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流放(完)

駐軍首領要看朝廷的公文。劉傑三從那隻羊皮袋裡倒出來一本字典,又倒出來一本花名冊,然後翻過袋子,沒找到公文。 “我丟了。”他說。 駐軍首領搖搖頭,說:“那我只能把你們都當犯人看了,你們去打土坯修補城牆吧。”
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流放(完)

流放(九)

十五

秀枝要逃走,是因為劉傑三和她的另一次談話。開始的時候,她還很坦然,用手指頭梳理著她的頭髮。劉傑三揹著手,來回走著。

“不管你肚子裡的種是誰的,你都可以生下來。”他說,語氣很平淡,“要是個女的,什麼事情也不會有的,其實,如果是個男的,事情也不會有多大。”他停頓了一下,看著秀枝,“長到八歲,就得閹割。”他說,“朝廷是不會把他留下給你們做種子的。”

秀枝梳理頭髮的手指頭停住了。她揚起頭,看著劉傑三。她一直淹沒在養育孩子的幻想中,卻從沒想過他會被人閹割。

“看樣子,你沒想過這事。”劉傑三在秀枝的對面坐下來,一副陰陽怪氣的表情,“要不,我把他抱走,養大他,讓他做我的後人。”他說,“或者,我乾脆把你殺了,讓他捂死在你的肚子裡,這就會省去很多麻煩。”

劉傑三的話像刀子一樣,一下一下剜著秀枝的心。她恨不得咬他一口。

“你不是人。”秀枝說。

劉傑三笑了一下,“你這是氣話。”他說,“人還是人,只是跟你們不一樣罷了。”

“你不是人。”秀枝說。

幾隻鳥在水邊上飛翔著。馬在草地上吃著草。有一匹揚起脖子看著遠處,突然揚開蹄腳奔跑起來,其餘的幾匹馬若無其事,繼續吃著。

七、八頂帳篷隨意地撐在水邊不遠的地方。遠看著,像幾隻蘑菇。

那天晚上,秀枝怎麼也睡不著,睜眼閉眼都是劉傑三的那張瘦臉。劉傑三的每一句話都是一塊燒紅的烙鐵,燒灼著她。她躺不住了,到徐爺的帳篷裡,叫醒了徐爺。

“我要走。”她說。

徐爺有些驚異。

“我一定要生下我肚子裡的孩子。”她說,“我要他活著,我要養大他。”

徐爺神情黯淡,好長時間沒有說話。秀枝從懷裡取出那枚銅鏡,遞給了徐爺。

“這是蒼爺留給我的……”秀枝說。

徐爺的眼睛突然明亮起來,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人只有在絕望的時候才會有這種黯淡的目光。他輕輕地搖了搖頭。秀枝急了,拉住徐爺的手。

“徐爺,你讓我走……”

“你逃不出去。”徐爺的喉嚨裡像堵著一口痰,“就是把他生下來,也逃不出他們的手。”

“不。”秀枝說,“我要生下他,我要活著。”她眼睛裡滾動著淚水。

“伊犁,伊犁,那裡是我們這群人的最後歸宿……”徐爺仰著脖子,像給自己說話一樣。

秀枝拿過那塊銅鏡,抱在胸口上,“我給他發過誓……徐爺,求你了!”

秀枝痛苦地捂住了她的臉。

徐爺乾涸的眼眶溼潤了。他站起來,走出帳篷,兩股清冷的淚水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一會兒,秀枝跟了出來。

“徐爺,你哭了。”秀枝說。

“沒有。”徐爺說。

“我一定要走。”秀枝說。

徐爺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他看著茫茫的草原。然後,他說:

“又得死人了。”聲音沙啞而蒼涼。

最後的那一次晨禱是太陽出來之前開始的。流放者們從他們的帳篷裡走出來一個跟著一個,走成了一行,向湖邊走去。他們低著頭,雙手合十,神色莊嚴。一群水鳥在湖面上旋飛著,鳥叫聲和晨光一樣清亮,傳得很遠。等清兵們發現他們的時候,他們已走到了湖邊,繼續向遠處走著。

“劉管帶不好了他們的老病犯了!”狗剩像一隻驚慌的兔子,跳進了劉傑三的帳篷,“他們到湖邊做禱告去了。”

“把你們的火槍提上。”劉傑三說。

清兵們很快跑到了流放者們的前邊,一字排開,舉起他們手中的火槍。

流放者的隊伍越走越近了。徐爺走在隊伍的最前邊,雙手合著,舉在頭頂上。

“回去!”狗剩喊了一聲。

流放者們好像沒有聽見,繼續走著。

“再走就開槍了!”狗剩又喊了一聲。

流放者們在清兵的橫隊跟前拐了個彎,繼續繞湖而行,從清兵們身邊走了過去。清兵們沒有開槍,他們轉過臉,看著流放的叛民們,然後,把目光停在了劉傑三的臉上。

“放倒幾個試試。”劉傑三說。

清兵們手中的火槍響了。流放者的隊伍中有人倒了下去。可是,隊伍還在行進。

“再放倒幾個。”劉傑三說。

一陣清脆的槍響,又有人倒下了去。放過槍的清兵們手忙腳亂地裝火藥。

隊伍還在走。他們低著頭,面不改色,身邊發生的血腥事件好像與他們無關。

“打!”劉傑三吼了一聲。

又一陣槍響。倒下去的人中有女人,也有孩子。一個女孩的腿被擊中了,坐在地上哭叫著:

“我的腿斷了!”

