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流放(二)

“誰是你的後人?他們殺了你,誰是你的後人?”她說。

“你。”蒼爺說。

“我?”

“我要你做我的後人。”蒼爺說,“我要你拿走我的血肉。我只能這麼做了。”

燭光突然停止了搖晃。

秀枝慢慢轉過頭來。她已經淚流滿面。

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流放(二)

流放(二)

“他們把我割了!”他哭著給他爹徐爺這麼說:“我腿軟了,那時候我腿軟了,我沒一點辦法啊,他們割了我。”他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間往外淌著,“他們讓我餵馬。”他說。

徐爺想哭。他沒哭。他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大慶一聲一聲叫著爹。他說大慶你別叫了我瞀亂死了。大慶不叫了,大慶愣愣地看著他。他說大慶這不是你的錯是我把你生錯了我不怪你。大慶的那兩片厚嘴唇動彈著,時刻都會哭出來的樣子。

“要哭你就哭我聽著你哭。”徐爺說。

大慶的厚嘴唇不動彈了。

“你不哭我就哭。”徐爺說。

大慶哇一聲大哭起來。徐爺閉著眼,聽著他兒大慶的哭聲。大慶哭得流不出眼淚了,止住了哭聲。徐爺睜開眼。他叫了一聲大慶。

“你該走了。”他說。

大慶張著眼窩,不動。

“你走吧他們叫你餵馬你就餵馬去你想活著這跟你腿要軟一樣沒有辦法。”徐爺說。

大慶的心像貓抓一樣。他真想在他爹跟前一頭碰死。人在後悔的時候很容易有這種想法,可真碰死的人並不多見。大慶大概就是那種想碰死又缺少勇氣的人。他沒碰。他只是在心裡一個勁想著,想著他一頭碰死的情景。他跪在他爹跟前,像一塊僵硬的石頭。

劉傑三找了徐爺一趟。他想和徐爺商量商量上路的事。那時候,他和留下來的十幾個清兵已搬到了青峰堡裡邊,清兵們在城牆根那裡挖了一個大土坑,把廣場上的屍體和頭顱扔了進去。他們讓大慶跟他們一起幹,大慶說我不。他們說大慶你看你這人怎麼想不開人不是你殺的你怕什麼?埋死人是行善積德哩難道你願意把他們擺在廣場上讓野狗撕咬?大慶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就跟他們一起幹了。他們說大慶你命大要不你也在死人堆裡呢。大慶的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土坑填平後,大慶一個人在那裡蹴了好長時間。

劉傑三先在青峰堡裡轉了一圈。然後才找的徐爺。

“我走了一圈,怎麼沒聽見哭聲?”一進帳篷。他就給徐爺這麼說。

徐爺盤腿坐著,沒有吭聲。

“我們在城牆根底下埋死人怎麼沒見你們的人出去看看?”劉傑三說。

徐爺捋捋黑山羊鬍子,依然不吭聲。

“死了那麼多人總會有人哭幾聲吧?你看我說了這麼多話你總得搭個腔吧?”劉傑三說。

他挨著徐爺坐下來,“嗯?”他說。他看看徐爺的臉。徐爺伸開兩隻手,在臉上搓了幾下。

“死是自願的,他們事先都知道,有什麼要哭的?”徐爺說。

“總該有些傷心吧?”劉傑三說。

“傷心不一定非要哭難道朝廷還有這個規矩?”徐爺說。

“當然當然,”劉傑三說,“朝廷怎麼能定這種規矩,咱說正事。”

“說麼。”徐爺說。

“去伊犁的路很長,也許會有些什麼事情,我總不能和幾十口人一起商量吧?得找個頭,有事了好說。”劉傑三說。

“找麼。”徐爺說。

“你當頭兒吧。”劉傑三說。

“成麼。”徐爺說。

“我得造個花名冊,寫上你們的名字生辰年月,死在路上的我就打個勾,到伊犁我好交差。”劉傑三說。

“造麼。”徐爺說。

“還得給你們的脊背上蓋個戳,這是規矩。”劉傑三說。

“蓋麼。”徐爺說。

“沒想到你這人這麼好說話。”劉傑三說。

“人有時候好說話有時候就不好說話了。”徐爺說。

“咱明天一早起程。”

“成麼。”徐爺說。

“你還是一個好說話的人,我不會看錯的。”劉傑三說。

“也許以後你就不這麼想了。”徐爺說。

“當然,咱們沒打過交道嘛。不過,我一般不會看錯人。大慶是你的兒子吧?”

