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對一個符馱村人的部分追憶(三)

她:“他們為什麼要這麼纏你?”

他:“他們不以為這是纏。”

她:“這個來要錢,那個來拿物,這個要安排,那個要工作。他們以為很容易是不是?把我們家攪成這樣子他們想沒想?這一切都是應該的是不是?你欠他們什麼了?欠了麼?

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對一個符馱村人的部分追憶(三)

六、關鍵詞

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對一個符馱村人的部分追憶(三)

婆 娘

一個人成為另一個人的婆娘,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說不清。

退回去幾十年,還在當兵的時候,他是訂過婚的,是鄰村的一個姑娘。他們遇過面。父母問他咋樣?他說我不知道咋說。哥嫂說好不好總有個感覺吧?他說沒覺得好也沒覺得不好。他走了以後,家裡開了一個家庭會,統一了看法,以為他不好意思其實是有些滿意的,萬一他當兵幾年沒當出名堂又回來了呢?那就連有些滿意的也找不到了。於是,就交了一部分彩禮,訂了這門親事。但不久,就接到了他的信,說組織上信任他,要培養他,婚姻的事卻隻字未提。家裡犯難了。萬一組織上要繼續信任繼續培養,進一步信任進一步培養呢?不行不行,這一樁婚姻要重新考慮。父母說這話我張不開口我不去說。只能哥嫂去說了。哥嫂繞了許多彎子,終於讓媒人明白了他們要退婚,也要給出去的彩禮。媒人說定了的事要反悔是不道德的,但婚姻之事和其他事情不同,強扭的瓜不甜強扭也是不道德的,這話我可以給女方家去說,可以退婚,但給彩禮不是強扭的,潑出去的水攬不回來屙出去的屎塞不進屁眼明白麼?哥嫂像扭了腸子一樣一臉痛苦,一個說也是也是,一個說明白明白,又給媒人說了些謝承的話,了結了這件事。

果然,他連續幾次得到了組織上進一步的信任,還上了一年軍校。那些年,他的心思都在組織的信任上了,婚姻之事直到轉到地方都沒考慮,所以,那一次回家探親帶的是勤務員而不是婆娘。

到地方上的時候,他已過了三十歲。

符馱村有人說:“他可真能憋啊!”

符馱村另有人說:“志向大著哩!”

但終於憋不住了。也不想憋了。也有了不憋的資本,可以不憋了。他想找一個城裡的有文化最好是上過大學的女性做他的婆娘。那時候找對象時興“共同語言”的說法。在他看來,只有城裡的有文化最好上過大學的女性才能和他有共同語言。當然,做官的三十歲的童男對女性也是有著很大的吸引力的。

就找到了她,師範學院畢業,在一家中學做老師,小他八歲。

符馱村的人又說了:“啊哈,難怪一直憋著,他想著不吃毛慄,是要吃仙桃的!”

也有人說:“人家能憋住也能憋出成果,有人硬憋,憋到死怕連毛慄也吃不上哩。”

他們說的就是她,他的婆娘。

惡 心

有沒有見第一面就對一個人感到噁心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不能把話說得絕對。但他妻子對符馱村人的噁心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而是在時間和事故的積累中完成的。結婚前和結婚後的幾年裡,她對符馱村人不但不噁心,反倒是喜歡的。甚至,在她還沒去過符馱村之前就喜歡上了。每聽到他提說到符馱村,她就會產生一種親切感,還會產生無邊的想象。

“皂莢樹真能像鈴鐺一樣響麼?”她問他。

“當然,有風的時候,滿樹的皂莢就會響。”他說。

“皂莢真能洗衣服?”

“當然,符馱村的女人都用皂莢洗過衣服。”

“澇池還有水麼?有一圈洗衣服的女人?”

“下雨以後才有。”

“那就下雨以後再去,和你們村的女人去澇池洗衣服,不用洗衣粉,用皂莢。”

也會提到某個人,比如來娃。

“他啥樣的?會不會記恨你?”

“不會,小時候的事了。”

“多好的人!”

然後就去了符馱村。雖然和想像中的差距有些大,那又有什麼奇怪的呢?從來都是“看景不如聽景”,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真去了蘇杭,也會以為走錯了地方,心生疑惑:這就是天堂麼?哪怕是西湖,哪怕是三潭印月,哪怕是虎跑泉。符馱村能和蘇杭比麼?“我是愛屋及烏了”,她會這樣說。

當然,她也見到了符馱村的人,得到了許多從來沒聽過的讚美話:

“多水靈。”

“白菜一樣。”

“能掐出水來。”

“還有一肚子的學問哩。”

後一句能聽懂,前幾句似懂非懂。就問他。也許是故意的。

“水靈是什麼?”

