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村血案實錄

繆村血案實錄

這是一個沉沒在歷史長河裡的血案,出在什麼年間?麻二奶奶說:我十五歲進宮,和太后老佛爺是校友。

1)

繆村。清晨,麻二奶奶站在井臺邊,“咯啊”地咳嗽一聲,從村南傳到村北不說,就連那口聖井裡的水,還有井臺旁的老槐樹上的樹葉,立碼發出“嘩嘩”的合聲。

繆村的清晨,一年四季被薄霧籠罩,天空像一張褪去顏色的畫布,灰白暗淡,村莊的房屋就像畫裡的景物,跌落在塵埃七零八落。無序低矮錯落的茅草屋門前,都有一條或彎曲,或直通的雲黑小路,路的盡頭,就是那座土坯牆圍起的不大不小的院落,聖井就在院中央的千年老槐樹下。

麻二奶奶一身青布衣褲,像一隻千年的蜘蛛精,環繞井臺一週,冷漠地衝著如同沿著蛛網,提著四耳瓦泥罐兒走來的女人們喊:“一個個帶死的樣兒,一茬不如一茬。快點兒!”

井臺邊兒,女人們開始脫衣服,脫光後,默默祈禱幾句,放下繩子下井汲水。青瓦罐兒被水浸透,提上來變成了一個怪物“絲絲”地冒著涼氣的腦袋,嘔吐般地把水吐在女人們的頭上。頓時,水像曖昧的魔液,極不情願地流淌,女人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有的抱著雙臂蹲在地上,有的彎腰抽搐,像一堆剛出泥的白蓮藕,晾曬在老槐樹巨大的陰影下的井臺上。

麻二奶奶兩隻如鉛墜兒樣的腳邁開,像畫“8”字,低頭挨個查看女人們的下身。女人們偷看著她,半邊臉帶著不安和恐懼,另一半卻流露出虔誠。這不奇怪。麻二奶奶說過:“這是漢武帝親口封諡的‘天下第一聖井’。昔年,漢武帝寵幸的一個妃子得了一種怪病,全身長滿了膿瘡,癢痛不已。夢裡,見一隻梅花鹿叫著從身旁跑過,她尾隨而至,見一古井和一棵槐樹,梅花鹿站在井臺上望著她。突然,梅花鹿低叫一聲,井水噴湧沖天,旋即似甘霖落下。她睜開眼一看,鹿不見了,自己渾身癢痛祛除,不久就懷了龍種。”

——這傳說是二爺趴在她身上,臨嚥氣時告訴她的。

傳說的古老,容易被神話。作為延續後代的載體,女人的聖潔和無染,是繆村的第一需要。用麻二奶奶的話說:“種子撒在螻蛄窩裡,那就跟肉包子打狗一樣。”緣此,繆村多少輩兒延續下來一個不成文的村規:男人不準踏進那聖井小院半步,家裡的飲用水,一律由女人用四耳罐兒提回家。

虔誠固守的結果,讓麻二奶奶很失望,她之所以罵女人們“一茬不如一茬”,究其根本是:繆村出生的孩子,啞巴、癲癇、國際臉兒,越來越多。不過也有特例,那就是她的孫子繆種,那個讓她一直又氣又恨難於取捨的怪物。

突然,一個奇怪的念頭出現於腦海:繆村得有個皇上!那樣……

此時她的日月星辰從頭到腳、由印堂至湧泉,向著生命的地平線決堤般湧潰。可皇帝在哪兒?無法證實、無法實施的嚮往,讓她流下暮色的淚。

2)

兒子殿賢無時不奉獻著,因哈喇子從傾斜度很大的嘴裡流出來,把右下巴醃製成一個爛紅扇形的臉;左手呈“Z”型掛在肩膀上;像抽搐著的貓爪子般的右手提著褲子,如倒立的座鐘擺錘兒進了屋,衝麻二奶奶喊。

“7!52176956”

麻二奶奶聽罷,額頭上的甲骨文,眼角上的篆文,下眼皮下的蝌蚪文,都生動了起來。憑多年母子間語言的融合,她知道兒子是在打“小報告”:親!我兒又去六舅屋啦。

“野種!都是他奶奶不爭氣的東西!”

望著眼前具有皇室血統的兒子——殿賢,想到不明不白來到人世的孫子——繆種,麻二奶奶手裡的桑木柺杖戳著地,發出“砰砰”悶響不說,飛起小腳,把地上一隻熟睡的貓,踢到土炕上。怒,如同生石灰扔進平靜的水裡,翻滾著膨脹的氣泡。

那年,藍眼睛黃頭髮的鬼魅打進京城的時候,太后帶著皇帝倉皇逃走了。一時間,諾大的京城人去宮空,一片淒涼。她在無望的恐懼裡,哀嘆自己命運多舛。

起初,十六歲的她得知自己懷了龍種,她覺得好玩——被嘔吐折騰地死去活來,不知不覺轉為歡愉渴望。太醫說:“你要當娘啦。”“母以子為貴”的遺訓,她不懂,她也不愛聽相好的姐妹們“爭氣,打一場翻身仗”的鼓勵,她也看不見來自背後的嫉妒和怨恨,她期盼的是,自己給自己生個玩兒伴。一場病後,她的夢想徹底破滅了。是“天花”差點要了她的賤命不說,臉上留下一層大小不一的麻坑,鏡子裡的她奇醜無比。皇宮裡出了怪物,自然得不到好下場,保住小命被打入冷宮,那是不錯的結果。

沖天大火噴吐出的濃煙,挾裹著她不知跑了多少個日夜,來到一片荒無人煙的草窪中。朔風四起,團團衰草打著滾的奔向天際,片片蘆葦戴著白白的孝帽子,伏地哀嚎。她再也撐不下去,瞪著求生慾望的眼昏了過去。

透徹心骨的冰冷,讓她驚醒。她首先看到自己,一絲不掛地仰躺在地上,四周有那麼幾個似吐絲將盡、乾癟蠶樣的女人,從她身旁的井裡,輪番提水澆到她身上。羞恥,讓她下意識想翻身,掩飾天光下的尷尬。

“別動!你那裡長了大瘡,不洗,你的孩子會爛死在肚子裡。”

大瘡?在哪?她用胳膊肘撐著地,支起沉重的頭,往下看。天啊!隆起的小腹紅腫一片,像三月的桃花飄浮在雪地上。媽呀,一聲,她的頭重重地砸在地上,兩眼愣愣地看著灰濛的天空。恐懼帶來的不一定都是麻木,更多的是回憶和聯想。她想起太醫給皇上邊診脈,邊上生理衛生課的情景。

“萬歲,再去煙花柳巷,請務必戴上洋人進貢的皮套套。以保龍體百毒不侵,更避禍及三宮六院嬪妃,以及龍子龍孫。”

“朕染何恙?”

