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太宰治:「生而爲人,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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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太宰治:“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圖為上世紀五十年代,日本城鎮在看木偶戲的孩子。

“叼煙的英俊惡魔”——

他曾經嘗試“獻媚”外部世界,但那令他更加不適

1948年,斜陽傾頹。6月份,《人間失格》發表後,太宰治留下《Good Bye》草稿,同時給妻子美知子、出版編輯和友人留下遺書,然後離家出走,第二天深夜與情人山崎富榮於玉川上水投水自殺。

許多人不理解太宰治的決定,但顯然,他的文字有一股魔力,牽引著一代又一代青年思考存在的意義。太宰治的小說有一種少年的澄澈,即便是非常陰暗的題材,在他的筆下卻氣質乾淨。作為日本無賴派的代表作家,太宰治受芥川龍之介賞識,卻被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批評。

其中,三島由紀夫對他多少有種愛之切之、怒其不爭的矛盾態度,他曾評判道:“太宰的性格缺點,大概有一半應該是由於冷水擦澡和體操還有規律生活所導致的。我第一討厭這個人的臉,第二討厭這個人的鄉土性的嗜好,第三討厭這個人扮演不適合自己的角色。”可他又曾對朋友說:“對啊,我和太宰一樣,是一樣的人哦。”

太宰治的一生活在巨大的挫敗感和虛無感當中,他的筆名“太宰”,日語諧音是“墮罪”;他出生於地方貴族之家,父親津島原右衛門曾是眾議院議員、貴族院議員,並經營銀行與鐵路。他在家族的十一個孩子中排行第十,小時候養尊處優,但是,他卻對自己所處的階層產生懷疑,他像《斜陽》裡的富二代一樣發問:“姐姐,我們有罪嗎?生為貴族,這是我們的罪嗎?”

貴族家庭裡嚴密的秩序、管教的森嚴和人心的涼薄深刻地影響著太宰治,使他早早陷入孤獨的泥淖中。他曾在自傳性小說《回憶》中描繪道:

“關於母親的記憶,大多是心酸的。有一次我穿著哥哥的西裝在等人,可對方遲遲不來,我便哭了。母親撞見後不僅沒有安慰我,反而扒下我的褲子,啪啪地打我屁股。而我的父親是個大忙人,平時幾乎不回家,即使回家也很少同我見面。我很怕他。”

儘管太宰治本人覺得老家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家譜,“實在不過是一個俗氣的、普通的鄉巴佬大地主”,但終其一生,他都沒有擺脫這個家庭,“他的一生一直在留戀依賴這個家庭和背叛、批判這個家庭的矛盾中掙扎搏鬥,以追求一個近代個人的自我價值。”

太宰治一度參與激進左翼運動,在幻滅後,他患上了“零餘者”的恐慌,而後多次自殺未遂,一生與死亡隔膜相視;他罹患盲腸炎併發腹膜炎,後得肺結核,身體極度虛弱,某種程度上加重了他的虛無感。

太宰治的小說頹廢感十足,男主角往往很受女人歡迎,如果他們遵循社會規矩能活得舒舒服服,但他們對社會既定規則抱有強烈的懷疑,他們意識到舊秩序內隱藏的問題,感受到人情中的虛偽,他們渴望掙脫,卻找不到更好的出路,於是在尋情逐愛、香豔美酒中沉淪逃避。他們對世界懷有深深的恐懼,自己成為無依無靠又渴望真情的浪蕩兒。

《叼煙的英俊惡魔》就是這類故事的一個典型。這部短篇小說並不有名,但他卻給予一位大導演靈感,那就是王家衛。他欣賞《叼煙的英俊惡魔》,並一直尋找符合小說主人公氣質的演員,最終,他找到了梁朝偉。他曾回憶:

“許多時,當我讓他(梁朝偉)聽一首音樂時,他會坐在一角,手拿一根香菸,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望望我。這使我想起太宰治,太宰治曾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叼煙的英俊惡魔》),我一直覺得是一個很棒的電影名字。我很喜歡太宰治,而梁朝偉總讓我想起他。”

《斜陽》是太宰治另一部重要的長篇,它不如《人間失格》名氣大,但它是最接近太宰治辭別人間時精神狀態的作品。這部作品描繪了落魄貴族的生活,通過四位人物:和子、和子之母、和子的弟弟直治、已婚的上原先生,勾勒出戰後日本社會瀰漫的危機感和對將來的恐懼不安。這一時期,如《奔跑吧,梅勒斯》般健康明快的色彩在太宰治作品中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渴望救贖而不得,一心赴死的決心。

太宰治由虛無衍生出自暴自棄,因為失去更高的意義指向,他遁入尋情逐愛或日復一日的憂愁中,這多少也投射於他的小說。

《人間失格》裡,葉藏是一個貴族出身、討女人喜歡,卻敏感而惶恐的青年,在與主流彌合無果後,他陷入頹廢,而世俗世界決定將他關在精神病院;《斜陽》裡,太宰治更是通過人物之口戲謔:“歷史、哲學、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經濟、社會,與這些學問相比,一個處女的微笑更為尊貴。”

