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中大中文系2018年畢業致辭

今年我的母校,中大中文系,發表畢業致辭的是彭玉平老師。

彭玉平,復旦大學文學博士,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廣東省珠江學者特聘教授。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彭玉平老師言辭懇切,感情真摯,給即將邁向社會的同學們提供過來人的經驗與心得。這是一番發自肺腑的發言,令人受益匪淺,特與諸位共享。

各位同學:

上午好!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畢業典禮時光,聽說許多畢業的同學整理著一件又一件畢業的事情,因為不是一般的忙碌,所以除了疲倦和煩躁,本來也沒有什麼其它情緒,但被沒什麼事情的同學們撩多了,各種情緒也就氾濫起來。什麼“攜手處,今誰在”,什麼“可憐蕭索把離杯”,幾年來學過的一些詩詞,按照感傷的主題,居然都紛至沓來了。

今天,我代表中文系只是祝賀大家順利畢業,並預祝諸位畢業後有一個全新和更好的開始。一段生涯的結束與另一段生涯的開始,我們都可以把它放在聲聲祝福之中。當然,在這裡也應循例感謝數年來老師們的辛勤培育和家長們的默默支持。尤其是家長們的這個“默默支持”,我感同身受,除了多年來無限度的精神鼓勵,還有櫃員機上一次又一次安靜與優雅的操作。

諸位畢業帶來的一個基本事實是:大家要與這個校園裡的一草一木,與這裡的老師同學們漸行漸遠了。我希望大家“且行且珍惜”,諸位未來的道路,母校無法再有長長的陪伴,但會一直送去關懷的目光。我們既然在康樂園結緣,也就意味著我們確實需要“彼此成就”。

諸位應該明白:大凡有志者行事,要論萬世而不論一生。但我總想,如果“一生”都論不好,還論什麼“萬世”呢?所以最好的折中便是以萬世之心行一生之事。但“萬世之心”又絕非倚馬可待、據為楷式的教條,它需要經歷生活的淬鍊和情智的頓悟,而“一生之事”則已經嚴峻地擺在了大家面前。也許“萬世之心”可以暫時放一放,而“一生之事”其實已經無法迴避。對我們這些平凡之人(不包括未來成為不平凡的人)來說,如果能以一生之事偶通萬世之心,便是最理想的結果了。所以我還是想從最切近的眼前說點最平實的事情,就如何讀書、如何確立自己人生的格局、如何處理人與人的關係,奉上我的一點簡單感悟,

第一,能有呆氣,方能讀書。

可能是學古典文學的原因,我一直懷疑早慧的說法,也不忍直視自矜於早慧的人。偶讀錢基博在題記中援引袁昶書語云:“子弟能有呆氣方能讀書。”對諸子弟皆有“軟熟甜俗之韻”,深感無奈。“能有呆氣方能讀書”,真是至理。這個世界上聰明人太多,靈活性太強,反而容易丟失沉潛之心。所謂呆氣,不是指這個人呆呆蠢蠢,反應遲鈍,迷不開竅,而是說他的氣質中有一股沉潛之氣、執著之心。因為有這種稟性,所以他們不為外物所誘惑,一意讀書,最終達到天機駿利的境界。這也就是劉熙載所說的“善讀書者,滿腔生意”的意思了。

對有些人來說,讀書可以是一種職業;但對所有人來說,讀書應該是一種習慣。善讀書者彷彿將書置於腳底,可以不斷增加人生的高度;不善讀書者宛如將書置於頭頂,總是壓彎自己的脊樑。同樣是讀書,一者可以讓人神明,一者可以讓人委頓。我希望諸位能成為因善讀書而神明的人。我今年給畢業班的贈聯就是:

冷月無聲,閒來莫忘拈筆墨;

青燈有味,花影方能到窗前。

諸位畢業後,因為環境的影響和自身的調整,職業和身份可能會有變化,但“做個讀書人”這麼簡單的願望如果都無法堅守,還遑論堅守什麼其它的呢!

