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龍熱力公司與新左旗政府的糾紛，五年仍沒有解決。 本文圖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段彥超 圖
一個被招商引資過去的供熱企業，陷入與當地旗政府長達五年的糾紛。企業反映旗政府承諾配置的億噸煤田成空，並指旗政府人事更替後“強、偷接管網”，甚至去年強制接管供熱企業，雙方矛盾至今無法解決；旗政府方面則強調，做這些都是為保障群眾用暖。
2016年5月26日，內蒙古自治區黨委第二巡視組向新巴爾虎左旗（簡稱“新左旗”）反饋了巡視意見。2016年9月，新左旗委在《關於巡視整改落實情況的通報》中表示，對阿木古郎鎮供熱項目決策不慎，多年來在產權關係、工程決算、管理運營商與承包商糾紛不斷的問題，已採取多項措施，正就問題與企業進行工作對接，協商解決。
然而，這些整改措施被指沒有或虛假落實，雙方的糾紛至今沒有解決。
6月29日，新左旗住建局局長馬風華向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表示，此前巡視問題已經銷號（即已經完結），糾紛確實沒有解決，但雙方仍在協商。6月30日，呼倫貝爾市副市長杜聯合表示，如果旗政府向市裡打報告尋求支持，市裡會積極推進此事。
義龍供熱公司提供多張圖片和多份視頻稱，新左旗政府外包出去的三級管網工程施工質量存在問題。
億噸煤田落空
新左旗面積2.2萬平方公里，總人口4.2萬。縣城位於阿木古郎鎮，地處北緯48度，取暖季從每年9月中旬到次年5月，長達七八個月，夜晚最低溫度常在零下30度以下。
供暖，是當地最大的民生問題之一。
2011年6月22日，內蒙古義龍建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簡稱“義龍集團”）與新左旗政府簽訂《新左旗阿木古郎鎮集中供熱項目建設協議書》（簡稱《協議》）。《協議》第一條第三款約定，新左旗政府負責為義龍集團“辦理無償配置位於阿木古郎鎮南五一牧場處的壹億噸煤田，以作為對義龍集團供熱投資運營虧損的補償，並負責辦理相關手續”。
此前（2010年7月6日），呼倫貝爾市經濟委員會在回覆呼倫貝爾市政府辦公廳的《關於新左旗政府申請為集中供熱項目配置煤炭資源的意見》中表示，同意在市政府管理的勘探程度較高的五一牧場煤田中為新左旗供熱項目配置煤炭資源。
該意見稱：“建議市政府可先給新左旗政府出具原則同意為其供熱項目配置相應煤炭資源的承諾函，因新左旗供熱項目不符合自治區政府規定的煤炭資源配置條件，建議待該煤田開發利用方案和總規批覆後，可與其他業主聯合開發五一牧場煤田來獲取所用煤用量等。”
2018年6月28日，義龍集團法定代表人趙忠義向澎湃新聞坦言，正是該文件打動了他。
2010、2011年曆任新左旗旗長、旗委書記的韓軍2018年6月28日向澎湃新聞表示，供熱是公共項目，內蒙古各地多對供熱企業有補貼，以前也有配煤的先例。按照當時的情況，前述“聯合其他企業開發煤田”的方案是可行的，市裡也同意，市相關部門也有支持性文件，但後來政策收緊，五一牧場被限制開採，趙忠義也清楚該情況。
韓軍向澎湃新聞表示，經過一年建設，2012年9月，義龍熱力公司開始第一個採暖季（2012-2013年）供暖，雙方協調很順暢，供暖效果很不錯。2013年2月，呼倫貝爾電視臺還以《義龍熱力暖草原》為題，對阿木古郎鎮供熱項目做了報道。
然而，僅隔了一個供暖期，情況急轉直下。
2014年底，央視新聞曝光了新左旗“供暖不足，幾千戶居民寒冷中過冬”：室外零下30多攝氏度，居民家裡溫度卻只有8-10攝氏度，遠低於供熱達標溫度18攝氏度。旗政府表示，供暖不足主要是老舊管網需更換或跑冒滴漏，以及供熱企業因為資金困難和管理不到位沒有盡到責任。義龍熱力公司表示，企業2013年就損失1524萬元。
