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 我們的共同記憶

汶川 我们的共同记忆

除非失憶,我們沒辦法忘了汶川。

在那裡,我們與受難者並肩而戰。

過去十年,我們或沉默以對、或平靜陳述,一直深情凝望著那片震裂過的大地和那些堅強如鋼的人們。

十年,有的忘卻必須忘卻,有的記憶必須記憶。

今天,作為災難和重生的記錄者、見證者,我們想再跟你說說那裡,說說我們記住的人和事。

製圖/李金寶

我看到了生生不息

2008年6月,從汶川地震災區回到廣州後不久,應一位師長的邀請,我在一個非常小的範圍裡,第一次向陌生人回憶、分享了我在地震災區的經歷。那一次分享的後半程,我哭到泣不成聲。

我為自己如此不專業的表現懊惱不已。自此以後,無論是在公開的、私下的,無論是旁人刻意地想聊起,還是友人不經意地談起,我對“採訪過汶川地震”這件事,都是敷衍帶過,或報以沉默。我知道,自己還沒有辦法平靜地、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去回溯那場十年前的巨大災難。

奇怪的是,在地震災區採訪的十多天裡,我卻一直出奇的平靜。在面對採訪對象時,在目睹震後的殘破景象時,在經歷不斷的餘震和山體滑坡時,始終沒有掉過一次眼淚。

震後24小時,2008年5月13日。在綿陽九洲體育館,我採訪到了第一批震後北川縣城生還者。他們大多數孤身一人,滿身泥水。在失去了家、親人、所有的一切之後,從縣城的廢墟中爬了不知多久山路,才走上高速公路,輾轉來到這個臨時安置點。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也沒有我以為的巨大悲痛,有的只是一種茫然和無力。

震後48小時,2008年5月14日。我成為最早一批進入震後北川縣城的記者之一。我忘不了死寂一片的縣城街道上自己的腳步聲,忘不了一個當地人指著江對岸一面寸草未生的山麓對我說“那裡就是老縣城”時臉上的表情,忘不了那些從地下、從坍塌的廢墟里傳出的各種呼聲。我像很多生還者一樣,感受到了那種茫然和無力。

從北川到汶川,回到成都,回到廣州,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這是一個從谷底不斷向上的正向過程。這個過程,也在無形中不斷消解著很多記憶中的傷痕。就像穿過那條破損的隧道,遙遙看到幾乎完好無損的汶川縣城時,心頭重又湧動的暖意。

時間留給每個人的印記都不相同。回望十年前的這場災難,在一種巨大的存在面前,人們無力選擇生死。但當生的機會留存下來時,人們也必帶著傷痕奮勇向前。所謂“生生不息”,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記錄悲傷,也記錄歡笑

十年前,我作為羊城晚報報業集團新快報前方採訪小組的負責人,幾乎走遍了整個四川的地震災區。從都江堰孤村震中映秀,從小金到理縣、汶川、茂縣,從什邡、綿竹到安縣、北川、青川,所到之處,山河破碎,人不勝悲。

在什邡的紅白、華鎣,眼見著壓在重重水泥板底下的倖存者聲音漸漸微弱,終於失去生機,救援人員和志願者忍不住放聲大哭。在理縣到汶川的路上,眼見前幾十米的一輛車被山上的落石砸中,後來知道一位志願者失去年輕的生命。在汶川的綿虒,看見房子大小的落石遍佈公路,其中一塊的下面,壓住了一對夫婦,丈夫本能地張開手臂想幫妻子擋著巨石卻雙雙遇難……在地震災區,感覺到的是人類在大自然面前深深的無力。

作為記者,看見了太多的悲傷,看見了太多的淚水,甚至是淚水都流不出來。

汶川地震兩週年時,我去了災區。那時候地震的痕跡還隨處可見。但更多的是全新的建設。十幾個省份對著十幾個重災區縣,都開足了馬力重建。中央下的任務是三年完成重建,但實際上兩年都完成了。學校早就復課了,災民從板房搬進了新居。

有些人重新組成了家庭,更多新生命降臨。雖然慘痛仍在眼前,但更多的是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十年後,我們沿著當年的路線,走了一遍當年的汶川地震重災區,看見的是全新的汶川,全新的北川。當年被地震撕裂的傷口,已經是鬱鬱蔥蔥的植被。在老北川縣城,看見遊客牽著孩子,遛著小狗,走在曾經的死亡之城。

