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院内有许多燕子-《东柯僧院的春天》

僧院内有许多燕子-《东柯僧院的春天》

青城县外八十里有东柯山,密林绝巘,人迹不至。相传山上有东柯僧院,僧院内的和尚,都已修得阿那含果,断灭诸欲,道行高深。数十年前,曾有樵夫,偶然入得僧院中,住了数日,回到家后却闭口不提这数日内的所见所闻,只是到临死时,才隐约谈起,却也只说“僧院内有许多燕子”,又告诫他的子孙,这东柯僧院,虽是好地方,却“不寻也罢”!

  元和三年仲春,秀才刘栖楚与同志七八人,乘小舟,溯溪而上,入东柯山中寻僧院,直至泉源处,却也只见林壑幽深,了无人踪。日渐西斜,书生们都有些心慌,催着艄公把船撑回去,艄公本就不熟山中水道,又被众人紧催,竟将小舟撑到溪石上,翻了个底朝天。溪水虽不甚深,却颇湍急,刘栖楚好不容易抱住一根伸入溪中的老枝,抬眼去寻别人时,又如何寻得到,只隐隐听得呼救之声,渐渐远逝,最后只余鸟鸣猿悲,凄清哀怨。

  刘栖楚略喘了口气,又定了定神,方才攀着老枝爬上岸去。他四处走了走,寻了一棵老树,爬上去在树杈上靠住。他怀里还有一张做干粮用的胡饼,虽已被水泡得松软,幸而尚未失落,他撕下一小块吃了。此时天已昏黑,山月方起,刘栖楚想起家人,不免掉下几滴清泪。

  次日清晨,刘栖楚从树上下来,循来路行去。也不知在山中行了几日,却渐渐迷了方向,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一般的山石树木,没甚么分别。那块胡饼早已吃完,这几日都是以野果充饥,他愈行愈慢,最后只能倒在一棵老树下,筋疲力竭,再也动弹不得。他心中暗想:想不到我刘栖楚竟会命绝于此!又看到不远处几朵山花,于风中摇曳,不禁嚎啕大哭,直哭到暮色四合,终于哭够了,心里倒没先前那般难过了,身体似乎也有了些气力,便站起身来,四下张望,想寻些野果充饥,忽然嗅到一阵淡淡花香,随风飘来。

  他不由自主地随着那花香寻去。那一夜月朗风清,刘栖楚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直行到半夜,只觉得那香气愈来愈浓,愈来愈纯,忽而如醇酒般甘冽,令人熏然欲醉,忽而又如刀剑般锋锐,足以裂鼻破脑。刘栖楚神魂颠倒,一路行去,不知不觉,走入一道山谷,他借着月光,步入一片老林中,四周皆是合抱的大树,地上一根野草也无,只铺了一层灰白之物。那香气已不可用气息来形容,竟仿佛是一道绿玉化成的清泉,淙淙流淌。

  刘栖楚踉跄行去,猛地瞧见林中一座破败僧院,僧院的山门早已坍毁,门前却有一株杜鹃花,足有一丈来高,林中昏暗无光,却也遮不住那满树繁花的姹紫嫣红。

  刘栖楚步入僧院中,大呼道:“有人吗?有人吗?”却只听得一阵“嗡嗡”的回声。他行了一夜,此时才觉得双脚酸麻刺骨,便往地上一坐,片刻工夫,便斜着倒下,呼呼大睡了。

  次日醒来,只见满庭荒草,大殿内蛛网密布,梁栋间垒满燕巢,几尊佛像,或断了手臂,或缺了眉眼,欲倒而未倒,佛头上更是落满了灰白鸟粪。

  刘栖楚已是饿得头昏眼花,他于僧院内外寻了个遍,只找到几颗酸涩野果,胡乱吃了,觉得略好了些,才听见树林上空似乎有许多的鸟儿,在“窣窣”地鼓翼飞翔。他步出僧院,勉力向山上爬去,地上铺满了陈年的鸟粪,他找到了几颗野果,还碰上了一窝野蜂,他生了火,把野蜂熏走,饱饱地吃了一顿蜂蜜,又继续向山上爬去。所幸山并不甚高,他一步步挨上去,不时有燕子掠过他眼前,又轻轻颺颺,穿过树木的间隙,直上天际。

  他从僧院出来时还是早晨,等挨到山上时,却已是日落时分。只见到阳光从对面山峰后斜斜地射下来,把山谷映得一半通红,一半暗绿。无数的燕子,正在树林上空穿梭飞舞,它们飞入阳光中时,便仿佛变成了祝融的火鸟,遍体艳红如火,而一旦飞入那阴暗的一半,却又仿佛变成了绿色的鱼,正在水中疾速游动。