“好看麼,歌裡也唱水靈靈的眼睛……”

“噢噢,那白菜呢?我是白菜麼?”

“是說你年輕,漂亮。”

“為什麼不說成一種花?”

“在他們看來,花雖然好看,但不中用。”

“噢噢,那掐出水呢?”

“嫩嘛。”

她覺得他們夸人誇得別緻又新鮮。

來娃也見了,平平常常的,抹起褲腿給她看小腿肚上的疤痕:

“你男人用小钁頭砍的。別抿著嘴笑啊,當時口子可深了,血直往外冒。不過,是我先打他的嗬嗬……”

“還疼麼?”

“早不疼了,嗬嗬。”

來娃放下褲腿,給她笑著,伸手拿了一顆他和她帶回來的喜糖,扔進嘴裡咯嘣咯嘣嚼著。

她覺得符馱村的每一個人都很有趣味。來娃嚼水果糖的樣子也很有趣味。什麼是詩情畫意?符馱村和符馱村的人就是。所以,這一段可稱為“詩情畫意時期”。

符馱村不免有人會去咸陽和西安,自然也不免去他們家。開始的時候,她也願意他們去,遞煙倒茶水,也剝蘋果,還有水果糖,走的時候還會抓一把給他們:帶回去給娃們吃。

可是,前街有人蓋房蓋到半截了:

“匠人非要先付點工錢,不付就要停工,萬一下幾天雨我哭都沒眼淚了,想來想去,頭都想破了,就想到你這兒了……”

還有,后街有人給兒子娶媳:

“後天就進門,卻要加兩捆棉花,不給人家女子就不進咱家門你說氣人不?我說棉花要錢買啊都這時候了你讓我給你生錢去不成?我說日他媽不進門就不進門這媳婦不娶了,村上人都勸我說最後這麼一哆嗦了千萬別往氣門裡走,我就趕緊搭汽車來了……”

還有:“城裡鄉下可真是兩重天。你看你娃,上學用的鉛筆寫都寫不完,還有鉛筆盒,我娃見都沒見過,作業本是麻紙訂的,兩面寫……”

還有的還有許多。

她沒有心情遞煙倒茶拿糖果了,不願聽他們說話了。再有人來,她就躲在臥室裡,或者乾脆出門去。回來的時候,家裡總會少去一樣兩樣東西。

“怎麼這樣啊!”

她難以接受了。這一段,可稱為“怎麼這樣啊時期”。

然後,他哥看上自行車了,自行車就沒有了。

然後,嫂子看上她的縫紉機了,縫紉機也沒有了。

沒有的還有許多。它們大部分去了符馱村,另一些去了他舅他姑他姨一類的親戚家。

“符馱村的人怎麼這麼多啊!”她說。

“噢麼,你不是去過麼?”他說。

“你們家怎麼那麼多親戚啊!”她說。

“噢麼,要怪就怪過去不搞計劃生育,像現在這樣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就沒這麼多親戚了。”他說。

這就到了“噁心時期”。

“噁心!”她說。

“你說誰?”他問她。

“你家裡人!你戶里人!你村上人!他們真讓我噁心!”她說。

“噢噢。”他覺得她說得有些嚴重了。

“也噁心你!”她說。

“噢噢……啊?”他看著她。

這卻是他沒想到的。

七、關鍵詞續

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對一個符馱村人的部分追憶(三)

肉體關係

在符馱村人看來,夫妻關係就是肉體關係,肉體關係也就是夫妻關係。貓可以叫咪咪,咪咪就是貓,一樣的。

你要問:婚外情呢?是肉體關係,卻不是夫妻。

他們會說:那叫不正當的肉體關係。

你再問:一夜情呢?

他們會說:那叫一次性肉體關係,要付錢的話,就是嫖客和婊子的關係了,這下你明白了吧?