“噢麼。”徐爺說。

“好身體。”劉傑三說,“他跟幾個士兵拖了一整天死人,沒喘一口氣。”

“你還有事沒有?”徐爺說。

“沒了,我看你那裡掛了個布袋,是象棋吧?”劉傑三說。

“噢麼。”徐爺說。

“你帶上它,路長,有的是無聊的時候,我和你殺一盤。”劉傑三說。

事情就這麼定了。老龜很快把要流放的叛民們趕出帳篷,挨個兒給他們的脊背上蓋一個寫著“罪”字的紅圓戳。劉傑三用麻紙訂了一個花名冊,把每個人的名字和生辰年月寫在了上邊。老龜問給大慶蓋不蓋圓戳。劉傑三說蓋。老龜在馬棚裡找到大慶。老龜說大慶你看盡管你和他們不一樣可劉管帶還是要讓給你蓋戳。大慶又一次漲紅了臉。老龜說你背過去要不我蓋不好。大慶背過身,把脊背給了老龜。老龜舉起圓戳,朝大慶的脊背正中蓋下去。老龜說我一連蓋了五十六個圓戳就你的這一個蓋得最好。

第二天一早,他們便踏上了通往伊犁的漫長道路。

只有劉傑三一個人回頭看了一眼青峰堡。城外木杆上的屍體依然懸掛著,一動不動。偶爾有幾絲風吹過來,撩撥一下他們的褲管。有的屍體光著腳,鞋不知遺落在什麼地方了,好像過於疲倦,匆匆忙忙地吊上木杆,睡著了。

其實,鞋就在不遠處,和一些燒焦的衣服帽子頭髮一類東西胡亂堆著。

嘎吱,嘎吱,是木輪轉動的聲音。流放的隊伍在黃土高原的溝壑梁峁中緩慢地行進著。他們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步行。平板馬車上捆綁著他們的帳篷毛氈水桶一類物品,走在隊伍的最前邊。騎在馬上的清兵們信馬由韁,分撒在隊伍的頭尾,和流放的男女們構成了一種微妙的關係。他們互不理睬。

秀枝和徐爺走在一起,在隊伍的中間。她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梳著一條長辮,充足的太陽光和風雨的侵蝕使她的臉色顯出那種健康的紅潤。在流放的叛民中,只有她一個人的心情有些特別。她感到有一顆豌豆一樣的東西在她的身體裡蹦跳著,那是蒼爺留給她的。

她沒想到她能和教主蒼爺發生一種特殊的關係。那些天,蒼爺老是遠遠地看她。她不知道蒼爺為什麼要那麼看她。蒼爺明顯瘦了,短茬茬鬍子好像一夜間長出來的,麥芒一樣乾燥而堅挺,密匝匝布在他四十多歲的臉上。那是一張粗糙的男人的臉。他看她的時候,眼眶裡好像湧著淚水,隨時都會湧出眼眶。那時候,青峰堡籠罩著一種瀕臨死亡的絕望氣氛,教民們已很少說話,他們的眼裡都噙著淚水,一開口就會哭出聲來。以後的許多日子裡,她常常想起這種情景。她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沒讓眼淚流出眼眶,一直到死,都沒哭出聲來。他們讓淚水又滲了回去。他們懷著一種神聖的情感,在黎明的時候坐在了青峰堡的廣場上。

那天晚上。她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衣服,端坐在兩根蠟燭跟前,等待著蒼爺。搖晃的燭光使她的臉顯得更加生動,甚至透出一種嫵媚。夜已很深了。清冷的月光灑在地上,灑在青峰堡裡的每一頂帳篷上,悄無聲息。偶爾能聽到一聲孩子的號哭,像夜鳥的叫聲,遙遠而空洞。

蒼爺會來的,她想他一定會來。要不,他為什麼要用那種目光看她呢?