  回到僧院时已是月明星稀。刘栖楚胡乱睡了一觉,早晨起来吃了些昨日寻得的蜂蜜,又提起精神,把僧院内外细细看了个遍。此处虽已破败不堪,但先前的雕梁画栋,碧甍朱瓦,也还隐然可见,看那规模,该是座有百十来个和尚的大寺院,只不知为何会衰败如此。

  僧院各处都垒满燕巢,从大殿到香积厨、方丈,甚至茅房,无不为燕子所据。地上更是铺满了陈年的燕子粪便,表面一层踩上去还颇松软,下面的却已坚硬如石。

  不时有燕子飞入僧院中,哺育巢中乳燕;它们对刘栖楚的到来毫不在意,大约先前早已习惯了与僧院中的和尚相处,是以如今见到僧院中突然多了个人,却也不惧。

  刘栖楚在僧院中住了数日,每日皆以蜂蜜为食,竟有些乐不思蜀。燕巢中颇多燕子蛋,刘栖楚却不愿盗取食用,蜂蜜吃完以后,他便入林中采摘野果,时方仲春,野果多未成熟,入口酸涩,刘栖楚也不在意。

  如此过了十来天,一日午间,刘栖楚隐隐听得佛像后有窸窣之声,他转过去一看,只见地上一个深坑,黑沉沉的看不清有何物事。墙上又有一大洞,那声音似乎便是从那大洞中传出,刘栖楚俯身细看,只觉得洞中恍惚藏着什么怪物,他寻了根棍子,往里一捅,猛地飞出一只蝙蝠,撞在他脸上,毛茸茸的十分难受,跟着又是一只蝙蝠从洞中飞出,刘栖楚急忙跳过一边,黑褐色的蝙蝠扑打着膜翅,争先恐后地从墙洞中飞了出来,刹那间把大殿遮得一片阴暗。

  半个时辰之后,蝙蝠方才尽数从墙洞中飞出,排成长队,直飞出殿外去了。刘栖楚惊魂未定,忽又听到深坑中隐隐有呼吸之声,他吓了一跳,寻了块砖,远远地扔下去。底下传来“哎哟”一声,听着却是个人,刘栖楚方才摸到坑边,大喊道:“下面的是人还是鬼?”坑中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却不知说的什么,刘栖楚听了半天,才仿佛猜到是“拉我上去”四字,便拿了刚才的棍子,伸入坑中,果然有人握住,他使劲把坑中之人拉上来,抬眼一看,又吓了一跳。

  那人蓬头垢面,枯瘦如柴,偏偏又鼓着个大肚子,一看到刘栖楚,就大喊大叫,欢喜无限。

  刘栖楚出去摘了些野果回来,给那人吃,那人低头闻了闻,却是不吃,反倒伸手抓了一把坑中的泥土,请刘栖楚吃。刘栖楚摇了摇头,到林中打了些溪水回来,将那人略洗了洗,才看清原来是个龙眉白发的老者。大约是因为长久坐于坑中,不得行动,他的双足已萎缩了,皮肤也因没照到阳光而变得青白,又长了许多的寿斑在上面,看去颇为怪异。

  更为怪异的是,方才他从坑中出来时,还是欢喜无限,此刻却忽然变得木讷呆板,仿佛对万事万物,都已无动于衷。他的眼睛由于长久处于黑暗之中,早已瞎了,听觉却是异常的灵敏,刘栖楚发现他惟一感兴趣的,便是燕子的鼓翼声与呢喃声,每当有燕子飞进来,他便缓缓转头,谛听燕子拍打双翅的微小声响,嘴角浮起一丝隐秘的笑意。刘栖楚与他坐了一个下午,惊讶地发现他竟似乎能认出每一只燕子,每当燕子飞入大殿,他便预先把耳朵转向燕巢的方向,仔细地倾听着燕语呢喃,仿佛他能听得懂燕子究竟在说什么一般。

  他似乎是以吃土为生,那个深坑或许便是他自己挖出的。有时他又恍似从梦中惊醒,迫不急待地对刘栖楚说着什么,只可惜刘栖楚大多都听不懂,只隐约知道他是此处僧院的住持,法号无虱。刘栖楚并不心急,仍是每天出外寻找野果,空闲时便与无虱坐在一起,听燕子的声音。渐渐地刘栖楚竟也醉心于此了:燕子轻盈地飞过空旷的大殿,那鼓翼声便似清泉从山石中涌出一般清爽,它落在自己的巢内,那呢喃声是如此柔美而高贵,刘栖楚觉得便是人间最美的乐曲也没它好听。