所以,他們辯誣就可以說:“他是你男人,你是他婆娘,往好的說是夫妻關係,往不好的說就是肉體關係。”區別只在於,一個是文雅的,好聽一點,一個是粗鄙的,難聽一些。

是夫妻當然要一個床上睡覺嘍,過性生活嘍。但符馱村沒有“過性生活”這樣的說法。含糊一點的說法是“睡”,明確的說法是“日”。像“日久生情”這樣的詞語,他們也有他們的用法和解讀,可以是:相處久了,就會生出感情;也可以是:肉體關係久了,舍不開了,就成為夫妻。他們對他們的說法很自信:世上所有的夫妻都逃不出這兩樣。

夫妻鬧彆扭打架呢?他們說,那就是“日久生事”了。

他妻子和他即有“日久生情”的時候,也有“日久生事”的時候。

他們的“日久生情”是不用說的,想也能想得出來。他憋了那麼多年,正是精血氣旺的時候。她呢?不但是城裡的,“一肚子的學問”,而且,小他八歲哩!“多水靈”,能“掐出水來”哩!想想,這麼兩個人,在床上,也許顧不得到床上哩……如果他們是兩隻鳥,就可以用老話說,叫做“戲水鴛鴦”;如果他們是兩個人的組合,就可以用一個新詞,叫做“和諧社會”。至於怎麼個“戲水”,怎麼個“和諧”,那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城裡不是符馱村,不會有人問他們這號事,他們也不會口無遮攔地把他們的性事活動講述給想聽的人。這也是城裡人吝嗇的一個證據。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婆娘,說說有什麼呢?大家樂一樂笑一笑嘛,又不是貪汙受賄,說了有人追查你,抓你進監獄。村上也有人問過他,他笑而不答,也是城裡人的脾氣。吝嗇吝嗇,沒勁沒勁。

但“戲水”了,而且是“和諧”的,看臉上的氣色也看得出來。

然後就“生事”了。生事和“噁心”有關。

那時候的她正在“噁心時期”,偏偏他哥來了。

她躲進了臥室。這個時期的她已經不願見符馱村的任何一個人了,包括他哥。但客廳裡的動靜是能聽得見的。

他哥蹲在客廳裡的茶几跟前抽著他遞過去的紙菸。他哥每次來他家都這麼蹲著抽紙菸,和他說話,說他坐不慣沙發。但這一次,他哥連抽了幾根紙菸,卻沒說一句話。他問他哥咋了?他哥說不咋不咋。他說不咋你咋不說話?他哥說想好了再說。他又給他哥點了一支菸。他哥抽了一陣想了一陣,說:你嫂子冬天給幾個娃縫衣服做鞋納鞋底,手都裂口子了,幹疼幹疼的。他說噢噢,給我嫂子帶幾盒凡士林回去抹著潤手。他哥搖搖頭,說:今年抹了明年還得抹,治表不治本。他不知道怎麼才能治本。他哥說:你家三口人,不幹重活,省衣服,縫紉機整天閒著不用是不是?他明白了。他說噢噢,用還是偶爾會用的,當然了,我嫂子……

臥室裡的她一直噁心著,突然又一陣噁心,想吐了。

“唔啊!”

他聽見了,進來問:“咋啦?”

“唔啊!”

他哥不抽菸了,站到了臥室門口,驚恐地看著她,問:

“病了?”

“唔啊——哇!”

她捂著嘴跑進衛生間,吐了一陣,吐出來幾口酸水。

她擺著手。漱口了。又回臥室了。

當然,噁心以至於嘔吐是攔不住縫紉機的。

她坐在床邊,一直坐到晚上。

他進來了,挨著她坐下,用一隻胳膊抱著她的肩膀。

“吐了?”他說。

她的眼眶裡似乎湧著淚水,她把他那隻充滿關切的胳膊摘開了。

“你我兩個人一個月的工資還得不吃不喝你知道不?”她說。

她的眼眶裡湧滿淚水了。

“知道,可是……”他說。

他又一次伸過胳膊去,被她擋開了。

後來,這樣的噁心以至於嘔吐的事故還發生過多次。他一直以為人煩人的時候說“我噁心我想吐”只是一種情緒反應,生理上的噁心和嘔吐只有看見什麼不堪入目的穢物或生病的時候才會有。她妻子糾正了他:心理上情緒化的噁心是可以轉化為生理反應,會真嘔吐的。

一個噁心並嘔吐過的人能和他戲水和諧麼?就算她已經噁心嘔吐過了,睡到床上了,可是,她會想起她的嘔吐和為什麼嘔吐的。就算她撥著他的胳膊說算了算了東西已經拿走了再想就是和自己過不去了,可是——

“想要就直接說啊,拐彎抹角繞來繞去你別動我真讓我噁心!”

這不又想嘔吐了麼?

