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整个NBA赛季打完快10天了，世界杯都踢了好几天了。一般来说，每个NBA赛季结束之后，我都会写一篇感想，一个年度结束了，总得絮叨两句。可今年一直没赶上写，一是总决赛完的太快，中间飞回北京来，倒时差好几天，头条基本上是团队在创作；二是世界杯接的太紧，大伙儿都看世界杯去了，没事儿咱就别老说NBA了；三是早就定好的各种排期，广告客户们早就排好了，毕竟我们公司大伙儿的工资得靠爸爸们发。所以这一下，就滑下来了。
都滑到现在了，我本来琢磨就算了。别写了。像我们体育行业，就是时机和时效，过这村没这店，当时没来及说就别说了。但这几天看了看朋友圈和舆论，就觉得还是得写。不写憋着难受。又是一年了，我们到底要表达什么，我想再说一遍。
最近的感想，主要就是冰岛跟阿根廷那场球。球也没什么，因为我也没看，但我知道踢平了，冰岛的守门员扑了梅西一个点球。从这场球踢平开始，我的朋友圈和平时关注的各种账号足足刷了两天屏，疯狂传播，冰岛的运动员全都是业余的，人家那守门员平时是导演，冰岛队的宣传片就是人家守门员拍的。进而感叹，人家小国寡民，一群业余运动员怎么就打进了世界杯战平了阿根廷零封了梅西，讥讽咱们国足一群职业运动员挣那么多钱怎么老踢不出去。这话题一下就点燃了网络热情，各种转发各种搞，各种娱乐各种骂。
讥讽国足，我是无所谓的。竞技体育就这样。你水平低赢不了就得挨骂，竞技体育就这么现实。男篮要赢不了也一样，周琦打完奥运会回来人称“周一板”，网友多狠，绝不会对你心慈手软。但问题是，你讥讽国足可以，你不能拿冰岛都是业余运动员讥讽，你讥讽的姿势不对。
说冰岛都是业余运动员，这也不是第一番了。两年前，冰岛打进欧锦赛前八，好多人就疯狂炒冰岛是个业余队。当时我还在体坛，有一天我上班，碰上我们欧洲足球专家林良锋老师，我就问：“这冰岛都是业余的怎么这么棒啊？”林老师说：“哪儿跟哪儿啊！哪儿是业余的呀！人家都是踢职业的！人家顶尖那个（什么松，我给忘了）身价好几千万欧元！你别听网上胡说八道！”
所以这回世界杯，等于是第二番了。世界杯比欧洲杯的影响就更大了。欧洲杯的时候，我看我们好多同行专家就辟了遍谣，普及了一遍知识，这回也还有同行辟谣和普及知识。可是没用。你辟谣和普及知识的文章，就没人乐意转发，就没人读。你非得按照舆论风向和大众喜好，就说冰岛运动员都是业余的，把他们主业再说的有鼻子有眼，谁是卖早点的，谁是开出租的，那样才能火。
当然了，我又不是干足球的，我对普及不普及冰岛队的知识没那么大兴趣。就是这件事让我思考，大众阅读和转发的目的是什么，大众需要真相吗？大众看体育，要不然是图一乐，跟看娱乐节目一样；要不然是寻找一种精神寄托。图一乐你需要娱乐性，寻找精神寄托你需要故事性。但把一件事的真相都给普及了，娱乐性和故事性就没了，大众就不爱看了。你还觉得，我是告诉你事实了，但人家觉得你这个事实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要不然还得骂街，你凭什么说你这是事实？因为你把他寄托的东西给打碎了。
他会控诉你：你这个冰岛黑！
我再举一个例子。20年前，北京国安有三杆洋枪，震动甲A，代表作就是踢申花9比1。三杆洋枪里有个安德烈斯，西班牙白人大个，就有种说法说他是个业余运动员，在西班牙主业是开大巴的。反正20年来，我在各种场合，公开的也好，私下的也好，听国安队的朋友跟我辟了不下100遍谣，说没那事儿，人家就是专业运动员。但到今天，你出去问国安球迷，还有人跟你说安德烈斯就是个大巴司机。西班牙是足球强国，来一大巴司机到中国就平趟，这事儿才传奇，才显得中国足球不灵。
所以公众需要安德烈斯是大巴司机，不管他是不是；公众需要冰岛是个业余队，不管他们是不是。是不是并不重要，他们愿意相信是，那就是。
这件事让我思考和确认的是，在哪个领域，公众都一样，公众有他们需要的取向。但作为媒体报道者和专业评论员，以我们长期以来接受的专业训练和建立的价值观，就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告诉你那是真的，捡你爱听的说，哪怕你听完了不痛快，哪怕你听完了还得骂街。骂街的人多了，让我们开始怀疑是不是应该这么说，而且说了也是白说。但最终我们的职业属性告诉我们，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儿。虽然它有时候看上去，非常没有意义。
这就是世界杯触发我的，和一年到最终我想表达的。今年是我工作第19年，网络世界越发达，无力和孤独感就越深刻。但到每一个年度终结的时候，我还是想说一句：总算又坚持下来了，从来没有妥协过。
再举个例子。NBA总决赛第一场，四场球里骑士最有机会的一场，结果没拿下来。球打完，整个网络都疯了，疯狂骂裁判——当然了，一边骂J.R.一边骂裁判。我理解这种愤怒，一是裁判有改判，但公众专业知识缺乏，让他们理解不了这种判罚；第二，除了骑士的死忠球迷，中立球迷也觉得勇士赢没意思，勇士是歌里亚，骑士是挑战的大卫，勒布朗是悲壮的英雄。公众就是需要骑士赢，骑士赢符合普罗大众对体育的联想和代入感。那赢不了，你说骂谁？除了骂勇士，你就得骂裁判，因为你总得想象出一个黑恶势力抢走了你的果实。除了裁判，你还能说谁？你总不能说罚丢了球的希尔和懵圈的J.R.是黑恶势力吧？
