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牙詩記(幽默故事)

安平裡先前有一位姓趙的私塾先生,課餘最愛填詞賦詩。倒也知命樂天,過著淡泊的晚年,只是滿口老牙都掉了,剩下一枚大門牙,倒掛在齲齦上,在兩片軟橡皮般的皺唇間晃盪著。先生每每自嘆平生沒什麼好東西讓它享受,所以對它便格外地憐惜了。

那年元宵,一位詩友登門求詩,還捎來一塊家鄉的佳點“石獅甜果”,當夜,兩個老朋友雅興大發,在院子當中點了一盞五彩繡球上元燈,趙老先生還破例從床底拖出一口斑駁鏽蝕的鐵皮箱,從中取出一個鐵罐,從罐裡倒出一個小紙包,小心地打開紙包,輕輕地拈了一撮茶末,滿滿地泡了一大陶壺,把客人帶來的甜果,先用格尺按出長寬相等的幾十個小方格,然後用刀切成幾十個小方塊,放在一隻古香古色的瓷盤正中。於是吧唧了一下嘴唇,對客人道:“人生快事莫過於此也!仁兄請用茶。”兩人對坐,一邊品茶食果,一邊喁喁哦哦,嘗月覓句。

趙老先生隔壁住著一位姓孫的富商,這時招羅了一班市井商賈,在大廳裡縱酒呼拳,喝三吆四,焰火爆竹的爆裂聲,隨著鄙謔的囂嚷,從隔壁花園傳過來,不斷地把先生彷彿就要湧出來的詩思頂回去。

先生焦躁地放了筆,對客人說:“仁兄見笑,不才此刻頭腦鼕鼕烘烘,寫不出什麼了,慚愧之至也!"客人忙拱手陪笑道:“不妨,不妨!先生且別窮思苦索了,請吃甜果,嚐嚐明月,待夜闌人靜,俗囂斂聲,先生宏才雅興,自然會橫溢生髮也!”先生嘆道:“仁兄褒獎過早,請用茶。”他用牙籤認準一塊切得最方正的甜果,一簽戳住,送到唇邊,用那枚門牙小心地蠶食。

過了半夜,隔壁孫某一班商賈豪興大發, 有幾個還奔到安平聚芳樓,接來一群歌妓,在陽臺上腰扭臀搖地舞起來。先生再一次放了筆,羞惱地把斑白的頭晃了晃,只聽那詩友道:“先生莫急,人之才稟,遲速異分。司馬相如含筆腐毫,張衡《兩京賦》精思附會,十年乃成。今天色已晚,先生請將息去吧,待弟把文房四寶,供在先生榻前,燃上一柱清香,先生一覺未竟,定然有神來之筆,後日也可為文壇留一段夢中得詩的佳話。小弟明晨一早,定當漱口浴身,在先生房門外靜候好音。”趙老先生道:“羞煞不才也,只好姑妄試試。”看看盤裡還剩一小塊甜果,客人似乎不忍“暴殄天物”,堅請趙老先生來“完成”,用牙籤扎住,送到先生唇邊。先生素仰謙讓淳風,哪裡肯受,連聲說:“這這這,這最後一塊,不才豈可掠美獨得,還是仁兄享用吧!”推到客人唇邊,客人如何肯依,又推回來!“哪裡哪裡,先生德高望重,這最後一塊還是先生受用吧。”兩人都立起身來,在院子裡一來一往地打拱作揖,互相推讓。早驚動了隔壁樓上及時行樂的孫某諸君,一齊鬨笑著擠到陽臺上的欄杆邊看熱鬧。

最後,還是趙老先生年老力衰,不勝這一來一往的推讓,就接過牙籤道:“仁兄既然如此恭讓,不才只好從命,當仁不讓了。”於是“權且”把甜果含在口中,猶豫地挪動著上下顎。

隔壁陽臺上孫某一班人拍手鬨笑,有人還丟過來一串鞭炮。先生一怔,忽聽口中一聲“咔擦”微響,驀地斜歪了嘴,急急收唇合咀把滿臉皺褶往鼻樑緊縮,半晌才“噢唷”一聲大叫把苦皺從鼻樑四周鬆開去,抬起頭把口中帶血的甜果朝隔壁陽臺上鬨笑圍觀的孫某一班人迎面唾去。

原來那甜果雖是閩南一帶名產,素以柔軟香甜著稱,但經一夜晚風吹拂,已經變硬許多,先生自己牙根太弱,而且只剩這枚門牙,傍無佐依,於是弄斷了。

客人忙扶住先生問道:“先生怎麼了?”不料先生這時煞白的臉上,忽然泛出一派異彩,一手撫腮,一手猛抓了筆,歪頭怪笑道:“來了,來了,終於來了!”青筋盤結的手,便抖抖縮縮地在宣紙上寫了下面這首打油詩。

一員牙將守街亭,可憐中宵竟拔營;

眼下全軍皆覆滅,徒留諸葛守空城。

客人扼腕笑道:“ 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古人發憤著書,大抵皆意有鬱結,不得通其道也。今日先生亡齒,雅韻乃得,信不誣也!”

先生苦笑,唇角掛著兩點血珠,額邊和鼻端沁出一層虛汗,終至於臉上漸次泛出了類乎悲哀的絕望神色來。而隔壁孫某一班人,因為先生那迎面一唾,已經在陽臺上大罵大嚷地騷動起來,其中一個曾經被先生稱作“朽木不可雕也”而逐出書塾的少年,硬要從陽臺上跳過柵欄,找先生“算賬”,還是孫某素講仁義道德,力勸眾人,說是看那老窮酸,命如懸絲,不必待送官究辦或勞義拳加身,稍待必自斃,諸兄不信,願以紋銀一百兩賭個輸贏。聽到“送官”二字,內中一位清客願意馬上來寫訟詞,說是這“老不死”未必馬上倒斃,這時雖然費神動動筆,明天一早,便有大用在。眾人稱是,便來圍觀清客寫訟文。這清客乃當地師爺之子,頗具“倚馬可待”的捷才,且善周納鍛鍊之功,從雞叫頭遍到天色微曉,已經寫了一大疊稿紙,假如沒有時時停下來,在一些關鍵字眼上推敲一番的話,也許在雞叫二遍的時候就可以寫成的。

其實,這風燭殘年的趙老先生已經在仰天倒地之後,由客人抱進書房,不久便在長榻上溘然長逝,無須等到第二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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