沒人理會她。他們還在走。

“我疼!”孩子搖著倒在她身邊的一個女人,淚水在她骯髒的小臉上爬出了兩道歪擰的渠溝。

“打!”劉傑三對清兵們吼著。

這回,槍沒響。清兵們被流放者們的狀態震懾住了,渾身的肌肉突突跳著。他們看見流放者們終於停了下來,在湖邊圍成了一個方形,開始做禱告,那種男女混雜的禱誦聲喚起了一個遙遠的記憶。他們想起了青峰堡。

劉傑三的臉像豬肝一樣。他挨個兒看著流放者們的臉。突然,他像被猛擊了一掌,身子挺了一下,張大了眼睛。

他沒有看見秀枝和麥穗媽。

沒有。

他轉身朝帳篷跑去。他沒有找見她們。在拴馬的地方,他看見了一推損壞的馬具和幾條割斷的馬韁。他感到他的腿上突然失去了支撐的力量。他蹴了下去,怔怔地看著那堆馬具和馬韁繩,一直到徐爺和流放者們做完晨禱。

“你騙了我。”他說,“你說你們不會逃跑,你騙了我。”

“是你嚇跑了她。”徐爺說。

“我以為你會羞愧。”劉傑三說。

“不會,”徐爺說,“我怎麼會羞愧?”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劉傑三說。

“不這麼做,秀枝就跑不了。”徐爺說。

“你以為她們能活著逃出去?”

“那就看她們的命大不大。”

“本來你能活著走到伊犁的,現在不行了。”劉傑三說,“你挑個死法。”

“這全在你了。”

“死的時候,你的那撮鬍子還會翹麼?”

“那我就管不著了。”徐爺說。

劉傑三吊死了徐爺。他看著徐爺把頭伸進了繩圈。“我想看看你扭身子蹬腿的樣。”他說。他給狗剩努努下巴。狗剩搬走了徐爺腳下的石頭。然後,劉傑三就知道了,人在死的時候不一定能保住尊嚴。徐爺肯定不願讓人看見他扭身子蹬腿的樣子,但繩一勒住脖子,不想蹬也得蹬,不願扭也得扭,他拿自己沒辦法。劉傑三又吊死了兩個叛民。他感到人在吊死的時候都差不多一個模樣。

“咱沒馬騎了。”狗剩說。

“路也太長了,牛年馬月才能走到?”王貴說,“按我的心思說,把他們都吊死算毬了,咱各回各家。

“不想走路好辦,”劉傑三說,“你看看掛著的那幾個叛民,他們永遠也不會為走路發愁了。”

四個月以後,他們到了伊犁。王貴和五個清兵半路失蹤了,許多叛民病餓交加,死在了路上。他們在一座城堡跟前停了下來。他們像一群鬼,眼睛深深陷在乾硬的頭骨裡,看著城牆上的哨樓。

劉傑三使勁嚥了幾次,把一口乾澀的唾沫嚥下了喉嚨。“我要見你們大人。”他說。

駐軍首領要看朝廷的公文。劉傑三從那隻羊皮袋裡倒出來一本字典,又倒出來一本花名冊,然後翻過袋子,沒找到公文。

“我丟了。”他說。

駐軍首領搖搖頭,說:“那我只能把你們都當犯人看了,你們去打土坯修補城牆吧。”

劉傑三打了一年土坯。駐軍首領派人取公文的時候,已升為協統的標統大人突然想起了劉傑三和那一批流放的叛民。

“噢噢,有那麼一回事。”協同大人說。

又過了一年,劉傑三到協統大人府上覆命。他沒說秀枝逃走的事,協統大人說你當標統吧。劉傑三咬咬牙根,說:我要回家。

“也行,”協統大人說,“回家看看再來。”

劉傑三沒有回家,也沒有再來。許多年後,他在一個叫大蓮花池的村子裡找到了秀枝,他看見他坐在石頭上曬太陽,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光著屁股在院子裡胡蹦亂跳,滾圓的肚子上抹滿了口水和鼻涕,一塊小銅鏡在他的胸膛上搖來擺去。秀枝沒有吃驚,甚至沒有抬頭。她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女人了。

“你還認識我吧?”劉傑三說。

秀枝依然沒有抬頭。劉傑三能聽見太陽光穿透空氣的聲音。

“你是劉管帶。”秀枝的聲音像從屁股底下浮上來的。

“我以為你認不出我了。”劉傑三給秀枝笑了一下。他挨著秀枝蹴下來,看著院子裡的那個男孩子。男孩停止了蹦跳,他歪著頭,眨著眼,然後,一步一步走到劉傑三跟前,咧咧嘴,剛做出一個笑的樣子,一滴涎水便從嘴裡遊了出來,像一隻蝌蚪,拉著尾巴,啪噠一聲,滴在了他骯髒的肚皮上。他用手抹勻了它。他依然咧著嘴,另一滴涎水往外遊著。他沒等它滴下來,便突然伸手,在劉傑三的頭上摸了一下,然後飛快地跳開去,掄著胳膊,在院子裡轉著圈子,翻來覆去唸著一句口訣:

啷哩啷的當,三十晚上沒月亮。

“他是我兒子。”秀枝說。

“噢。”劉傑三說。

他們沒再說話。他們一起看著那個男孩。他們感到他們的脊背被太陽烤熱了。他們抬起頭,看著太陽。

陽光正是刺人眼的時候。

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四日 西安

(原載於《收穫》 199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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