可是作为一名评论员，你要我怎么说呢？我不能闭着眼跟你们一起控诉黑恶势力，虽然那讨喜和圈粉极了。我只能告诉你：第一，根据规则，裁判可以在最后两分钟根据录像回放对篮下冲撞进行改判；第二，勒布朗在篮下位置双脚没有站稳，身体侧身，和杜兰特不是正面接触，裁判有理由吹罚防守犯规。勒布朗是棒，是伟大啊，可再伟大那也是防守犯规。
然后，在那一场剩下的几十秒里，骑士还遭遇到了吹罚不公吗？裁判报告显示，裁判漏判了一次格林对勒布朗拉手，但接下来，就在同一回合里，勒布朗传向篮下，向内空切的希尔和克莱出现身体接触摔倒，裁判果断吹罚犯规，骑士罚球。终场前3秒钟，客队篮下无球空切，吹主队犯规，给落后1分的客队罚球。只要你稍有专业阅历和知识，你就会知道，这种球意味着什么？这种球通常会不会吹？裁判报告还显示，希尔第二罚不中时，格林有提前进线。还是那句话，只要你稍有专业阅历和见识，难道你还期待着裁判让客队再重新罚一球吗？
因此，我一直的表达是，骑士在第一战里失利，并没有遭遇什么不公。他们打的够棒，勇士打的那么差，骑士应该赢。没赢，就是阴错阳差，一连串的意外发生。可你不能因此就认为这是因为裁判不公，骑士的胜利自己消失了，而不是被黑恶势力抢走了。
但这样的表达是缺乏意义的。公众的失望变成了愤怒，愤怒需要一个心理支点，这个心理支点需要一个责怪和发泄对象。他们认为有黑恶势力存在，他们需要有黑恶势力存在。这时候，如果你聪明，你就应该说有。反正你不能说没有，你只要说没有，你就也是黑恶势力。
是是是，我是冰岛黑。
再说一遍，网络时代给我们工作的最大影响，就是让我们这些专业从业者越来越多，越来越容易的看到公众的认识，取向和需要。一开始，我们的理解是，噢，这个你不清楚，那我给你说清楚。后来我就发现了，很多人是不想清楚，也不需要清楚，你也给他说不清楚。在那种洪流一般，不需要专业性的民意里，我们这种普及和讲述看上去就像迎战风车的唐吉柯德，非常无力，而且有时显得弱智。
可我别无选择啊。只能做唐吉柯德。我的工作就是干这个。别人付我钱，就是让我干这个。
这种情况对我们的工作有困扰吗？肯定有。因为有时这让你觉得你的工作缺少价值。
那我在乎公众怎么想吗？并不。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讲高晓松说过，人到中年以后，你就活明白了。你就不会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总想求同。那时候，你在乎别人是怎么想的，特别想让他们同意你说的；或者你很想用自己的想法说服别人。人到中年以后，你就不会了，你就知道这世上有各种想法，有各种形状的脑袋。人们有不同见识，不同的逻辑，相信不同的事情。这时候你的哲学就是，随便，我说我的。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同意我说的，也不想了解你为什么那么想。
有很多公众逻辑，是我这个年龄、经历、观念都理解不了的。比如说，总决赛打完，很多人这么说，骑士输了，詹姆斯没输。这可能就是失败之后的自我安慰，但我还是理解不了，理解不了这里面的观念。
第一，这种表达等于是完全把詹姆斯和他的队友、教练割裂开，责任都是队友和教练的。当然了，队友是差，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教练也不是公认的名帅。但他们毕竟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赢了的时候众星捧月，输了的时候你没输，你还想上台领奖啊？为什么说詹姆斯是一个伟大的领袖？队友三分再不准，出了机会他也还是喂球；J.R.那么懵圈，他还说他永远不会放弃J.R.。可他的球迷群体的这种认知，完全没有他的风度。你可以想像，这种观念的人身处于一个团队当中，会怎么和自己的同事们相处；
第二，没有人能否认詹姆斯的伟大，可为什么伟大不能输呢？恰恰相反，在艰难逆境里的抗争，哪怕是失败，让伟大更添悲壮，这才是竞争的意义。这就是为什么今年詹姆斯没赢，还被那么多人视作英雄。历史上悲壮的英雄有的是啊。我从小看三国，诸葛亮怎么样？关张赵马黄五虎将都没了，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六出祁山北伐，那才是两朝开济老臣心的动人之处。最后没打过司马懿，秋风五丈原，病死了，你能说蜀汉输了，诸葛亮没输吗？楚霸王举鼎拔山，最后被韩信九里山十面埋伏困住，乌江自刎，你能说项羽没输吗？没输怎么死了？可输了，不影响他的伟大啊。
咋想的啊？我不知道啊。
我也不需要知道。
当每一个赛季和年度画上了句号，我的工龄又增长了一年，我就感到我对我们这个世界的未知，未解，又增长了一分。但这并不影响我，继续时常讲述那些并不被公众需要和喜欢的真相；并不影响我总想用杨毅侃球的推送，呈现一个真实的竞技体育世界，呈现真实、残酷但向往温暖的生活，呈现个人价值与集体主义相融的价值观。当然，这些都是我以为的。我以为你读懂了这些，会让你知道，我们身处于怎样的世界。
所以，又是一年了，我还是这么以为的。
每年这个时候，都得说感谢。感谢你们，如果你们碰巧和我一样，是公众之外的少数派。
下一季，咱们继续。
给勇士球迷的礼物就不是一份赛季总结了，这是记录勇士王朝崛起的史册。一册在手，回忆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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