一陣沉重的腳步朝她的帳篷響了過來。她感到她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起來,要跳出她鼓脹的胸膛。她沒動。她聽著帳篷外的腳步聲。腳步聲在門簾外停住了,好像在猶豫。然後,她就聽見了掀動門簾的聲音。她沒有抬頭。她能聽見蒼爺的喘息聲。她知道他在看她。

他們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他們的談話是在她的心跳聲和他的喘息聲平緩下來的時候開始的。

“你知道我要找你。”蒼爺說。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她說。

“天一亮,就是我們殉教的時辰。”蒼爺說。

她又點了點頭。

“等他們圍攻上來,我們就做晨禱。”蒼爺說。

“誰是你的後人?他們殺了你,誰是你的後人?”她說。

“你。”蒼爺說。

“我?”

“我要你做我的後人。”蒼爺說,“我要你拿走我的血肉。我只能這麼做了。”

燭光突然停止了搖晃。

秀枝慢慢轉過頭來。她已經淚流滿面。

“你,如果你不願意……”蒼爺的聲音打著抖,說不下去了。

“我願意。”她說,“我向你起誓,只要我活著,我就永遠記著我的誓言。”她說,“天一黑,我就等你了。”她陶醉在無邊的激情之中,揚著頭,微張著嘴,等待著。他看著蒼爺一步一步向她走近。蠟燭猛烈地燃燒起來。她一個一個解著紐扣。她以聖潔的姿態迎接了她一生中惟一的男人。她優美地倒在了地鋪上,發出一聲呻吟。然後,就感受到了一陣鑽心的疼痛。她叫喊了一聲,抱緊了蒼爺。一股灼熱的東西在她的身體裡衝擊著,和她的血肉融匯在一起,糾纏著,凝結著。她感到她抱著的不是蒼爺而是她的男人。她感到他和她很親。她真想永遠這麼抱著他,不再丟開。

當蒼爺在她的身邊躺下來的時候,她才知道,和她沒經歷過男人一樣,蒼爺也沒經歷過女人。她用手指在蒼爺的頭髮裡摩挲著,心裡湧動著一種溫熱的潮水。她坐了起來,看著蒼爺疲憊的臉,看著他臉上那一片乾燥的短茬鬍子,失聲痛哭。她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讓淚水溼潤著他的體膚。蒼爺已熟睡過去,胸膛一下一下起伏著。她輕喚著他,像女人喚著她最親的男人一樣叫著他。她不願意他死。

臨走的時候,蒼爺把一面小銅鏡交給了秀枝,那是蒼爺的傳教之物,是上幾代教主傳下來的。幾天以後,秀枝到掛著蒼爺頭顱的門洞那裡去過一次。門洞上並排掛著三個竹籠,蒼爺的頭掛在中間,從竹籠裡流出的血水在牆壁上爬出幾道歪擰的線條,已經風乾了。去的時候,她以為她會哭。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沒哭。她突然感到有一顆豌豆一樣的東西在她身體裡的一個地方蹦跳著。她有些擔心了。她害怕那顆豌豆不是真的。她甚至希望日子能過得快一些。她想她很快就知道有沒有一顆豌豆。如果真有,她想她會興奮得暈過去。她就是懷著這種心情上路的。她走在徐爺的旁邊。

(後文精彩,下週三見......)