在水磨,看見曾經粉塵遍地,難以呼吸的重汙染小鎮,變成了山水田園的詩意生活。看見歡快的孩子,在街上追逐。

當年無限傷悲失去親人的人們,住進了新的房子、新的生命開始茁壯,新的生活更加豐富。不管有多麼悲傷,多麼不幸,總是要往前走,而迎接他們的,有一些是從沒想過的,更美好的生活。

而作為羊城晚報的一員,我曾刻骨銘心地記錄他們的悲傷,也有幸記錄他們的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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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我的映秀越變越好

岷江滾滾而東,不捨晝夜。十年間,它旁邊的映秀小鎮,在斗轉星移中,已是滄海桑田。

2008年5月14日,餘震頻仍、暴雨傾盆中,在山石不時滾落的崖壁小路上“摸爬滾打”50公里之後,我和同事陳文筆第一次看到了這個小鎮。

展現於我們面前的,是倒塌的房屋和成堆的礫石破瓦,隨處停放的軀體,被重壓的傷者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爭分奪秒的救援正在進行……空氣彷彿還在不斷炸裂當中。

滿目隕墜,不忍卒睹。

我們開始扒磚摳土,開始抬擔架背傷員,開始幫忙分發食品藥品和水……災難讓我們和災區群眾緊緊聯繫在一起。此時,我們是兄弟姐妹。作為記者,我們的採訪,不再僅限於旁觀和記錄。

夜深人靜時,我在抬屍體的擔架上寫出了稿件,在所有民用通訊中斷的情況下,請武警部隊幫忙,用海事衛星電話以口述的方式傳回報社。

那是廣東媒體關於震中映秀的第一篇稿件,也是全國地方媒體關於映秀的第一篇新聞,為後續的救援和捐贈提供了較為翔實的信息。

其後,我先後五次進入映秀鎮。

每次仰望漩口中學直指蒼穹屹立不倒的五星紅旗,我就會感到溫暖,感到親切,感到責任,感到個人和小鎮的血脈相通。彷彿自己就是那裡的一部分。

滄海橫流,洗練出人性的善與美、生命的堅強與勇敢。

十年前,映秀小學五年級學生鄒雯櫻主動幫助老師組織同學撤離,到二樓樓梯口時,跑在最後的她循聲返回救助還沒離開的同學,卻再也沒能出來。當救援人員發現她時,她還緊緊攙扶著那位同學;

十年前,漩口中學初中三年級學生馬健,在坍塌的教學樓前,徒手挖掘四個多小時,將同班同學從廢墟中救出。而今,他是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的細胞分子生物學在讀博士;

十年前,參與救援的解放軍戰士、武警官兵、醫療人員等,數不勝數,數量龐大。他們都是無名英雄。

而今,在廣東傾力援建下,在映秀人的勤懇努力中,小鎮裡整齊排列起一棟棟小洋樓,生態旅遊和生態農業賦予了它新的生機。英雄的故事仍在延續。

十年來,我不時翻看汶川地震時採訪的照片,常常不能自已地流淚。關注映秀鎮的各種變化成了我的一個習慣。

紀念碑、博物館、法治廣場、青少年活動中心……我的目光常通過各種媒介在這些震後的新建築上流連。

十年間,在滿目瘡痍的廢墟上,一個5A級特色旅遊景區拔地而起。規劃合理、街道整潔、小樓林立。

希望我的映秀,越變越好。

生命的回聲

2013年,汶川地震五週年前夕。重回北川老縣城時,我很想在那些鮮花與墳墓之間吶喊,但這種慾望最終安頓在了廢墟間沉重的靜默中。變成地震博物館之後,老北川縣城更像是實際比例的雕塑模型。

中國人活著,講求人氣。但2008年5月14日清晨,忘記繞了多少個山道,最後在一片泥濘的山坡上,我看到不遠處死寂的北川,已經徹底塌垮的老城區冒著青煙,尚能勉強保存結構的樓房,奄奄一息——一座沒了人氣的縣城。

時間可以改變歲月,卻很難磨滅記憶。

我仍記得陽光很毒。在老縣城的廢墟間記錄現場之時,特別渴望重新聽到北川中學救援隊帳篷裡那種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那是活著的聲音。在暴曬下的縣城廢墟中徘徊,聽不到生命的回聲,是一件令人絕望的事。