“啟稟萬歲,花柳病。”

她也聽宮中嬤嬤說過,花柳病就是長大瘡,沒治,到最後爛沒了肚子,艮兒屁朝涼。恐懼和希望交織著,讓她仰面哭嚎,淚雨橫流。

眼前,望著周圍一具具有著灰紙般乾癟的肚子和乳房的,臉褶皺出溝壑的老女人們,她似乎看到了希望。

“求求你們,救救我,我不想死。”

“麻子!你看你長得那個猻樣兒,要不是我們老光棍子二爺看上你,爛死你個B養的,沒人可憐你。”

“你們光棍子二爺是誰?”

“是他救了你,要不然你早就餵了狼啦。我們也可憐他,八十多歲了不知女人啥滋味,這才用聖井的水給你治病。”

“我不嫁給他,我是——”她剛要用自己顯赫的身世,嚇唬一下這幾個老女人,就聽土牆外傳來一個沙啞男人帶著喘息的呼喊。

3)

“我掐死她,看她還能嫁給誰?”隨著聲音,一個蝙蝠樣的男人,像幽魂一樣帶著旋風進了院。

“二犢子!你個老冤家!你等我們穿上衣服,再進來。我的個親孃哎!”那幾個老女人,像看見了一顆突然飛來的炸彈,不約而同地抱著頭趴在地上。

突然,井臺邊粗槐樹的樹枝發著脆響,樹身在搖晃,井水“呼”的一聲冒出來,狂濤驟至,把那幾個破搌布般的女人,黑老頭和她,湧出了小院。她死死抱住黑老頭,不是想同歸於盡,而是她別無選擇。嗆了幾口水,她漸漸失去抱住乾柴棒子的感覺。

醒來,她發現自己躺在炭爐熄滅般的屋子裡,身上蓋著麻袋片和茅草簾子;牆壁上的燈火,像宮廷裡的巫師,搖擺著鬼魂似的身軀;黑老頭像一隻禿鷹蜷曲在牆角,兩眼閃著飄乎不定的藍光。她想翻身坐起來,發現自己赤裸著,羞愧和無望的交織,委屈得她蜷曲抽泣。

當哭泣如波浪逶迤狂至時,就覺得肚子裡的孩子憤怒了,對她拳打腳踢。孩子——龍種還活著,這意外的感知給了她活著的希望。她用手撫摸著自己的隆起的肚皮,安慰著孩子也安慰著自己,漸漸睡著了。

夢裡,她看到肚子若蜜桃紅豔,似祥雲墜落。“砰”的一聲巨響,兒子穿著龍袍蹦出孃胎,大臣、太監、大內侍衛、宮女三呼萬歲後,也抬著她簇擁著走進金鑾殿。一把鎏金的椅子就在她屁股底下,騰雲駕霧般的她洋洋自得地坐下去。媽吔!一陣劇痛······

兒子,一生下來,和前面描述的沒什麼兩樣。她並不失望,畢竟她生的這個怪物是龍種,也許再過幾年,兒子長大,太醫已掌握了DNA檢測手段,不怕皇帝老兒不認賬。到那時,捨身保龍種的自己,有的不僅是苦勞,更有大大的功勞。別看自己一臉麻子,照樣當皇后。幻想之餘,她更感謝那聖井,保住了她和兒子的生命,圓滿了皇家血脈的延續。

然而,希望就像一支越燃越短的香火,儘管有著沁心的香氣,畢竟在逐步走向熄滅。

黑老頭和她過了不到半年,死了。死因,她最清楚:他忘了年齡,忘了女人是鹽罈子,不是蜜罐子。他給她留下的是一個看似可有可無,但在繆村卻至高無上的輩分。見多識廣的她,很快讓全村老少男女折服,並奉為繆村的麻二奶奶。麻二奶奶這個稱謂,儘管不是皇上的封謚,但在繆村人們無依無靠的靈魂裡,和聖井一樣神聖和不可輕慢。

擁有一塊閉塞之地的發跡構想,加上自己懷龍種的閱歷,麻二奶奶的思想體系逐步形成了。那就是女人必須保持聖地的純潔,滋潤煥發男人的開墾的能力,後代越多越好,不管生出來是啥玩意兒,總比沒有強。就像自己的兒子,你別看那個熊樣兒,是男人,是龍種,是希望。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烏龜本是王八的種。巴圖魯還是八格牙路?管他呢!她喊了起來……

4)

殿賢,好像總不願意長大,快二十歲了,才長出那個玩意兒。這意外地驚喜,一掃她往日的狐疑失落和愧對皇上的憂傷。她把同姓一個孫子輩兒家的啞巴閨女,像抓白豆腐一樣捧來,放到殿賢的炕上,想著自己被太監扔到皇上龍床後的情景,美美地睡著了。

多少個夜晚過去了,她沒聽見過啞巴似她曾有過的呻吟和喊叫。可是當她確認,啞巴不會說話,自然也不會呼喊的時候,她發現啞巴的不同尋常。啞巴,別看不會說話,可心裡啥都明白。啞巴當她的面,對殿賢還總帶著笑;背地裡,騎在他背上,手裡拿根木棍,狠狠地敲打著他的屁股和腦袋,快意地顛著腰身;家裡的東西丟失了,她比劃著告訴她,是殿賢乾的。她可氣的是,每逢此時,不爭氣的兒子點著頭傻笑。

啞巴終於懷孕了,她高興又不安。她高興的是:萬一是兒子的種,那可是天大的好事,自己得到極大的安慰不說,愧對皇恩的負疚會減輕許多——即使生個王八烏龜,也是皇室血脈。不安的是:啞巴成天拉著兒子下地幹活,那間鬼屋,就在村邊她家地的中央。鬼屋的鬼人,和她一樣是外來物種。二十年前,黑老頭擔心家裡的莊稼被人偷,就讓那個鬼人住下來,成了村裡的編外客。繆村人管他叫六舅,從哪論的誰也說不清。

六舅的職業是走街串巷爆米花,捎帶也乾點“副業”。狗剩,千真萬確就是他的兒子,狗剩娘供認不諱。麻二奶奶說: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伺候一個皇上,畢竟是一家人,隨便哪一個大臣或武將,偷偷摸摸鑽進皇宮苟且,那是大逆不道。繆村人沒聽說過皇上,但二奶奶的意思他們明白,那就是“肉爛在鍋裡”,外村的牛來犁地,長出金蛋也不稀罕。

狗剩孃的悲慘,在繆村女人眼裡是罪有應得。有人看見,她被趕出村後,讓六舅撿走了,賣到很遠的地方。對於六舅,繆村人無可奈何,誰敢和鬼打交道?