  他渐渐地听懂了无虱的说话,原来他果真是东柯僧院的住持,数十年前,僧院本是清静无事,和尚们都安心修行,期盼着有一天能修得阿罗汉果,入涅槃境。不想有一年春天,飞来了许多燕子,在僧院中筑巢繁衍。出家人慈悲为怀,自然也随它们去,不加阻止。到了秋天,燕子便飞走了。可是第二年的春天,又飞来了更多的燕子,和尚们原本心如止水,如今却渐渐地被这些燕子搅得有些波动:一些和尚迷上了倾听燕子的鼓翼声与呢喃声,觉得这声音竟是比梵音美妙了无数倍。第三年时,便有一个和尚,在清晨的露水中,化成燕子飞去了。

  可是,在第四年的春天,当燕子再一次飞来时,僧院中的和尚,竟有一半化成燕子飞走了,到第五年时,所有的和尚都变成了燕子,只剩下无虱一个人,枯守在这僧院中。

  无虱心灰意冷,也不再参禅念经,每日只是在大殿里枯坐,饿了便挖身边的泥土吃,几十年下来,竟挖出了一个大坑,而自己也深陷在这大坑中,便是想出来,也出不来了。他长久坐于黑暗中,双目渐渐失明,听力却是愈来愈灵敏,他渐渐地也喜爱倾听燕子的鼓翼声与呢喃声了,他觉得这些声音确乎是比梵音美妙无数倍,尤其是乳燕的咿呀学语,更是如天籁般动听。如今他惟一的愿望便是像他的徒子徒孙一般,也化成燕子,到森林上空去飞翔,去衔来湿泥,在梁栋间筑一个小小的巢……但无虱的愿望却永远也无法实现了。那一日他试着吃了一颗刘栖楚采回的野果,到了晚上,便觉得腹痛如绞,他对刘栖楚说便把他埋在那坑中好了,上面用燕子粪来遮盖。刘栖楚照着做了。

  那一年的春天很快地过去,杜鹃花落尽时,最后一只燕子也飞走了。刘栖楚却早已不再想着回家,他静静地坐于大殿之中。此刻寂寥无声,只有黄昏时,蝙蝠们从墙洞中飞出,才会有如水泡破裂般的声响,打破这长久的枯寂。他不再外出寻找野果,饿了,便挖取身边的泥土为食,渐渐地,他也如无虱一般,深深地陷入自己所挖出的坑中了。

  他的眼睛渐渐地瞎了,但听觉却变得异常灵敏,每年的春天燕子飞回来时,他都会从浑浑噩噩中醒来,用心地捕捉着燕子的每一丝微小响动,并为此心醉神痴。也不知如此过了多少年,他也渐渐地老了,他想或许自己也要像无虱一样,葬身于此了。可是有一天,他似乎听到有人说话,那声音柔美而高贵:“这个人坐在坑里很久了!”

  另一个同样柔美而高贵的声音道:“是呀!坐在坑里很有意思么?他为什么不飞出来,和我们一起捉虫子呢?”刘栖楚心头一跳,侧耳去听,怎么突然有人进来了呢?他想。但接着响起的是燕子飞走的声音,他听得出来,这是春条和籽儿,他们的巢在左首十步处,和花红那息的巢靠在一起。

  他继续侧耳去听,发现大殿里变得热闹起来,不断有人说话:有的在说东边的水洼上有许多的蚊虫,有的在说南边的泥土最适合筑巢,有的在训斥小孩子飞得不好,有的又在说着海枯石烂不变心的蜜语甜言……刘栖楚的心里一时欢喜,一时忧伤,他拼命地想站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双脚酸软无力,于是他伸长双手,在洞壁上爬着,想爬出去,却总也爬不出。

  猛然间,他觉得眼前一阵明亮,他看到头顶上有光照射下来,他猛地抬起双臂,于是他发现自己从坑里飞了出来,身子撞在了柱子上,疼痛无比,可他心里却是欢喜若狂,他拼命地鼓动双翼,又撞在了另一边的墙上,可他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跌跌撞撞地飞出大殿,一摆尾,便从青葱的枝叶间冲了出来,蔚蓝的天空像潮水一般涌下,带着蛮横的爱意,将他淹没……多年之后,东柯僧院被人们找到。

  山门前的杜鹃花依旧开得如火如荼,而僧院却已彻底地坍毁。燕子们改而在岩壁上筑巢,当夕阳从山的背后照射下来,它们在明与暗间飞翔,一忽儿像艳红的、热烈如火的火鸟,一忽儿又像绿色的、正在水里游动的、自由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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