他知道她說的是他哥,又扳她的胳膊了:“算了算了想要東西難張口都這樣的。”

“憨憨厚厚扭扭擰擰可憐兮兮一個模式,好像一個學校培訓出來的一樣的模式別動我,真讓我噁心!”

這不又想嘔吐了麼?

他知道她從他哥想到其他人了。他放棄了動她的努力。

此夜沒有肉體關係。甚至許多夜都不會有。人不是機器,沒有電閘也沒有開關,說不想就能不想?說不噁心就能不噁心麼?

當然,兩個人的肉體關係或者性生活發生問題的原因不會是單一的,噁心也不一定都會引起嘔吐,摔門摔碟子摔碗同樣會影響到肉體關係。

當然,不能說他們所有的肉體關係問題全都是符馱村的人造成的,我說的只是和符馱村的人有牽扯的部分。她妻子辯誣說的“我們家成什麼樣子全讓你們攪亂了”,其中就包括肉體關係問題,說“全”是不符合事實的。

當然,他們也並沒有完全杜絕肉體關係,因為有時候他們彼此也會想的。他們都是正常人,正常人身體裡生長的東西他們也會生長,包括性衝動。實際的情形是,他們的性生活是在“生情”和“生事”之間穿插變換不斷反覆的,一直持續到他查出患了喉癌之後。他化療過很長時間,她陪床。在此期間,他們也有過想的時候,但不能。她知道他時間不多了。她很可憐他。她想幫助他,安慰他。她用手。完事之後,她給他掖被子。他說“謝謝你”,臉上帶著笑,聲音虛弱到幾乎聽不見。她捂著鼻子流淚了。他也眼淚汪汪,又說了聲“謝謝”。她哭出了聲。她說你別說了別說了好不好,他就不說了,閉上了疲憊的眼睛。

這也算一次肉體關係麼?如果算,卻是不可以用戲水與和諧來言說的。她又一次想到了符馱村,因為她認為他的病和符馱村的人有關。她又嘔吐了一次。

沒想通

這個詞是從他妻子辯誣的話語裡拎出來的。

他妻子:“我至今也想不通。”

還有:“他到死都沒想通。”

就是說,他們都想過,無數次地想過,想得很痛苦。不但各自想,也一起想過。不說別的,只憑他們對正常的性生活的需要這一點,也應該在一起努力地想一想。

她:“他們為什麼要這麼纏你?”

他:“他們不以為這是纏。”

她:“這個來要錢,那個來拿物,這個要安排,那個要工作。他們以為很容易是不是?把我們家攪成這樣子他們想沒想?這一切都是應該的是不是?你欠他們什麼了?欠了麼?”

他:“他們認為是容易的,也是應該的。把我們家搞成什麼樣子他們不會想的,也想不來。這也不是欠的問題。”

她:“是什麼問題?”

他:“說起來太深奧。要細想能把頭想破。”

她:“你不理他們不行麼?他們能把你吃了去?”

他:“吃是吃不了的,可是……”

她:“你就不能像劉西奇一樣麼?劉西奇能做到你為什麼就做不到?你壓根就沒想從這種糾纏裡拔出來!”

他:“我不想?我天天都想!一見老家的人我的頭轟一下就大了,比身子還大。我也恨我自己,恨我為什麼不是劉西奇。我擰過我的大腿,揪過我的頭髮,你信不信?可是,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我想拔卻拔不出來。所以,你噁心他們,也噁心我。”

她:“就是。這麼糾纏著,也有你的問題。”

他:“你想沒想過你呢?你是我妻子,我想拔拔不出,很痛苦,你至少該理解一點吧?可是,啪一聲,門甩上了;啪一聲,碟子碎了;唔——哇!你噁心你嘔吐了。然後,連你的胳膊也不讓動了……這不也是糾纏麼?”

她:“怎麼怪到我了?”

他:“不是怪,是說他們和我的糾著纏著然後又變成了你和我的糾纏。”

她:“沒有他們和你的糾纏,我就不會。”

他:“沒有和他們的糾纏,我還算人麼?你願意和不是人的人做夫妻麼?”

她:“劉西奇是不是人?”

他:“以符馱村人的眼光看,他就不是人。也不僅是符馱村人的眼光。我說過了,這很深奧。”

她:“沒辦法了?”

他:“沒辦法。”

她 :“就這麼你纏我纏要纏到什麼時候?”

他:“不知道。”

她:“沒盡頭了?”

他:“有還是有的。”

她:“什麼時候?”