5)

啞巴肚子的孩子,終於匍匐著從孃胎爬了出來。響亮怪異的笑聲,衝出產房傳遍村子的每個角落。首先是聖井裡的水,突兀竄出一丈多高的水柱,槐樹上的樹葉,像無數鏡片“嘩嘩”翻了幾個個兒,整個村子籠罩在詭異的幽靜中。

麻二奶奶是全村最鎮定的一個,她像選土豆般地把孫子翻看,第二次流出了來繆村後即驚喜又狐悲的眼淚。孩子有帝王密相——小肚皮上有一塊長毛的黑記,小雞雞像彎彎的長著的蘑菇——和皇上那裡分毫不差。然而思維有時就像奔流的河,肆意流淌,她不得不想到那個久遠,黑老頭回家背種子,她被鬼人拖進鬼屋的白天······她看到了黑衣人脫掉衣服的光影,此時她不知皇上和他誰複製了誰。 這無法確認的痛苦折磨著她。

她乾瘦帶稜角的手,不自主地伸向嬰兒。啞巴一下子翻身坐起來,瞪著驚恐的眼睛,先一步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躲在炕角兒,一副拼命的樣子。她“撲通”坐在地上,仰面長嘆:荒野村婦,她有那個福氣和造化嗎?她比劃著告訴啞巴,你是髒的,從今以後不許進入聖井的小院半步。

後來,孫子成了她的心病,又是她的安慰,有人叫她親奶奶,總比沒有強。當然亦有孫子基因待定惶惑。孩子的名字,要突出繆村的本真,叫繆種。

6)

清晨,全村女人井臺沐浴當口,繆種回來了。手裡拿著六舅給他買的一個能發出“叮叮咚咚”聲音,裡面有一個黃貓般的小女人的盒。六舅告訴他:這是洋玩意兒,稀罕的很,他爹殿賢在他身後一步三晃地探著頭觀瞧。狗剩迎面攔住了他。

“你手裡拿的什麼?給我看看。”

“看什麼?不給。”

“76951!”殿賢的頭左右顛顛搖晃著附和。

“去六舅屋要?”狗剩的疑問句有著多重含義。他比繆種年長六歲,已是二十五歲的大小夥子,在繆村是有名的孩子頭。在他的心裡,繆村的女人沒他的份兒,但繆村出現新鮮玩意兒非他莫屬。他也有恨,恨那個鬼人,你他丫的咋不分個親疏遠近?我才是你嫡親的兒子!

對眼前的繆種,他不敢小覷,不是沒較量過。

那還是繆種八歲,狗剩十四歲的時候,狗剩和繆種打賭,誰能把聖井院外,象徵土地爺廟的一躺一立的一塊磚挑起來,誰就是爹,輸的要趴地上叫著“親爹”,連磕三個響頭。他之所以如此,有在家裡把碗架子挑了起來,碗摔了個稀里嘩啦的經歷,他很自信。沒想到,繆種毫不含糊地答應了。

如同道士和和尚鬥法,各自背過臉去鼓搗著運氣。殿賢自然成了裁判,他瞪著兩隻蛤蟆眼,左看看右瞧瞧,哈喇子不時流到兩人的褲襠裡,拉出絲絲長長的線。好了,繆種第一個出馬。只見他把那塊磚搬起來,穩穩地放在突兀呈彎曲平面的男根上,肚子上的青筋暴突著,腰弓著,腿彎著,瞬時達到了平衡。他成功了。站在身旁的狗剩驚得張著嘴,像廟裡的小鬼一動不動。殿賢傻呵呵地笑著,為他兒子的成功,不是歡呼雀躍,勝似歡呼雀躍。輪到狗剩,他洩氣了。洩氣的後果不堪設想——耍賴,他扭頭就跑。繆種不依不饒,抄起磚甩了過去,不偏不斜砸在狗剩的腦袋上,一道長長的傷口流出暗紅的血。

當麻二奶奶知道兩塊磚,被兩個孽種扔得不知去向時,跳著小腳大罵:“野種!外喪鬼!作孽呀,你們把死人的後路都斷了,人死了去哪‘報廟’啊?”壞主意是狗剩出的,村裡人把他綁在槐樹上,晾了一天一夜。繆種也沒能倖免,不過他就受了一白天的罪。

從那以後,狗剩遭繆種暗算的事多了。下河洗澡,衣服讓謬種藏起來,半大小子光著屁股回家;以一把棗的代價,慫恿他捅馬蜂窩,被蟄的臉像發麵饅頭;上茅房,擦屁股伸手扯頭頂上的秫秸,帶下來謬種預先虛放在屋頂的大土坷垃,把他砸進茅坑裡,灌了一肚子屎尿······凡此種種,他沒法不接受,誰讓自己失信,沒趴地上磕著響頭叫“爹”呢?但是暗地裡他不服。

狗剩就是他媽“記吃不記打”的主兒。這次,他仗著自己眼下的身大力不虧,決定來一回來橫的:搶!一個八音盒為何讓他衝動冒險?道理很簡單卻又曲折。

7)

被六舅賣到山溝裡的狗剩娘,也許是“母子連心”的緣故,託夢給狗剩告訴他來找她的路徑。狗剩半信半疑地跑了足足一個半月,還真見到了奄奄一息的母親。見面,母子抱頭痛哭後,狗剩娘囑咐兒子說,把身邊叫山葡萄女孩帶走,她屬於繆村。至於是給他做妹妹,還是老婆,她沒說。

山裡的妹子,都帶有山野花的本真。她看著傻憨憨的狗勝問:“你們那裡沒女人嗎?”

“有,啞巴多。會說話的少。”他據實回答。

“那睡覺呢?也和我娘我爸一樣,一男一女睡在一起?”

“不都那樣,我就自己睡。”

“哪我到你們那裡,就和你睡覺?”

“嗯,嗯,應該是吧。”說完,他嚥了口唾沫。

“你那裡,除了你就沒有男人了?”

“有。”

“好,那我去。”

就這樣,狗剩把叫“山葡萄”的妹妹,他潛意識中老婆帶回了繆村。

“土屋藏嬌”的難受滋味他嚐到了。山葡萄和他睡在一舖炕上,中間吊了一個草簾子隔開。她告訴他說:“榆木疙瘩只能當柴燒”,“山野雞隻能鑽札蓬棵子”,的意思弄明白了,就和他睡在一起。

山葡萄的話是啥意思?他黑白想了十天十夜也沒弄明白。如同小時候,他爺爺在世讓他和夥伴們猜,“麻屋子紅帳子,裡面躺著個白胖子”一樣,不回答倒沒什麼,可猜錯了挨巴掌不說,還惹的爺爺用俄國話嘆著氣罵,“比雞多耳”!