在北川,面對生命的回聲,當時的我們甚至有點不知所措。見證每一次成功的救援,就如同親歷了一場生命的新生。

而此前從綿陽出發前往北川的一路上,我們所記錄下來的倖存者們的驚恐、慌張、哭喊、悲痛,彷彿通通被凹陷怪異的北川建築掩埋,凝固成一個靜止的終點。

救援和報道都沒有終點。

我和同事們又歷經險阻、第一時間趕赴震中汶川縣城——這場慘烈地震的命名地,看到倒塌的雕塑下倖存的鄉民正在排隊取水,從而感嘆生命在這裡所受到的眷顧。汶川的人氣,已足以讓我們覺得重回人間。

活著,我們從來都不是孤立無援。

十年間,這場國家苦難從未被遺忘,個體的重生一直都在被續寫。記錄苦難和追求有關生命的故事,我們也一直沒有停止過。

十年間,回憶反而歷久彌新。關於生命的回聲,愈發響亮。

記住災難造就的精神

十年前的5月12日,災區路上,騎摩托車的男人載著妻子屍體往老家去。瓦礫中,母親緊緊握著孩子冰冷的小手。新土前,白頭人捶著胸口送黑髮人……

地震發生後,我第一時間趕到災區現場,滿目受災同胞的悲痛,還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救援人員和志願者們的身影。

北川、映秀、都江堰、安縣、綿竹、漢旺、向峨、青川……我幾乎走遍重災區。

那些日日夜夜,在記憶中有畫面,也有氣味和聲音……我用膠片留下永恆的記憶。

十年來,我又來了多少回,已記不清了。

湔江依然清澈,江水奔流,牽掛難以擱淺。

十年在歲月長河裡根本不值一提,但在這片土地上,這十年,每一分都是那麼漫長。

而我每次踏進這裡,都想走入他們的內心——那些笑臉背後是不是也隱藏了苦痛?但活著就要承受折磨,活著就必須用脆弱和堅強,默默地,嘗試縫補自己和他人生命的殘缺。

當我每次離開時,沉重中又是多了一股莫名的力量。

是的,是力量。生命的力量,頑強抗災的力量,團結的力量。

地震震垮了房子,震碎了無數失去親人和身陷殘疾的災民的心,卻沒有震散他們身上的力量。

如今,他們活著。

他們活著,就是對災難最頑強的抵抗。

十年前與十年後的生活,對於經歷了大地震的災區人民來說,就像一個反義詞。

地震前,多數人就像商量好一樣,平庸地忙碌著。

地震後,19歲失去雙腿的他又重新學會走路;媽媽拿著逝去兒子的證件照,到照相館製作了一張“合影”;僧人當起了108個孩子的“爸爸”;分別失去伴侶的男女再次“情竇初開”……

他們都那樣的平凡,卻又如此的不平淡。

十年如果是一個輪迴,我們應該回憶,應該用有情的沉默,去講述更多的故事、傳遞更多的力量。

在講述與傳遞中,記住災難造就的精神:團結一心,眾志成城。

災難創傷 啟迪未來

十年前汶川的那場地動山搖,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地震當天,羊城晚報迅速派出了第一批共4名記者趕赴汶川地震現場採訪,並在第二天發回了現場報道。羊城晚報是最早到達地震中心的地方媒體之一。作為第一批記者中的一員,我與同事們在北川、汶川,通過筆和鏡頭,記錄和傳遞生死營救的感人場面以及那些被地震奪去的鮮活生命。

那時,我家女兒還在媽媽的肚子裡,尚未足八個月;現在,她也快十歲了。我幾乎不跟她提起十年前在地震災區的所見所聞。不提起不代表已經忘記。十年前的5月14日,我和同事闕道華穿過北川縣城毛家壩的小學操場,倒塌的教學樓下傳來哭聲和求救聲。此情此景,常在我的腦海裡浮現。

汶川地震為我國的地震防災救災積累了大量寶貴的經驗。在後來陸續發生的青海玉樹等地震中,我們的救災工作就已開展得非常有序且有效。而在全國人民的支援下,汶川地震災區迅速災後重建,災區人民得以療傷,重拾生活的信心。

生在這個國度,我們是幸運的。

災難總會過去,災難也還可能再來。災難沒有預告片,我們能做的,就是要把房子建得更堅固些,把災難教育做得更實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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