訴其他幾名好友。讓她意外的是,沒有一人因此離開她,反倒驚訝於她為何拖了那麼久才說。

上海精衛中心統計顯示,進食障礙患者數迅速增長,2011-2015年門診初診量是2001年-2005年的5倍,來源地也從一二線城市向三四線拓展。但由於科普和預防不夠,多數人不瞭解這種新興疾病,甚至存在誤解。因此,許多進食障礙患者還在默默揹負秘密。

何一覺得,坦白有風險,但為了康復,這是一個值得去冒的險,可以選擇值得信賴的親友和專業的醫生。“你會發現,你真的不需要一個人去戰鬥。”

實際上,直到今天,進食障礙的成因尚未被醫學界完全弄清。和其他精神類疾病類似,這是一種由生物、心理、社會環境等多種因素導致的疾病。

“不僅僅是‘以瘦為美’的社會價值觀起著重要作用,進食障礙是基因和環境交互作用的產物,有一定遺傳度,目前研究已經發現多個風險基因。”陳珏解釋。

鄧琪想過很多次為什麼偏偏是自己患了進食障礙。她能追溯到的最早記憶,大約是她10歲時母親的一句話——“如果你不漂亮,我早就把你扔了。”輕描淡寫,彷彿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

當她鼓足勇氣告訴母親自己患有進食障礙後,對方認為是“小題大做”。她隨後發去科普文,母親卻激動地說:“我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麼大,你瘋了,對得起我嗎?”

謝萌住院之後,母親不准她跟外人提生病的事,但這個大大咧咧的女孩還是告訴了最好的朋友。“說出來的感覺真好。哪怕她不能給我具體的康復建議,只要表達同理心,我都很感謝。”謝萌咧嘴笑了。

讓她既開心又遺憾的是,關係最好的病友前不久出院了。那是一個患有強迫症的女孩。謝萌零食癮還很旺盛時,好幾次偷拿女孩的零食吃,結果被發現。

“我特別羞恥,一直說‘對不起’。她沒怪我,只說‘可以理解’。”謝萌突然間眼眶紅了,抬起手腕擦拭眼角,“不是所有人都會鄙視。”

人生不止胖瘦

陳珏始終記得接診的第一位厭食症患者給她帶來的挫敗感,“經常一談就是一兩個小時,剛好一點很快又回去了,像天平一樣搖擺”。後來發現,在進食障礙的康復過程中,病情反覆屬於正常現象。有的人康復需要幾個月,有的需要幾年。

起步最為艱難。厭食症階段的楊雪瘦到無法站立,冷靜的丈夫一度哭著求她:“你吃一點東西好不好?”隨著體重增加,她才慢慢找回“飽”和“餓”的知覺,反而能控制住食慾。如今,她康復快7個月了,再吃水煮菜只覺得難以下嚥,“吃飯重新變成一件開心的事”。

上海女孩夏夢婷現在試著每頓都吃主食,強制自己不吐出來,但她承認“還是非常怕胖”。在國外留學時,她沒有被說過身材不好,但一回國幾乎所有人見面第一句就是“你怎麼胖了?”

去年2月,楊雪在微博上開了小號“我和暴食症的日常”,分享康復方法,鼓勵女孩們學會自我接納:“人生要是由秤砣上的數字決定,那才是真正的失敗。美本來就是多元的,如果真的有統一標準,那一定是做自己。”她覺得,想要推動社會風氣轉變,先從自身做起,“當你真正意識到人生不止胖瘦的時候,會豁然開朗。”

鄧琪把體重秤、捲尺、代餐粉、量勺量杯、減肥藥、瀉藥、催吐管全部扔了。她也曾被“胖女孩沒有青春”等“格言”洗腦,直至看到一句話——“現在的女孩普遍太瘦,就像一百年前的女孩腳都太小。”

“在媽媽眼裡,我167釐米的身高低於110斤就是白骨精,高於115斤就叫豬。她對我的愛並非無條件,這是我心理障礙的源頭。”但鄧琪並不責怪母親,反倒覺得母親也是受害者,“她年近五十,身高170釐米卻固執地要瘦到110斤。”

在人生最迷茫時,何一曾把“瘦”和世俗意義的“成功”緊緊捆綁,“覺得如果瘦了、美了,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現在她才意識到,人的價值其實與胖瘦無關,而心中的黑洞也終究無法靠食物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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