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太佛系,他差點成二流詩人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在書店看書,突然翻到一本《詩品》,一看就很有品的樣子。

因為太佛系,他差點成二流詩人

寫這本書的叫鍾嶸,是南北朝時南邊梁國的人。他把漢朝以來的詩人品評一番,分為上、中、下三品,弄得跟大隊長中隊長小隊長似的。我挺好奇,就看看他怎麼分類的。

上品有曹植、阮籍、陸機等,沒什麼好說的,都是教材裡的大咖。

下品有張載、傅玄、宋孝武帝等,也沒什麼好說的,對於不讀就業黑洞的文史哲專業的人來說,都是不明生物。

唯獨中品,有點意思。在中品裡,赫然出現了一個名字,“陶潛”,這個名字,就是教材裡的又一大咖——陶淵明的馬甲。一個數度拿出“背誦全文”級別作品的詩人,怎麼能是中品,怎麼能當二流,難道我讀了一本假教材?

更詭異的是對他的描述:“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左思,可能知道的人還多點,就是“洛陽紙貴”典故的男主。應璩,看名字就很超綱,他誰啊?陶淵明還學他的?

再仔細看一下上品,就更會為陶淵明鳴不平了。比如有“劉禎”“王粲”“張協”,當然在學富五卡丁車的人看來,這也算是有點名氣,比如劉禎、王粲都在《三國演義》裡跑過龍套。但在很多很多年前,還是給我留下了心靈創傷。陶淵明,還不如這些龍套?

因為太佛系,他差點成二流詩人

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寫去唄

不幸的是,二流,差點就成了陶淵明的最高評價了。與《詩品》差不多同時代的另一部文學評(tu)論(cao)大作——《文心雕龍》裡,陶淵明,一個字都沒提到。

後人寫史書,在《南齊書》裡把文壇裡的大咖列了一遍,陶淵明黯然落榜;在《宋書》裡,陶淵明只是被列入了《隱逸列傳》,一個字都沒提到他會寫詩,只把他當作了“世界這麼大,我只想回家”的行為藝術家。

連頂級詩人杜甫,還說他“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杜甫明明就有一種鄉土氣質,但他還看不上陶淵明:你怎麼能比我還土呢?

陶淵明豈止是二流詩人,簡直差點連詩人都算不上了。

因為他實在是太佛繫了。

△ 一

在陶淵明那個時代,大家都愛寫寫詩。然而,大家怎麼寫呢,“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寫詩,是要雕琢的,每個字都要漂漂亮亮,音韻鏗鏘。

比如大家都愛寫寫山水,別人寫“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遊子憺忘歸”,多麼依依不捨的景區深度遊啊。

陶淵明也來了,結果寫什麼“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人家來農家樂,摘個草莓發朋友圈啥的,他真下地幹活去了。

別人與朋友交往,寫什麼“點翰詠新賞,開袠瑩所疑。摘芳愛氣馥,拾蕊憐色滋”,吟詩作賦,寫字賞花,好一副退休之後的閒情逸致。

陶淵明呢,寫什麼“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就是和隔壁農民兄弟聊一聊今年收成怎麼樣,我家那二頃田今年長勢如何,一副走基層訪民情的樣子。

此外,陶淵明處處體現著一副佛系的樣子。讀書不求甚解,“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隨便讀讀就好啦,又不去考研;

最大的享受,就是兄弟今天不上班,在家賴床賴一天,“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

因為太佛系,他差點成二流詩人

這麼一副雲淡風輕、愛咋咋地的人,連死後的訃告都預先給寫好了,說什麼“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死了就死了吧,但酒沒喝夠,好遺憾哦。

在那個大家搜腸刮肚寫文章,扭捏作態當貴族,無孔不鑽求功名的時代,陶淵明真是佛系。佛繫到差點被歷史一筆抹去。大家都說他,你這麼個人,寫的文章就是“田家語”,跟鄉村大舞臺似的,鍾嶸給陶淵明二流,簡直懷疑他是不是交錢發的軟文。

△ 二

佛系二流詩人,沒想到後來名氣這麼大,以至於有人懷疑鍾嶸是不是瞎,鍾嶸給陶淵明二流,簡直懷疑他是不是錢沒交夠。

蘇軾就對陶淵明頂禮膜拜,說他“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人家那是土嗎,穿著七匹狼的衣服,透出阿瑪尼的氣質,大師啊。

蘇軾還有句話,“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這句話也常用來比喻陶淵明。陶淵明的佛系,不是沒見過市面,而是見慣大千世界,看透人性百態,有多少值得掛懷的東西呢,還不如我家破屋一間、土地二畝實在。

跟隔壁老農“但道桑麻長”,那是自然的,要不然說什麼呢,“為什麼不提拔我”“為什麼我沒有錢”“為什麼她不回我信息”……這些問題,看過了,也就看淡了,還說什麼呢。

因為太佛系,他差點成二流詩人

看透了,種地去

陶淵明的聲名暴漲,是因為大家發現,佛系實在是太萬能了。無論哪個時代、哪類身份、哪種處境,佛系都是最終的歸宿。

那麼多不可琢磨的人生起伏,難以預料的命運蹉跌,滄海一粟的渺小個體,一切隨緣的佛系,才是最心平氣和的應對之方。

一個生前幾乎沒有閱讀量的二流詩人,在後世無數失意人的共同打賞之下,終於逆襲了,成為一代大師。佛系人生,也鐫刻進文化靈魂,如果掐不住命運的喉嚨,那就摸摸臉蛋吧,不必較真。

△ 三

魯迅發現了陶淵明七匹狼的另一面。他說陶淵明“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

陶淵明,也是有性格的。

史書記載他:“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雲甲子而已。”

意思是,陶淵明作為晉代大官陶侃之後,宋朝代替晉朝之後,他一肚子看不上,寫文章遇到宋朝的年號,一概不寫,就用天干地支紀年。

你看,他也不是那麼佛系,還是默默地在精神一角,隱隱地和世界相抗。

再看看推崇他的人,李白、白居易、歐陽修、蘇軾、辛棄疾,哪個是安心做佛系的人,哪個心底不藏著一點站上舞臺耍刀弄棍的衝動?

所謂佛系,也不過是一塊遮掩罷了。在人生失意時,尋找一塊暫時的棲居,裝出一副兄弟我什麼都不在乎的態度,寫兩首詩,擺一擺姿態,發發朋友圈,其實滿肚子狗血在翻滾。

因為太佛系,他差點成二流詩人

陶淵明小像

有人擔心大家都這麼佛系,世界還怎麼發展進步啊?其實不必,佛系,大多不過是自嘲的自我展示,內心誰沒有一點不平氣。而人生的豐富性恰又在此體現出來,飄逸灑脫,苦大仇深,一張一弛之間,人間酸甜苦辣,都當有所安排。

只不過有人不能放下,只能擺出蠅營狗苟的樣子,念念叨叨都是這些;而有些人能看開,胸懷萬丈,多大的事,放下就放下了,雖然心裡不爽,但我的世界足夠豐富,扛起個鋤頭種田去,跟隔壁老農交流母豬產後護理,一樣能尋找到人生的落腳處。

不是教大家無原則佛系,只是想說,大家不妨看看陶淵明這樣的人,不是隻會種田,而是足夠廣博浩瀚,蹉跌之餘、碰壁之後,換個方向,依然尋找到精神世界的無限自由之處。

因為太佛系,他差點成二流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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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 劉 昆

副主編 | 龔孟關

撰文 | 易 之

光明日報 · 觀瀾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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