可他畢竟是成熟了的男人,夜裡躺在土炕上,女孩身體散發出的香氣,像迷藥一樣,弄得他是魂不守舍;尿壺半夜發出的“嗤嗤嘩嘩”的響聲,攪得他周身火燒火燎。

他想到了爺爺活著的時候,隔些天帶回一把棗或瓜果之類的東西。晚上,土炕上爺和奶就會像公母狗掐架一樣,發出“吱兒”、“嗷”的叫聲。他逐漸明白了,爺手裡的東西,揹著他塞給奶的用意。

他看中了繆種手裡的八音盒,拿回家送給山葡萄,她不會不喜歡。

8)

他動手了。繆種哪敢含糊,一閃身,隨手推了殿賢一把,扭頭就跑。殿賢像一塊剔去骨頭的肉湧進狗剩懷裡,最可氣的是那貓爪子似的胳膊,死死套住他的脖子。他像被布矇住頭的狗,左甩右掄,費了好大勁兒把殿賢甩到路邊的臭水溝裡,抽身而去。

狗剩來自於慾望追趕的速度,是驚人的。離聖井土院,僅有兩步之遙的時候,他抓住了繆種衣服,也恰在同時,繆種手裡的八音盒,像一隻小鳥飛進了那口被裸體女人團團圍住的聖井。緊接著,狗剩像一隻黑雕昏天黑地般地飛進小院。狗剩的膽量出乎了謬種的預判。

繆村的女人們,對於這清晨的沐浴,大都是帶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稀裡糊塗隨大溜兒,人家咋著咱咋著的心態。當然,不排除夜裡弄得埋埋汰汰,難言之隱一洗了之的愜望。就這樣,嘻嘻哈哈,打打逗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八音盒飛進井,沒引起她們的注意,待井裡發出“叮叮咚咚”悅耳的響聲,她們爭相恐後地探頭觀瞧。

狗剩的突然出現,羞恥促使她們下意識捂住下身,擠抗著背身躲避。就聽“噗通,噗通”兩聲,一個胖和一個瘦的女人掉下井,漣漣水花濺到井臺上。

“救命啊!”如果,此時狗剩毫不猶疑地跳進聖井,沒被淹死是善舉,淹死了是壯舉,可偏偏在這節骨眼兒上,他愣在那裡。他沒法不楞。一個沒爹沒孃的孩子,哪見過如此多,看似一模一樣又各具特色的光身女人?

他瞪著蛤蟆眼,張著像掰開露出一排黑籽的爛香瓜般的嘴,喉結下上蠕動,兩手麻木不仁地搓著肚皮,兩腿的膝蓋相互磨噌著,一副似被尿憋的要死要活的窘態。他何以如此?大凡大人不讓孩子們做的事,常常帶來大人無法揣度的孩子的好奇心。這,繆村的老老少少,除了麻二奶奶,明白兒童心理的有多少?更何況,狗剩已不是吃屎的孩子。麻二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臉恐懼。

9)

來自井裡的“叮咚”聲,突然大了起來,帶著潮溼水汽的悅耳鳴響。他想到了山葡萄。他再也不想猶豫,幾步竄到井臺,撥拉開眼前的女人,跳了下去。

嗷!女人們尖叫著捂住了臉,井裡傳出更尖厲的呼救聲。眼前,突發的一切,出乎麻二奶奶地意料。她首先想到的是,狗剩,一個男人跳進井裡,就意味著聖井失去了歷史的純潔;再有,繆村幾百年來全村女人,被一個男人看仔細的屈辱,就像她也被偷看了一樣,怒不可遏。

“把井蓋蓋上,悶死這個孽種!”

“不行啊!二奶奶,胖丫和麻桿兒還在井裡了。”

“不管她,兩塊種不出苗的地,不用稀罕。”

七手八腳,八手七腳,重重的圓木井蓋製造了一個昏天黑地的井下世界。此時,井下傳來的呼救聲裡,多了一個男人粗啞絕望的呼喊,這呼喊聲帶著沉悶氣場,在不可見的黑暗中逐漸微弱。

“你們這是幹什麼?會出人命的。還有,人淹死在井裡,聖井還‘聖’個屁?”謬種的出現,沒人再深究。畢竟又一個男人的闖入和眼下聖井危機相比,弱化了不少。坐在地上,兩手拍著地仰面哭嚎的麻二奶奶,似乎突然悟出天機,她兩條腿在兩隻小腳的引導下,向後一甩跪在地上,哭求:“繆種,奶奶的個孫子,快把他們撈上來,千千萬萬不要讓他們死在井裡。”

突然,大槐樹生動起來,在無風無雲的晴空下搖晃著,樹枝抖出像笑又像哭的“嘩嘩”聲,氤氳著什麼含義,沒人知道。

繆種彎腰掀開井蓋一抖手,井蓋像巨大的車輪歪歪斜斜滾到一旁,燦燦的陽光曝光了井裡的一切。貓叫春的季會正演繹在聖井裡:狗剩抱著麻桿和胖妞,喘著粗氣喃喃地唱著:你們是綠裡透著藍,我是黃色屌絲男。你們不黑來我不白,黑格隆咚的聖井見證我們的愛。

就這麼個只知道肚子一擰得慌,就得上茅房的玩意兒,簡直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會唱情歌的的屌絲男。

此情此景的出現,麻二奶奶像被風吹落的一絲黑色飄帶,翻滾抽搐為一團,昏死過去;那些裸著體的女人們,白皙的脖子一抻一抻的,涎怪著掉在井裡的為啥不是自己。唯有繆種在笑。這笑,在女人們眼裡絕不是,玩鷹的錯過春天的遺憾,而是老鼠做愛,貓在一旁觀瞧的嘲諷。

10)

山葡萄頭一抬肩一聳,繆種眼睛一亮。就發生在繆種揹著精疲力盡昏睡的狗剩走進土屋的那一刻。

“是你救了他?”

“不是,聖井裡沒有屈死的人。”

“狗剩這樣的人,死了也叫屈嗎?”

“為什麼?”

“他是傻狗,傻公狗!”

“你煩他?”

“不,那是剛才,現在感謝他,感謝他把我帶到繆村。”

“繆村好嗎?”

“不知道。但現在我看見了你。你總不能說自己不好吧?”

繆種長這麼大,除了啞巴母親摟著他端詳個沒夠,還有那個鬼六舅衝他半陰半陽的狎笑,剩下的不是奶奶的訓斥,就是女人們的白眼兒。突然,有個眼睛似葡萄珠的姑娘,因他的出現恨和感恩得以置換。可見,喜歡離著交歡不遠了,甭看一字之差。

為此,他小肚子陣陣發熱。六舅和他說過,女人都是一樣的,別管她年少和年老、醜和俊、胖和瘦、靈和傻、高和矮,就那麼回事兒。眼前的山葡萄把鬼人灌輸的意識徹底顛覆了:山葡萄不同於繆村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親哪都好,可憐的是不會說話。他愛看山葡萄國字型的臉,女人長成那樣的臉,有了韌性和果斷。他喜歡她的眉,月牙樣的眉,笑起來彎彎,不笑就似一抹清晨的流霞。還有那臉上白皙溜滑的皮膚,他在揣度她那被衣服蓋住的隱秘部位,是不是也和臉一樣?或者更白皙柔滑。

“我去哪裡找你?”山葡萄的發問,在他這裡如同六舅用撬棍兒開啟壓力鍋的一瞬間,“砰”的一聲炸裂開來。他暈了。首先想到的是“哪裡”,應該是沒有人的地方,是她和他恣意放縱的地方——儘管他還不知道怎樣恣意,怎樣放縱。這理想之所還能是哪裡?

“聖井的小院裡。”他詭異地笑了

“晚上?”