彙總表顯示，“偷、強接面積”達到38.4萬平方米。
偷、強接管網糾紛
趙忠義表示，糾紛的起因，是新左旗政府2013年人事變更，新領導將應由供熱企業施工的三級管網工程外包出去，還偷、強接管網。
據《呼倫貝爾市城鎮供熱管理辦法（試行）》，熱力站至熱用戶的供熱管道系統為三級管網。一、二級管網，都是義龍集團投資、建設。而三級管網，義龍集團與新左旗政府所籤協議約定，由供熱企業施工建設，新建工程開發商審核、付款，原有建築物旗政府結算。
趙忠義介紹，第一個取暖季，新左旗政府未撥付熱力運行應急款、入網費及公建部門（注：政府單位）取暖費，三級管網約定政府買單的也未兌付。而他們持續投資，資金壓力很大。2013年第二個供暖季開始前，他們表示，若三級管網建設還全額墊資企業無法承擔，後經協調旗政府撥款500萬元，他們剛購買好管道，旗領導卻把工程包了出去。
義龍集團向澎湃新聞提供了多張現場照片，稱轉包施工出現很多問題，比如管網口徑不合要求、缺少洩水閥調節閥、沒有加強板等，這些都嚴重影響了熱源穩定性和供熱安全，無法通過驗收，因此義龍熱力公司拒絕為其辦理入網手續。
趙忠義稱，2013年10月2日、2014年11月2日，新左旗政府兩次組織人員偷接、強接管網。
另一份由義龍熱力公司和新左旗住建局共同蓋章的《2017年10月20日與住建局根據測繪報告核對用熱面積、性質彙總表》顯示，入網協議面積為38萬平方米，偷、強接面積為38.4萬平方米，偷、強接超過50%。
2018年6月30日，新左旗住建局局長馬風華表示，政府無權約定新建工程的三級管網由供熱企業施工，協議不合適。他還表示，只要按照施工圖紙來，誰都可以做。
《呼倫貝爾市城鎮供熱管理辦法（試行）》規定，新建用熱項目，必須由施工圖審查機構和供熱單位進行設計圖紙審查，未達到相關要求的，供熱單位不予接網供熱。
趙忠義表示，供熱管道設計有科學性，需合理佈局。若供熱企業建設，肯定怕以後維修麻煩，會嚴把質量關。“就算不遵守協議讓我們幹，最少也要和我們溝通吧？”
對“偷、強接”， 馬風華向澎湃新聞表示，該定性不準確，雖然住建局蓋了章，但當時是工作人員疏忽。其表示，當時是為保障供暖，比如一個安置房小區，還沒交房，但群眾沒地方住搬了進去，阿木古郎鎮實在太冷，政府只能強接，但熱力公司不認可。
義龍熱力公司提供的數據顯示，5個取暖季以來，熱費收費率分別為60%、71%、63%、54%、41%、1%（注：最後一個季度被強行接管）。趙忠義說，全國有用暖不繳費的城市嗎？“旗政府的行為。助漲了不繳費的風氣。”
對此，馬風華表示，部分“偷、強接”小區未交入網費和取暖費，引起效仿，但不繳費也有溫度不達標的原因。其稱，為真正解決欠繳費問題。2017年旗政府和義龍熱力公司委託第三方統計、核對實際用熱面積、性質，這才有前述涉及“偷、強接”那張表格。
義龍熱力公司2017年被查封時，政府單位在倉庫上貼的封條。
連年撥款數億，問題卻沒解決
趙忠義介紹，因新左旗政府外包施工的三級管網存在問題，加上偷、強接面積超過50%，義龍熱力公司直到2017年才統計出真實供熱情況和麵積，導致供熱不達標及供熱設備匹配不足，給日後供熱不均、不達標以及供熱糾紛埋下了隱患。
2014年底央視新聞曝光新左旗供暖不熱後，在呼倫貝爾市協調下，新左旗緊急撥給義龍熱力公司4000萬。2015年、2016年、2017年分別合計撥款4000萬、4100萬、6000萬。收據顯示，主要名義是供熱應急款、虧損補貼、煤電補貼、公家單位取暖費等。
“雖然每年撥款，但是一筆糊塗賬，沒有文件依據。”趙忠義說。
對此，馬風華向澎湃新聞表示，每年所撥費用，主要是供暖應急撥款和公家單位取暖費。