其實,太宰治曾經有過快樂的時光,在與妻子石原美智子相識併成婚的那段日子,他一度恢復了對世界的希望,那時的他會說:“第一次認真地將寫作當成志願而不是遺書,想為了好好活下去才寫小說。”那時的他會寫出《奔跑吧,梅勒斯!》這樣的小說,也願意期盼一個戰後重建的世界。他會勸少年切勿沉溺菸酒,也會鼓勵大學生“要珍惜離神明最近的時光”,可惜,這樣的日子太過短暫。

戰後的日本不如太宰治所願,自己的身體狀況又每況愈下。對太宰治而言,三十五歲到四十歲是作者的重要時期,也是求死的關鍵時期。不只是太宰治,日本文壇很多作家都死於這個階段——於是,他又動起了老念頭。

重讀太宰治:“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日本作家太宰治。

重讀太宰治:“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太宰治的代表作之一《人間失格》。

“彷徨的一代”——

為什麼在殊為不同的兩個國家,太宰治都被大量青年人閱讀?

有人說,讀太宰治的小說容易厭世。但他卻收穫大批擁躉,不只在日本,甚至在中國也贏得不少當代青年的共鳴。

在日本,太宰治不僅是一個文學大家,也是有名的暢銷作家。他的《人間失格》和《斜陽》等小說都大賣,併成為流行詞彙。單單是《人間失格》已經累計賣了六百萬本,多年以後,小畑健負責封面繪的新裝版《人間失格》在1年間也達到了21萬部的銷售量。

同時,翻拍太宰治小說的影視作品更是一部接一部,《佳日》《人間失格》《維榮的妻子:櫻桃與蒲公英(聽歌)》《斜陽》《潘朵拉之匣》等都被先後翻拍,光是《人間失格》就分別有電影、電視劇、漫畫版本。而在位於日本三鷹市下連雀的禪林寺,太宰治的書迷總是絡繹不絕,他們只為瞻仰偶像的墓碑。

在中國,太宰治和村上春樹、東野圭吾、川端康成、夏目漱石等是知名度最廣的日本作家,他的《人間失格》被青年捧讀,吉林出版社、雲南出版社、萬卷出版社、武漢出版社、國際文化出版社等先後出過譯本。2017年,他的自傳性隨筆《津輕》、小說集《小說燈籠》和《人間失格》前傳《小丑之花》也被引進國內,每年紀念日,太宰治都會成為熱詞。

為什麼在殊為不同的兩個國家,太宰治都被大量青年人閱讀?他的為人、他的作品到底有什麼魔力?

身居日本,太宰治的小說引起五十年代“太陽族”的共鳴。這與時代背景有關。二戰戰敗後,日本社會在美國的改造下發生劇變。一方面,日本轉型民主政體,政府改良經濟結構和教育系統,並利用朝鮮戰爭和美國的援助加快經濟重建。另一方面,進駐的美軍和朝鮮的戰火讓日本處於二次戰爭的恐懼中,受制於人的處境也讓日本人內心不安。

政治、經濟與教育制度的改革鬆動了日本的父權社會,助長了年輕人的反抗傾向。可被動的處理和狂熱的消費氛圍,又讓他們不知路在何方。當反抗過後是沒有希望,而新的管制社會正在建立,日本青年陷入彷徨。太宰治的小說刺中了這個痛點。

時過境遷,當今時今日的中國讀者讀起《人間失格》《斜陽》《津輕》等作品,他們已很難想起字裡行間革命者的頹靡、日本地主階層的失勢、太陽族的記憶,時空觀的巨大變換阻礙了兩代人。

無論是二戰後的五十年代還是改革開放後的中國,青年人都經歷了從狂熱到溫和乃至頹喪的階段,尤其是九零後這一代人,歷經金融危機、階層固化、城鄉大變革、產業大調整的時期,大量青年人從“天之驕子”一夜成為“討生活的文字民工”,巨大的失落讓他們無法適從,有的人迎難而上,有的是墮入逃避現實的烏托邦。太宰治的小說容易讓人上癮,他極其輕易地揭穿喪的生活狀態,因此,《人間失格》等小說成為諸多青年的枕邊讀物。

對太宰治而言,自殺是一種自我選擇。在《虛構的彷徨》中,他說:“我覺得人有選擇生的權力,也有選擇死的權力。”在《晚年》中,“想著不如一了百了。可今年正月從別人那裡拿到了一套和服。麻質,鼠灰色細條紋花色。是適合夏天的衣服。所以還是先活到夏天吧。”

出身於貴族家庭的太宰治,厭棄自己的身份,對自己的存在價值陷入懷疑,或許是因為他對人性中惡的一面的敏銳體察,讓他對自身之惡也難以迴避。太宰治並非痛陳世界之惡而回避自身之惡,他譴責最多的是自己。