“對著哩!”豈止是“對著哩”?那是“對對的”。黑夜可以掩蓋羞澀,可以阻隔外人饞淫、嫉妒、仇視眼光的摳摸。在可見可不見得朦朧裡,完全靠肉體的感知,靠氣息的融匯溝通,那將是一種怎樣的感受?神仙為什麼總是在雲霧裡?鴻雁為什麼覓草深林密的地方?心由境生,奶奶說過的話他深信不疑。聖井的小院,是他告別童男的理想之所。

11)

“7!52816——”是殿賢又在打小報告,數字語言表述的維艱,改成了形體語言。他抱住娘,眯著眼噘起嘴湊到她的臉上。麻二奶奶明白了:孫子謬種半夜在親摟女人。

這如同蝶戀花的信息,讓她為之一振。她首先想到,繆種已到了蜂亂桃花的季節,是自己疏忽了。想到那天聖井臺上,繆種的豔福超過了皇上——三宮六院裡是錦衣包裹的女人,儘管光鮮養眼,畢竟是原汁原味的狂野被遮羞掉的做作。當慌亂和恐懼把女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井裡的時候,遮羞早已在時間的更替中被落寞,被淡化,被遺忘,回到刀耕火種的原始古猿生存的年代。

孫子繆種不是石頭,是血肉之軀,被開化、被啟蒙、被浸淫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她看到了孫子面對此景緻與狗剩不同的地方:他淡定,不像狗剩像發情的公狗嗚咽著抽泣,也不像狗剩發紅的眼睛噴著火,要燒光那遮蔽的片片黑雲。她斷定,孫子不是淫慾之徒,不和那個爺爺公公,叫什麼來著?“治同”還是“同治”一樣,是剛猛有血性的漢子。據此她終於認定:孫子確是癲癇的種,是龍的後裔,不然何以能豔遇高光風流,覬覦菊花燦爛。

繆村朦朧,時空倒轉,她想到了今生和來世。此時她相信,轉世的皇上,就和她在同一片藍天下,或許就在她周圍。難道繆種,我的孫子就是……她不敢往下想,她怕宮闈的隱秘,怕她和皇上一刻千金的纏綿,被他帶到這世間來,讓她無地自容。當然她更希望他能記住這一切,舊情重溫何嘗不是她的晝思夢想?他會嗎?如果他會,那麼她堅信,他就是皇上。謝天謝地,但願如此。

想到這,她更擔心:男女之間的事是無師自通,這“自通”的結果,在歡愉中產出副產品可咋整?繆種是皇室血脈,那產品誕生的土地不得不重視和嚴格審查。比如,土地的酸鹼度,鉀肥和磷肥各佔多少?最要認真苛求的指標是:上沒上農家肥?曾經有過,哪怕就是一個驢糞蛋子,也得老太太的棉褲腰——免!與此同時她有了嫉妒感,女人天生有的東西她不會倖免。她恨那個女人,妒火的燃燒有了被撕裂的感受。她害怕這個“被”字,因它是一種冰涼又絕望的感受。

12)

啞巴在“嗤嗤”的笑。突然看到,二奶奶的心像突然被蜂蜇了一下,驟然緊縮,疼,像鋒利的鋼針從心內穿出,帶出殷紅的血珠和絲肉。她癱坐下來,揣度著這笑的含義。

她的思維瘋跑進無底的深淵。

清晨她不許啞巴去聖井沐浴,啞巴臉上從未有憤怒。常見的是她看著縷縷行行走向聖井的女人“嗤嗤”笑後,也不閒著以下地幹活為藉口。偷偷地跑向那鬼屋。啞巴,聖井驅除婦科病的恩澤被剝奪,是她處心積慮的策劃。她恨那個鬼人,更狠啞巴,是這對狗男女把繆種弄了個不明不白。

她盼著啞巴染上花柳病,爛死她,順便滅了那個混蛋,除去心腹之患。可是,日復一日,啞巴的臉更紅潤,笑聲越來越大,身輕腳快。她背地裡在咬著牙,低頭盤算。如果以“通姦”的罪名——在繆村的法典裡,通姦是以私生子為據,可繆種一出生,是她一口咬定是兒子的種,就是說,像趕走狗剩娘一樣,把啞巴趕走不僅師出無名,還會讓人恥笑。

她又想到了那個鬼人。如果他把啞巴帶走,像聖井旁槐樹的兩片樹葉,飄得無影無蹤,那是天隨己願。可現實是他像一顆鏽蝕的黑釘子,狠狠地釘在繆村的邊緣。她更怕啞巴生二胎。只要殿賢在,她就得認領生下的孩子。不然的話,謬種的出處就會遭到質疑,別看繆村人智商不高,這種事還是瞞不過的,因為他(她)們對此再清楚不過。有一種可能:殿賢成為供桌上牌位後,啞巴又懷孕了,那麼,啞巴就是第二個狗剩娘。可殿賢是皇室純種,又是自己身上的肉,那······她不敢再往下想。

心懷報復的期盼,是一種煎熬。這事與願違的現實,在啞巴的笑裡蘊含著對她失落的嘲諷。

她突然想到啞巴的笑,也許是一位母親對兒子男歡女愛萌發的歡欣和安慰。如果真的是那樣,她不僅感到周身顫慄且寒冷如冰——情感的差距在啞巴的笑裡,明心見性地袒露——母子連心,她這個奶奶成了鼻涕——甩貨。

繆種的女人是誰,啞巴肯定知道。啞巴的審美觀她很清楚,那個外來女人不會尋常。還有繆種和那女人幹了些什麼?也許她在暗中觀摩的一清二楚。一種被欺騙和愚弄、嫉妒和拋棄的憤怒,讓她仇籌出一個“水滸”:殺死那個女人和殿賢,讓啞巴懷孕,以繆村法律的名義,再幹掉黑衣人和啞巴,為謬種的“聖上”的稱號,掃除一切障礙。

13)

繆種和狗剩間的決鬥即將拉開序幕。山葡萄作為勝利者的果實,嗑著瓜子仰躺在聖井院裡的草地上;殿賢理所當然地成了見證人和裁判。

狗剩叉著腰說:“我長你幾歲,你劃道吧,我接著。”

此時,繆種瞟了一眼狗剩,突生一種不可名狀的惶恐。昨天以前的狗剩是他的手下敗將,是他捉弄和欺凌的傻瓜,可今天他的目光裡卻透出一股冷冷的殺氣,從他的話語裡有了震懾的打壓。他多麼希望他仍像從前一樣,傻傻地瞪著死羊眼,梗著脖子橫衝直撞,有時竟自己把自己絆倒在地上。

他又斜瞟了一眼躺著一臉無所謂“嗤嗤”笑著的山葡萄,心裡癢癢的溢出捨我其誰的霸氣。在繆村除了黑衣人,只有自己像男人,就是說山葡萄非他莫屬,他要拼盡全力頂天立地。他脫掉了上衣攥緊拳頭秀肌肉,又原地彈跳幾下把身體調整到臨戰狀態。