流放(一)

創作談

從《流放》到《征服者》

跟友朝的另一次合作是《流放》。這又是一次鬼使神差。他沒拍成,滕文驥導演拍了。也是中國電影人在實現電影夢想時會常有的一種“黑色幽默”。

最初的想法是我們和張漢傑一起談的。劇本寫出來以後,西影廠不拍,但我覺得這個題材放棄太可惜,就決定把它寫成小說。電影劇本寫成小說,難度遠遠大於把小說寫成劇本。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寫了三四次才把它寫成。在我看來,這是個有意思的東西。

小說發表在《收穫》雜誌上,得到滕文驥的注意,要把小說再改編拍成電影。和友朝、漢傑討論後寫的劇本結尾與我後來的小說,以及滕文驥導演的電影結尾都不一樣。能體現我意志的當然是小說的結尾。我給滕文驥導演寫的劇本依據的就是小說,但拍出來的電影還是改了,是因為審查的原因。

我給友朝寫了兩個劇本,一個是《黑風景》,一個是《流放》。把《流放》給滕文驥之前,我給友朝打電話說:“友朝,我是個編劇,我總得吃飯。西影廠每個月給我發二三百塊錢的工資,根本不行的。我給你留一個,賣一個,反正西影廠都不願投資。”友朝說“把《黑風景》留下吧”。就這麼把《黑風景》留給了友朝。現在依然還是個劇本。

小馬老師看過《流放》的劇本,也看過改名後的電影《征服者》,她覺得“劇本比電影好看。但同時也有兩個問題比較困惑,一個是為什麼要寫教民,白蓮教教民,如果要說明為什麼流放,其實可以有很多種原因,如果是教民,好像很難讓觀眾有認同感,人物的犧牲要產生出悲劇意味就更難一些。另外,在劇本中劉傑三和徐爺之間的對峙還是很帶勁的,但畫面拍出來,對峙感不強,形成不了緊張的力量。我看這個電影的時候,比較直接的感覺就是演員們比較散,好像大家的勁不知道要往哪兒使”。

我覺得《流放》的主旨是清楚的,就是精神對峙。就我看來,中國歷史上一直存在著要從精神上消滅異類的慾望和事件。選擇教民,會使這個主旨變得清晰一些。用白蓮教,完全是用了一個名字,和電影審查有關。改編之前,我和滕文驥導演進行過比較深入的交流,他也喜歡這個劇本。拍成這個樣子我不知道他滿意不滿意,反正我不滿意。

由於擔心審查通不過,電影的結尾和劇本不一樣。電影的結尾比較模糊,用字幕交待女人和孩子的後代也許就在我們中間。但我劇本的結尾是這個孩子生下來以後是個傻瓜,那麼多人用生命極力保護的到底有沒有價值有沒有意義?這也是小說的結尾,和劇本一樣。我是喜歡這個結尾的,不喜歡電影的結尾。這個電影呢,我很不滿意。我覺得女主角陳紅是個不太會演戲的演員,沒看到過她的出色表演,也許我看她的電影太少。如果要檢討劇本的話,我認為我的劇本中給這個角色寫的戲也不是十分精彩,這是我的短處。我碰到女人的時候很弱智,拿女人沒辦法,可能是我不瞭解女人吧,我不知道。其實我是很熱愛女人的。我為什麼把女人寫不好,我覺得很奇怪。可能太喜歡她們了,總是把她們放在高處拉不下來。嚴格說來,《流放》(電影叫《征服者》),是兩個男人的戲,兩個男人的對峙,即使死了,對峙也沒有結束。

我喜歡對峙,喜歡較勁。這跟一個人好喝哪個牌子的酒是一樣的。我就偏好這一口。我當然也喜歡男人和女人較勁,但我寫不了,我覺得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對峙更有力,因為我對女人沒辦法,這與我的性格和心理有關係,別人可能就不存在類似的問題。

在我看來,《征服者》這個名字不如《流放》好。當年滕文驥同時開拍了兩部電影,還有一部是《香香鬧油坊》,都是陳紅主演的。拍攝開始很不順利,老是發生這樣那樣的事情,有一個算命的說這個電影的名字不好。電影圈很多人信這個,這個風氣從哪兒來的我不知道,好像從香港那邊過來的,開拍之前要燒香啊什麼的,在風險中尋找心理定力,排解不安,也是期待的一種方式。我對滕導是很佩服的,他機智、幽默,聰明而且很懂音樂,他找常宇宏作了《征服者》的音樂,這個音樂做得是很好的,得了金雞獎。當然這部電影並不是一無是處,但我個人並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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