他選擇書寫、選擇自白,負罪感依舊如霧靄,在他心頭難以消散。他曾經嘗試“獻媚”外部世界,但那樣的舉動不但沒有緩解他的困擾,反而令他更加不適。所以他的遺書還寫道:“我壓根不願死在馬路上或野地裡,讓看熱鬧的傢伙隨意擺弄自己的屍體。”

但是,太宰治的作品並不只是單純的悲觀厭世,說來蹊蹺,他把個人之喪寫到極致,卻能昇華出一絲絲至純的希望。這份希望是對個體主體性的堅守,哪怕“生而為人,我很抱歉”,被主流拋棄、唾罵,甚至斷定為精神病,太宰筆下的主人公,仍然“像神的孩子一樣”,他們沒有泯滅自己的良知,也沒有放棄對善良與美的追求,被毀滅的是肉身、是社會地位而不是他們的精神,這就是太宰治於無限悲涼中開鑿的珍貴意義。

事到如今,當我們重讀太宰治的作品,如果只是最終發出綿軟無力的悲涼,或者徹底放棄對紛亂陳規和社會標準的反抗,我們也許就誤解了太宰治,只是將他當做一喪到底的符號。願意活著的人,請努力活著吧,這是太宰治在人間留下的話語,到頭來,他還是那個像少年一樣真摯的人啊。


■薦書

重讀太宰治:“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文化 《反智時代:謊言中的美國文化》

版本:新星出版社 2018年6月

在今天的美國,因為缺乏讓子女接受更好教育的經濟能力,藍領工人普遍認為“多高的教育才算高”,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反智主義的回潮。1962年,美國曆史學家理查德·霍夫斯塔特認為雖然反智主義尚未成為美國民族心態的主流,但依然影響不小;半個多世紀之後,伴隨“以自己知識和專業問題的輕蔑引以為榮”的唐納德·特朗普當選為美國總統,反智時代業已來臨——蘇珊·雅各比從美國文化出發,涉及政治、媒體、宗教、教育、公共社會等各個方面,生動地論述瞭如何才能避免一個充斥著偽科學、假新聞、垃圾思想的荒原式的未來。

重讀太宰治:“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社科 《在上帝之城與魔鬼共舞》

版本:山西人民出版社 2018年5月

2016年,里約熱內盧成為歷史上第一個主辦奧運會的南美城市。只是在表面的繁華與狂歡之後,是數不清的暗礁與殘酷現實,這場世界級的體育盛會更是直接將里約推到了危機的邊緣。對此,美聯社資深記者朱莉安娜·芭芭莎重返自己的故鄉里約熱內盧,對這座飽受黑幫、暴力、毒品、貧困、色情和腐敗困擾的“上帝之城”進行了前線觀察。在訪問貧民窟和各大街區的過程中,芭芭莎觸及了稅收、移民、賣淫、拆遷、環保、同性戀等廣泛的話題,對於當下北上廣的問題也有諸多啟示意義。這是一本令人深思又足夠吸引人的都市紀實。

重讀太宰治:“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小說 《碲釘國》

譯者:王宗琥

版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8年4月

在索羅金虛構的後烏托邦時代中,完整的俄羅斯不復存在,莫斯科國、貝加爾國、韃靼國等紛紛獨立,整個時代的人也陷入瞭解體的空虛。在這片重新陷入混沌的大陸上,有一個專門製造碲釘的國度,向世界各國販賣這種毒品。有人在使用後幻想著成為了戰爭英雄,有人重新見到了偉大俄羅斯復興的榮光,有人見到了親人的亡靈……

索羅金用50個故事和後現代寫法來表現以上種種社會圖景。碲釘不斷以虛幻的夢想替代著人民的自我意識,而在統治者的房間裡,他們對此並不關心,他們每天審閱調查報告,只是關注人民的“可控制性”。在一次次植入碲釘後,人的生命也越來越瀕臨“死亡”,因為頭蓋骨會越來越脆弱,靈魂亦是如此。

重讀太宰治:“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非虛構 《疼痛吧指頭》

版本: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8年4月

這本《疼痛吧指頭》是湖北作家普玄含淚寫下的家庭故事,是他與自閉症兒子相處二十年的真實經歷。自閉症是至今無法在醫學上給予合理解釋和有效治療的病症,是一道世界性難題,然而,當孩子確診為自閉症之後,普玄並未放棄,而是跑遍了全國各地,嘗試了中醫、西醫、培訓、道教、氣功等各種辦法,但始終無法讓自閉症兒子開口說話,也無法讓兒子具備自理能力。兒子總是咬指頭,似乎咬手指可以代替說話,因而手上留下了累累疤痕。這場持續二十年的追逐與抗爭,是千百萬自閉症家庭的日常縮影,他們在默默承受“被選中”的命運,在無盡的黑暗隧道中選擇希望或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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