“把衣服全脫了,一絲不掛和猴兒一樣!”是嗤笑著的山葡萄在喊。

狗剩露出卑鄙的笑,就像褪去包裝的黑色酒瓶,“忽”地一下回歸到原始的刀耕火種。他用挑釁的眼神望著謬種,又用淫邪的目光把自身的雄壯聚攏起來,送到山葡萄的眼前。山葡萄坐了起來,打理著少女的羞澀,抖動著形而上的清純,把自己扭動成一朵迎風顫抖的花。

“雜種——”她一直這樣叫繆種,“你呢?幹嘛扭扭捏捏!他那不如你的堅挺。”此時山葡萄的笑是會心的,是比較後的提醒。

殿賢聽不懂,可狗剩卻像被按在醋缸裡,頓覺四肢無力,兩眼迷濛。明白了,狗剩一切都明白了,他失敗了,敗在自己被矇騙的幻想裡。屬於這個詞彙,對於山葡萄而言,是以心的愉悅為表象,是以進入身體界定,只要進入她就屬於別人的了,不再屬於自己。

擅自取得就是偷;強行介入就是搶。

搶,就像六舅把母親抱進鬼屋一樣,他做不到。偷,就像六舅和啞巴一樣,可山葡萄不是啞巴。

母親和六舅。麻二奶奶說他們是偷情,罪不可赦。

然而,在繆村邊緣那間土坯房內,六舅和啞巴,誰又偷了誰呢?每次看見啞巴歡欣鼓舞地從六舅家走出來,還有站在門口揮手含笑的六舅,好像他們都得到了許多,並沒失去什麼。真正的失主是誰呢?殿賢?活該!他想到了,在繆村唯有六舅,能讓謬種和他爹一樣,成為頂著綠帽子王八。

該收場了,敗將就該有個敗將的樣兒。他故意打亂穿衣的順序,先穿上衣,然後用一個木棍挑著褲子搭在肩上,光著下身衝著聖井裡吐了一口痰,像扛著一面黑色的旗幟。走了。

14)

聖井小院安靜下來,山葡萄望著發愣的繆種,低下了頭。她在為勝利者祈禱,也在為失敗者懺悔。在這祈禱和懺悔裡,她是坦然的,甚至有點自鳴得意。繆村向她敞開自己性別和特徵的同時,也在向她闡示了光明。

繆村獨有的兩個身強力壯,智商通透的男人,因為自己能在這男人不得進入的地方決鬥,讓她還能說什麼呢?來這裡是她成長到十八歲,唯一一次大膽而又正確的決策,為此她歡欣鼓舞。當然,她也經歷過恐懼。起初,她被狗剩背到繆村,緊張的不得了,她怕假睡的狗剩翻身坐起,鋪天蓋地般地從空中掉下來,把她碾成殘敗黃花;更有來到繆村,見到二奶奶那副對一切生命蔑視的臉,就渾身顫簌。當孤獨和寂寞、恐懼襲來時,她就像在深潭中打撈出自己的屍體,盡全力發現自己靈魂註解著的另一種含義。

她對繆種說:“我來繆村是為愛情,因我從記事起一直在尋找,我愛的男人,近了又遠了,來了又走了。愛情就像五彩的肥皂泡,在空中誘惑著我,是那麼美麗,可當我一碰觸它,它就消失了。生命於我是那麼孤獨,就像眼前的繆村,一片漆黑向著更黑處流淌。”

繆種把山葡萄攬在懷裡,“你看那些相愛的男男女女,他們之間帶著彼此前世的印記,第一眼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你對我而言就是這樣。你願意陪我一輩子待在這落寞的繆村嗎?”

“我願意。”

昨晚在聖井旁的歡愉情景,就像火烙鐵烙過他的全身,最終,滾燙著印在他的心裡。他感受到她火熱的愛,如此浩瀚,如此的清澈明淨。可是,這裡是繆村,所有的一草一木,包括哪些渾渾噩噩的男女老少,唯存一個信仰,那就是聖井,而聖井卻又被奶奶隨心所欲地,變成銷燬愛的黑洞。

他看到了另一雙和山葡萄同樣的眼睛。那就是奶奶一旦看見他,那遊離不定、想看又不敢看的眼神,火辣辣的。那火辣像血色的魔袍,鋪天蓋地而來衝向他、撞倒他、撕扯他,讓他從內心爆炸出驚愕。他彷彿照鏡子般,不自覺地模仿她的動作、迎合對方的節奏。他不得不像罪犯一樣,一邊發出虛弱的懺悔,一邊以拒捕的語氣發出遊絲般的呼喊:“不要這樣,不要啊!不要——”

“狗剩不再是以前的狗剩,這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簡直是脫胎換骨啊!這……”

“哈哈,樸真純潔的你啊,讓我說你什麼好!”

15)

當“聖井可以改變男人”的現實,被山葡萄加以總結上升到理論,聖井再次昇華到至高無上,繆村就像霧霾裡的天空,更加虛幻神奇。

更讓繆村男女驚訝的事發生了,鬼人六舅堂而皇之燒了鬼屋,帶著帳篷在聖

井小院旁駐紮下來。繆村人再愚鈍,也都會得出結論:麻二奶奶點亮了綠色的燈火。

讓我們理一下思路。當以聖井為圓心,畫上一個圓,那麼圓周上的人物,就會赫然入目:麻二奶奶、鬼人六舅、殿賢、啞巴、狗剩、繆種,還有山葡萄。

這是怎樣的一個佈局?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沒人知道,但不得不讓人心生恐懼。

“水滸”的故事在重演,但背離了麻二奶奶設計的情節。

黑夜,伸手不見五指,殿賢從六舅住的帳篷裡回來了。

他摸索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從盒裡抽出一支小棍棍兒,後,就聽“嗤啦”一聲,黑暗裡就升起一團紅色的火苗,象徵人類文明的火在燃燒。他點著碗燈,啞巴看見他在在昏暗中翩翩起舞。

殿賢被高科技迷障成魔。

“你手裡的瓶瓶兒是什麼?”啞巴用眼神在問。

殿賢揚起了手,帶有“戈斯淋”字樣的瓶子,出現在啞巴面前。啞巴劈手奪過來,欣喜著抱在懷裡撫摸。因為在鬼屋,她見過,六舅用這玩意兒清洗被汙的內褲。

她要嘗試,輕擰開瓶蓋兒,把液體倒在上衣下襬上,揉搓。殿賢又掏出小棍棍兒湊過來划著,就聽“呼”地一聲,啞巴就像火鳳凰展翅欲飛。殿賢大叫“57,!57!”撲了上去……

火光沖天而起,照亮了整個繆村。有人看見啞巴抱著殿賢,飄飄搖搖飛昇到無邊天際。

聖井裡的水又在噴湧,老槐樹又在搖晃身軀,繆村又度過一個恐懼不安的夜晚。

16)

火起時,麻二奶奶一絲不掛地逃出來,來到聖井井臺汲水澆洗著全身被煙熏火燎痕跡。此時,她內心的憤怒,就像燃燒的火齜烤肉身。她罵自己愚蠢,竟相信那個鬼人;她更恨那個鬼人用鴨油熬鴨湯,借刀殺人白搭了啞巴一條性命。

從優化人種角度,殿賢的死不足惜,可那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更讓她惋惜的是,一旦有那麼一天迴歸龍殿,作為血脈證據的斷檔,招致欺君之罪,那將是塌天之禍。

殿賢死於大火,骨灰紛楊而去,她恨自己火初起時,為啥不砍下他的一條胳膊,哪怕揪下他一縷頭髮,也不會讓自己面君無憑!