他:“我死了以後。”

她無語了。她反省了一陣自己,覺得自己似乎也是有問題的。但是,她又有些不服氣。

她:“我儘量不糾纏你,可我控制不住了咋辦?”

他:“我儘量往出拔,可我拔不出來我咋 辦?”

她:“那就互相纏著吧,往死裡纏。”

他:“也只能這樣了。在官,是人也是狗;在符馱村,是人也不是人。”

這是訴苦,也是感嘆。在他看來,人不一定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動物,但卻是最複雜的,牽扯的東西太多太多。就他自己吧,僅和符馱村的牽扯就已經複雜到了說不清也想不通。他掙扎過,或者說一直在掙扎。他沒給妻子說謊。他無數次下決心要和劉西奇一樣,可他做不到,也說不清想不通為什麼做不到。

他甚至憎恨自己,因為他沒法憎恨別人。別人都是有理由的,甚至是天經地義的,比如符馱村的人,比如妻子,比如“拉他去雙規”的人。所以,他只有憎恨自己,也只能憎恨自己。

在他妻子撥開他的手不讓他動她的時候,他想過自殺。這並不誇張,人在想不過的時候,拿別人沒辦法的時候,尤其是拿自己的親人沒辦法的時候,就會有這樣的念頭,用消滅自己以驚醒和懲罰親人,讓親人後悔。但生命是一次性的,死了就不會再活過來。就算親人驚醒了後悔了,願意讓你動她了,而你已經死了,沒法動了,也就沒法享受自殺的成果。你說我已經死了也就沒慾望也不會想去動誰了,後悔讓她後悔痛苦讓她痛苦去吧我管不著了,那你算人嗎?自己解脫了把永久的痛苦留給親人你還能算人嗎?你說死了的人是無所謂人不人的我還是自殺吧,那你就得有自殺的勇氣。事實證明他沒有這樣的勇氣,因為他沒有自殺。

他擰過自己的大腿,很疼,就不再擰了。在皮肉之苦和精神折磨之間,人更願意忍受後者。

他也揪過頭髮。揪過兩次。第一次揪下來二十三根,第二次揪下來十三根。查出喉癌住院化療以後,他還有過揪頭髮的衝動,手伸上去,卻沒有頭髮可揪了。他很後悔他沒保存那三十六根頭髮,要保存下來就好了,可以拿出來看看。可是,那時候他怎麼能知道他會化療呢?就算知道要化療要掉光所有的頭髮,一個正陷身於糾纏的人,一個因糾纏而讓自己和自己也糾纏著的人,怎麼會有這樣的雅興呢?有雅興會這麼揪頭髮麼?

關於兩次揪頭髮的數量問題,即第一次多第二次少的問題,他是能想通的。第一次的揪在上世紀的九十年代,他四十多歲,頭髮還算茂密,一把揪去,揪下來二十三根並不算多。第二次揪已是跨世紀之後了,十幾年的時間,日復一日的人狗變換,符馱村的這個那個,肉體關係的時有時無,諸如此類的因素再加上年齡的原因,頭髮由密而疏,由蓬勃而蔫軟就是自然的了,除了自揪下的那二十三根,其它的均為自行脫落。到第二次揪的時候,他的頭髮幾乎已到了要“地方支援中央”的境地,每次去美髮店洗頭理髮,他都會委婉地提醒服務生要小心對待他的頭髮。如此境況下的自揪,數量的減少該在情理之中。當然,揪的時候本就潛存著憐惜,也是可能的一個原因。

他想不通的是,自揪頭髮是因為糾纏而情急,情急之下能自揪頭髮,為什麼就不能從那個使他情急的糾纏裡自拔呢?

還有,大部分的頭髮是自行離他而去的,各類的糾纏為什麼就不能和頭髮一樣呢?

還有,可揪的東西還有許多,比如鼻子,比如耳朵,為什麼不揪鼻子耳朵而要揪頭髮?尤其是第二次的揪,頭髮已經很少了,怎麼揪的還是頭髮?

還有,兩次揪頭髮之後為什麼要一根一根地數呢?

硬要解釋的話,只能是:頭髮可以揪下來,耳朵和鼻子則不可以;頭髮是能自行脫落的,那些糾纏則不能。至於為什麼要數那幾十根頭髮,似乎是硬解釋也解釋不了的。

(精彩未完,下週三繼續......)

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對一個符馱村人的部分追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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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個符馱村人的部分追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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