第二,遠近之間,安頓自身。

人生之味在酸鹹之外。生活往往相似,滋味從來不同,關鍵在於各人“烹飪”生活的能力和水平高低不同。蘇軾一直告誡我們,有限的人生,不能以單邊取勝,要有一個良好的格局,才能寵辱不驚、進退有道。蘇軾晚年屢受貶謫,輾轉在南蠻瘴溼之地,在他人或有生命危殆之憂,而蘇軾因為自有人生的大格局,所以他說:“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這種豐盈的人生,除了內心特別強大,還與能自如地在遠近之間安頓自身的能力有關。“閱世走人間,觀身臥雲嶺”,這是蘇軾開示的極簡人生之路,值得我們深思。有一首詞曾經給我特別深刻的人生觸動,這就是范仲淹的《剔銀燈》,下闋是:

人世都無百歲。少痴騃、老成尫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繫。一品與千金,問白髮、如何迴避。

小時候懵懵懂懂,缺乏思考力和判斷力;老了呢頭腦倒是清明,但體格衰弱,限制了行動力和執行力。只有中青年這一段時光兼具智慧、情感與力量之長,可以用來塑造自己想要的模樣,成就自己想要的夢想。諸位現在正是“只有中間,些子少年”的時候,但這樣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的。諸位知道了短暫,就應該懂得珍惜;明白了無常,就不要再去張揚。總有人試圖欺騙世界,最狠的欺騙是連自己也不放過。但事實已經證明並將繼續證明:那不過是“少痴騃”的無情延續與“老成尫悴”的提前而至。我希望諸位過明白的人生,過張弛有致的人生,過踏實、穩健而不失朝氣和銳氣的人生。

第三,能容於物,物亦容矣。

這句話是北宋的太平宰相晏殊說的。當時王安石剛剛考中進士,志得意滿,晏殊一眼識出這個老鄉未來應該前途無量,但也一眼看出其言行舉止之間的清冷孤傲之氣,很可能拖緩甚至阻止其人生的步伐。所以專門跟王安石約飯,臨別之際,藉著酒意,晏殊對王安石直言:“能容於物,物亦容矣。”寬容與被寬容,接納與被接納,從來是彼此關合著的。能容納難容之物,可見胸襟;被容納於艱難之時,可見溫情。我順便說一句,當時的王安石是很不把這句話當回事的,當他在宋神宗支持下雷厲風行地進行變法的時候,更是把這句話扔到九霄雲外去了。但他晚年退居金陵,反思平生,變法未成,友朋散盡,他這才恍然明白晏殊的話真是金玉良言。

我現在把晏殊的這句話轉送給諸位,意思其實很簡單,就是希望諸位放寬眼界、開闊胸襟、平和處世、善待他人。我一直認為無論你最終入哪一行,也許最初靠才華,其後靠努力,但最終靠的是人品。人品若無存,其人可勿論,所以修身是一生的事,也是不可須臾大意的事。

以上三點,更多的是我個人的一些體會,小言詹詹,不敢自是,僅供諸位參考而已。

最後我還是不離本行,要說點詩歌的事情。諸位讀了中文系,便是中文人。不用說,中文人應該最懂中文人。中文人之間的相處若離了詩歌便多少失去了本色。唐代白居易與元稹最為友善,他在《與元九書》中描述兩人之間與詩歌的關係說:

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

無論是順境、逆境,還是獨居、同處,詩歌才是最契合中文人的言說方式。我雖然不敢想象諸位之間能做到如白居易、元稹一般“君寫我詩盈寺壁,我題君句滿屏風”的風雅。但請相信:無論生活有怎樣的變化,詩歌都是最忠誠的陪伴和最長情的告白。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這半是曠達半是深情的詩句,曾經記錄了李白於臨別之時流露過的動人情懷,而今,諸位可以用同樣的姿態作別今日的康園。

我們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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