媽的鬼人,你他孃的真狠毒,竟用火這個把一切變成無形的損招,把世界變成子虛烏有。

當她責罵鬼人的同時,思維突然倒轉。她猜到了鬼人的企圖,那就是佔有山葡萄。

好啊!她在為此歡呼跳躍,腳下溼糯的土地被寸蓮,搗出如星羅棋佈的泥坑。

她對天銘誓:保護好謬種,自己的孫子,潛意識裡的萬歲爺,延續重溫失去的挪威森林。

當下,她必須儘快找到謬種,刻不容緩。她之所以如此,因在她潛意識裡,聖井之所以神聖,它的精魂就是那頭梅花鹿。她認定,繆種就是梅花鹿,王朝帝王的更替,就是梅花鹿轉世的延續。

她彎腰了,撈起腳下黑糯的泥,抹遍全身。

又一個被黑暗極易接納的靈魂,飄然而去……

17)

火起時,狗剩翻身坐起,掀開隔簾,見山葡萄的被褥整齊疊放。驚恐突

如其來,不祥的預兆讓他一下跳起來,沒顧得穿衣服,就鑽進了黑夜。

奔跑中的人,其思維絕不會落後腳下的速度。

他想到火和死亡就像孿生兄弟,絕不會孤獨偶行。他腦海裡構造出一幅場景:

繆種在烈火中就像一棵孤立荒漠的樹,燃燒,燃燒,直至變成黑灰色轟然倒下;又一幅場景翩然而至:山葡萄張開了雙臂,從很遠的天際飛過來,投懷送抱親吻著他的的臉。她緊緊抱住山葡萄,升騰,再升騰。

不奇怪,人類祖先的夢想就是:變成飛翔的鳥和男女同體。

何以為證?君不見莊子化鯤鵬和神仙騰雲駕霧的故事?當然亦有梅大師男人扮女人蜚聲海內外。

當腳被石塊兒硌絆,他來了個360度“托馬斯”全旋,站定後他清醒了許多。

當他那次從聖井裡被打撈上來,他懂得了純潔和猥瑣,高尚和卑鄙,大度和狹隘。聖井就像再造自己的母親,不可褻瀆不可輕慢。娘啊,兒子馬上就會跑到你身邊,只要您不被玷汙,那大火中繆種和山葡萄的的結局,已是無所謂的鬧劇。

黑衣人六舅突然在他腦海裡蹦了出來,陰險地冷笑著脫下他的黑袍子,露出前胸黑燦燦的胸毛,亦步亦趨地向他走來。他要幹什麼?他不得不問。替他兒子繆種毀滅自己?不是啊,這個六舅在他的心目中,比他爹還要親。當麻二奶奶恨恨地罵他鬼兒子,他倒真的樂意他就是他的親爹。這種情感深黯已久了,可腦海裡的影像讓他不知所措。

他恨二奶奶,巴不得大火燒死她。

18)

火起時,黑衣人在帳篷裡踱著步冷笑。他從腰裡拔出一個黑亮黑亮帶管兒的

玩意兒,掂量著又發出鄙夷的笑。

當麻二奶奶作為甲方拿起筆在他擬好的協議上簽字的時候,他的肉身像被無

數條蛇咬噬纏繞。沒有痛苦,有的只是快感。

協議條款有剛性權益和承諾,亦有曖昧的暗示:殺死山葡萄,啞巴歸乙方;殿賢如何處置看乙方的心情而定;得手後,乙方必須帶著狗剩在繆村消失。

他為聖井而來,要帶著梅花鹿而去,這就是他人生的終極。

他被自己一次次錯誤的判斷,導致了一次次周密計劃的夭折,而懊悔。

起初,他看到奇醜無比的麻二奶奶,他斷定梅花鹿隱秘人間絕不會招搖,把自己弄成那個模樣,很有韜光養晦的精絕,結果,發現她竟是自己的勁敵;狗剩娘可謂繆村尤物,風情萬種,柳浪花俏,不過是一個俏皮囊,沒有更多的內涵;啞巴,他一直認為是梅花鹿的障眼法,弄殘自己混進殘疾人隊伍,被邊緣化躲避人世禍亂,可她有的只是孩子般的天真和浪漫。

當第一眼看到來到繆村的山葡萄,他驚喜若狂,他認定:她就是那頭梅花鹿,是他朝思夢想的聖物。

當麻二奶奶邀他共謀的時候,他看到了女人先天的詬病——因嫉恨殺死山葡萄。

女人間的戰爭,大都來自於嫉妒和失落,這就形成不點自然的戰火,他們不會明火執仗大打出手,而是藉助天時地利,利用那些愚蠢的男人,作為報復和掠奪的工具。

其實,跌入歷史長河的文人們狹隘了,什麼三十六計,什麼鴻門宴,什麼煮酒論英雄,什麼杯酒釋兵權……統統扯淡。而真正稱得起韜略的是女人柔情蜜意下藉助男人的刀光劍影。

在麻二奶奶眼裡,他就是一頭髮了情的色狼,為此他自鳴得意。因為對手被麻痺被矇騙,這將註定結局。

哈哈哈,黑衣人大笑著,從床底下抽出一支烏黑長筒的玩意兒,扛在肩上淹沒在黑夜裡。

19)

火起時,繆種和山葡萄正在聖井旁老槐樹上酣睡。

她醒了,他也醒了。

“我家著火了。是天火還是地火?”

“不用猜,是人火。”

“為何如此肯定和堅信?”

“自從我來到繆村,這火就註定了。”

“是嗎。那你就是罪魁禍首了?”

“當慾望、貪婪、嫉妒、佔有匯聚一點,就像四大發明中的火藥一樣。有所區別的是能炸出沖天大火的成分是,一硝二黃三木炭。”

“那——我爹我娘?還有我的奶奶?”

“你爹孃死定了,麻二奶奶死不了。即使她肉體不存在,她那靈魂不會死亡。因它存在於不同宇宙中,這裡的死了那裡的還活著。”

“這似乎很玄妙。”

“是的。其實繆村的一切早就發生了。當我們把慾望、貪婪、嫉妒、佔有為因,去解釋這一切是我們意識的產物。”

“你是說,我們的觀察不準確?”

“沒錯。究其根本,慾望也好,佔有也罷,是以征服為手段,這就有了歷史和文化。但是固有的風景不容褻瀆,就有了災難。不是嗎?”