雙方的糾紛，2017年達到頂點。
2017年11月23日，新左旗政府下發《關於對義龍熱力公司應急接管的告知書》，稱義龍熱力公司無法保障正常供熱，已經嚴重影響公共利益，經多次協商、督促後仍無法保障正常供熱。依據《內蒙古自治區城鎮供熱條例》第30條，對供熱設施進行應急接管。
義龍熱力公司多名職工告訴澎湃新聞，在接管前（2017年11月20日），旗裡和公司開會，要求儘快解決1#2#鍋爐維修任務，爭取11月24日完善維修達到注水點火供熱。但就在23日下午7時，市、旗領導帶大量人員進駐熱力廠區。
2018年6月30日，呼倫貝爾市政府相關負責人告訴澎湃新聞，要達到供熱標準，義龍熱力公司需開啟兩臺鍋爐，但只有一臺鍋爐運行，另兩臺在搶修。當時已經11月，群眾家裡只有13攝氏度，強制接管當晚緊急維修，次日晚上就達到了17攝氏度。
對此，趙忠義說，這是因為在政府強制接管前，他們已經做了大量工作。
據中國網報道，新左旗政府有關負責人表示，按政府2017-2018年供暖季接管的實際情況測算，其一個供暖季的運行成本約在2500萬-3000萬，政府此前的補貼足以維持熱力公司運轉。對此，義龍熱力公司財務相關負責人表達了不同意見，稱除去公司的生產成本外，公司還有管理費用，財務費用（主要為企業資產折舊費用）、投資款利息等，按此測算，在政府不予補貼的前提下，義龍熱力公司仍然大幅虧損。
2018年5月30日，新左旗住建局向義龍熱力公司下發《關於移交集中供熱設施運營管理職責的通知》，終止接管決定。趙忠義和馬風華均向澎湃新聞表示，目前，雙方仍在協商，希望解決糾紛。旗政府初步的想法，是將熱力公司收購或收購其運營權。“我投資幾個億幹啥不掙錢，非跟旗政府耗著？”趙忠義表示，只要有基本的利潤，他願意賣掉熱力公司，但必須付款一定比例才行。“不能說給一小部分錢就讓我走，後面我天天要賬。”
巡視整改被指虛假落實
新左旗針對義龍熱力公司的巡視整改措施被指沒有或虛假落實
2015年12月5日至2016年1月31日，內蒙古自治區黨委第二巡視組對新左旗進行了巡視。2016年5月26日，巡視組向新左旗反饋了巡視意見。
2016年9月14日，新巴爾虎左旗公佈了“關於巡視整改落實情況的通報”。其中，對阿木古郎鎮供熱項目決策不慎，多年來在產權關係、工程決算、管理運營上與承包商糾紛不斷的問題，“一是成立旗委、旗政府為主導的供熱工作協調小組……二是對供熱工程進行驗收備案……補全熱力公司竣工驗收手續，明確各項工程的投資主體和產權關係。旗政府與義龍公司已經共同委託造價諮詢有限公司對供熱工程進行工程決算審計。三是在管理運營上認真研究政策支持民營企業的方法……對供熱企業的運營情況做到心中有數，如若成本核算確實虧損，旗政府以定額補貼或者其他恰當的方式給予企業適當的幫助，降低企業運營風險。目前，正在就上述問題與企業進行工作對接，協商解決。”
趙忠義指出，前述整改措施沒有或虛假落實。比如，沒有成立供熱工作協調小組；供熱工程至今沒有進行驗收備案，而旗住建局每年下達供熱指令；進行工程決算審計是在巡視以前做的，卻審計出兩個結果；到底補貼多少，沒有說法……
對此，新左旗住建局局長馬風華表示，此前巡視問題已經銷號，雙方仍在協商。
有政府人士指出，旗政府這些年花的錢，早些年應該可以買下熱力公司，但時隔六年，錢花了不少，糾紛沒解決，企業也不領情，“聽說雙方都坐不到一起”。
6月30日，呼倫貝爾市副市長杜聯合向澎湃新聞表示，據悉新左旗政府和義龍熱力公司仍在協商，市政府暫未接到報告，如果旗政府向市裡打報告尋求支持，市裡會積極推進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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