“你是說聖井和她(他)們。”

“是。好戲開場了,請保持你的矜持和穩重。”

山葡萄最後一句話,是看到麻二奶奶離開聖井的那一刻說的。

20)

先一步來到聖井臺的是黑衣人六舅。他把手裡的傢伙靠在槐樹上,點燃

一根古巴雪茄,悠然自得地欣賞著菸頭的火光。他堅信山葡萄就在附近。

古猿樣的狗剩,左手握著石塊兒,右手拎著木棒,一副志在必得神態,跳到井臺上。

“你來幹什麼?”黑衣人問。

“聖井是屬於我的,因它改變了我。”

“好啊!直言不諱,我為你高興。你這個願望我能滿足你,但你必須幫我。”

“怎樣兌現你的真誠?”

“這好辦”,黑衣人揪下自己一縷頭髮,晃到狗剩面前,“這好比我的頭,如果我欺騙了你,你可以殺了我。”

一言為定,駟馬難追。狗剩放心地把頭髮揣在懷裡,站了過去。

黑衣人笑了。從懷裡掏出一個香瓜般的玩意兒,交到他手上,說:“一會兒打起來,如果你寡不敵眾,就把瓜把兒往頭上一磕,就會放出弧光,殺死你的對手。”

此時的狗剩被突如其來的寵愛所包裹,那個音盒給了他多少痛苦和失望。而今他有了極大的滿足,不是親爹能在生死關頭給了他一個玩具樣的寶物?他深信他就是他的兒子。

繆村人都一絲不掛地扛著農具,呼喊著跑來了。

黑鴉鴉,白晃晃……

兩軍對壘,繆村人大罵黑衣人背信棄義。

黑衣人冷笑著,拍了拍手裡的傢伙,說:“這就是你們說的信和義”,他看了一眼滿臉狐疑的人群,又說,“不懂是吧?等你看懂了,你就成了鬼魂兒,成了野鬼。哈哈!”

瘮人骨髓的獰笑,讓聖井小院頓生殺氣。

“狗剩衝啊,殺死他們!”

狗剩瞪圓了雙眼,兩股怒火尋找麻二奶奶,這個趕走母親的壞女人。

繆村人對狗剩從來就沒有好感,更何況這傢伙竟敢如此猖狂。

鐮刀飛舞,三齒碰撞,竟有幾百人把狗剩圍在核心。

“快,香瓜,磕一下!”黑衣人提醒。

狗剩照辦了,只聽“轟”的一聲……

黑衣人露出得意的笑。接著,他手裡的傢伙噴出了火光,一排排一群群原汁原味兒的肉體倒下,血流成河匯入聖井,那棵老槐樹也變成了血紅色。

“麻子!別躲著了,該出場了。這也是你苦心經營的結局,出來為死亡哭泣吧!”

麻二奶奶你在哪兒?那些倒地尚存一息的肉體在呼喚……

正當黑衣人獰笑著,全身發出顫抖的快感時,繆種從樹上像一隻鷂鷹撲下,猝不提防的的黑衣人手裡的傢伙飛向天外。

21)

“你們終於來了,繆種看到了嗎?都死了,都死在我的先進武器下,不知你有沒有命運逃脫?”黑衣人把手伸向腰間,努力模仿著佐羅的神態。

“是的,我們該來也必須來。在掠奪和陰謀的夾縫裡,總有清涼的風嘲笑著黑暗的冷漠。你得逞了?沒有。如同上帝根本不存在一樣,你決定繆村命運的企圖只能是虛幻。因為繆村存在於有限無窮的世界裡,只有眼下你在得意,在歇斯底里。這,你能聽懂嗎?”山葡萄不知什麼時間從樹上下來,站在繆種身邊說。

山葡萄的出現,讓黑衣人一愣,他不得不謹慎起來。他走過來了,企圖隔開繆種和山葡萄,站在他們中間。

“山葡萄,我的偉大你大概也看到了。我不僅是繆村物質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凱撒,請理解我的用心良苦。”

“你是讓我選擇嗎?人其實生活在悖論中,人生的選擇是道德倫理的碰撞。你不懂的遲疑和質疑,只有赤裸裸的慾望,崇高這個詞不屬於你。”

“不要說了,他不懂,我也是半明白半糊塗。讓結局快點到來吧!”繆種不耐煩了,英雄就該有個英雄樣兒。

全身的武功在調動:八卦形意拳、霍家拳、九陰白骨爪、降龍十八掌……雷霆萬鈞之力在醞釀,殺死對手的激情在澎湃……

“砰”地一聲,黑衣人手裡的傢伙兒,黑管上冒著淡淡的藍煙。

啊——山葡萄倒下了,先一步護住繆種的山葡萄倒下了。

世界凝固了,時空變作一張慘白的畫面,時間哪裡去了?你問我,我又去問誰?

哈哈!一聲尖利似哭又像笑的乖戾聲劃破夜空。黑衣人踉蹌著終於回過頭,他看見了麻二奶奶的臂彎處,有鮮血汨汨流淌,他意識到了,插進他後心的是麻二奶奶手中的錐子和剪刀。

這也是麻二奶奶來繆村第三次笑,竟會如此詭異。因她看到了,繆村的世界僅存下她和謬種——健在的妃子和轉世的萬歲爺,她有了得天獨厚的驚喜。

蓮步輕移,她正想跪拜抱著山葡萄痛哭失聲的繆種。

黑衣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脫衣赤裸後,倒揹著手邁著八字步,兩棵龍鬚像吊在下巴上的兩條蛇,顫巍巍走過來。

“愛妃,朕在此還不跪拜?”

聲音像極了,走路、神態也像極了,肚子上的胎記還有那個玩意兒……不錯,正是是那個一夜把自己折騰得死去活來的萬歲爺。

時空倒轉,人非物是,還是物是人非?一切一切都在乘著光速,穿透麻二奶奶的心。

她左顧右盼,做最後的選擇。

眼裡冒著仇恨之火的繆種,讓她驚悚;現出原形的黑衣人,讓她極力從回憶裡找到論據。

她選擇了後者。如果認定繆種是萬歲爺,會背上一個亂倫的罪名。即使被迎駕回宮,必遭風言風語和恥笑。

不用想了,她飛起來了,飛身撲倒“萬歲爺”懷裡……

又砰的一聲響,一顆金黃色金屬顆粒,穿過她的後心和他的前心,飛向茫茫太空,霎時無影無蹤……

突然聖井咆哮,槐樹吶喊,沖天的水柱落下化作滾滾的波濤,淹沒了繆村,沖刷掉所有的靈魂,滾滾東去……

22)

過去了幾百年,當警方想把此案件當做案例,放到教科書上的時,實地

做了偵訊和查找。

聖井依在,但已乾涸,那棵老槐樹只留下裸露的根。

唯一引起警方警惕的是:有兩隻金光燦燦的鳥,在井臺上飛上飛下,飛來飛去。

“跟蹤這線索!”的警示,靜靜躺在繆村的卷宗裡……

來源: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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