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国学大师钱穆

一代国学大师钱穆

钱穆先生是当世公认的学术大家,真正的大师级人物,一代宗师的美誉实至名归。纵观他的一生,以史学成名,但学问之渊博,其治学领域之宽广,早已远远超越了史学的范畴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国学大师”,在中国近现代百年史上能够获此称号的绝对是凤毛麟角,稀罕之至也!

1894年出生于江苏无锡的钱穆,字宾四,出身贫寒而矢志于学,可谓一生苦学至死方休。1990年8月30日,钱穆在台北杭州南路的寓所里溘然长逝,真正是无疾而终。这位享誉文化界近乎一个世纪的老人平静而安详的走完了自己96岁的人生征途,可以毫不夸张的说,钱穆的一生是一次无比豪迈的人生壮游 。

他留给世人的是恣肆汪洋蔚为大观的学术著作,粗略统计就有56种54册,约1500余万字,其著作之宏富古今罕有其匹。他给中国文化研究留下了极其宝贵的精神财富 和文化遗产,泽被后世,居功厥伟。综观他的学术著作,按照现代学科的门类划分,钱穆先生的治学范围广及史学、史学史、哲学、文学、教育学、历史地理学等等,在人文学科中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

钱穆的一生,充分验证了古人的这句名言——“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出身寒微,无权无势,完全靠着个人的聪颖,刻苦自修,由一个乡村教师而讲学北大、清华,并终成一代宗师,被誉为国学大师,为世人所广泛认可。他生逢乱世,一生流离辗转,四海漂泊流徙动荡,十年索居,后半生又远离故土孤悬海外,直至葬身孤岛,一生命运之惨,坎坷艰难实在莫以言说。

人生种种逆境、苦境几乎都让他遇到了,然而他从未消沉更不会自甘沉沦,总是磨砺自强,以古圣先贤为榜样,沉潜深忍,始终自强不息。由此观之,他实在是现代学林一大异人,最后一个国学大师。

身处乱世,不问政治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一生只教书著书的钱穆,尽管从未当过官,但还是无可避免的被卷入了政治的漩涡。一生以复兴国学为己任,终其一生为故国招魂的钱穆,既不见喜于如朝阳初升磅礴欲出的中国共产党,也被国民党阵营的当权者所打压排挤,可谓天海茫茫一身孤零,神州虽大竟无立足之地的凄凉之感!

蒋介石曾宴请钱穆请他出山从政,结果为他一口拒绝,在钱穆而言,从政实在是一条畏途,失去自由不说,人格尊严甚至生命都处于危险之中,怎么说都不是好路,因此,根本无意为官。再加上对于在朝的党国衮衮诸公,深感厌恶的居多,他也不齿于和这些人为伍。他的这种态度自然让当权者们不高兴甚至厌恶,因此被打击排挤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同时,他维护孔孟之道,以儒家卫道士自居,捍卫所谓的名教纲常,更被共产党视为敌人 ,共产党的最高领袖毛泽东亲自撰文骂钱穆是反动文人。如此一来,大陆哪里还会欢迎他!

大陆留不得,台湾也去不了,49年之后,钱穆只好滞留香港。

抗战时期,西南联大在昆明一呆就是六年,在此期间,钱穆始终坚持中国传统文化,极力维护中国旧有的文明,以致于引起联大一批左翼教授的公愤,几乎成了联大的公敌。1946年,联大著名教授闻一多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直斥钱穆“冥顽不灵”,为封建专制“招魂”。胡绳等学者更是认为钱穆美化中国传统政治制度,大有攀龙附凤的嫌疑,是在讨好谄媚蒋介石政权,简直就是恬不知耻的卑劣行径了。钱穆自己则辩解说,蒋公以国士相待,令他感动,而对于闻一多等人的责骂,钱穆并不感到奇怪,他说,凡联大左倾诸教授无不视余为公敌。

在自己的阵营内,多年以来钱穆和胡适以及傅斯年的关系一直不佳,胡适和傅斯年都先后做过北大的校长,都是实实在在的当权派。钱穆不幸却在北大教书,因学术之争以致发展成私人恩怨,最后势同水火不相容也。钱穆与胡适、傅斯年的真正决裂是抗战胜利以后,西南联大解散,北大回迁北平,傅斯年公报私仇,拒不向钱穆发聘书。

据钱穆的侄子钱伟长回忆,1946年,钱穆回国以后,北大的许多教授纷纷从云南返回北平,但胡适、傅斯年却故意不给钱穆发聘书,胡与钱的学术意见一向不和,而傅则一副洋派,他瞧不起没有大学学历的钱穆,因而借机挟私报复。钱穆则认为傅斯年飞扬跋扈盛气凌人,是十足的小人行径。

不管何等原因,钱穆北大是回不去了。无奈之下,只好辗转于昆明、无锡之间,先后受聘于昆明五华书院、江南大学等院校教书糊口。1948年,钱穆应荣德生先生之邀,回到自己的家乡无锡,出任江南大学文学院院长,远离了是非之地,钱穆暂时安心教书,国共两党的纷争一时也被他置之脑后了。然而,世间哪里有桃源仙境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只能是一厢情愿的空想罢了。

1948年底,内战方酣,共产党的攻势凌厉,国民党政权节节败退,呈现出摇摇欲坠之势。国统区的民主运动也是风起云涌,江南大学又何能置身事外。钱穆的长子钱拙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而被江南大学开除,学校当局迫于压力,丝毫也没有给钱穆面子。江河日下的国民党当局也是穷凶极恶,温情脉脉的面纱荡然无存!

在家乡苏州中学读书的次子钱逊也受到运动的波及,当钱穆得知儿子读《列宁文集》时大为惊恐,赶紧把儿子叫进书房教训一通,说这类书万万不能读,反而拿出《曾国藩家书》交给儿子,让他好好研读,一再叮嘱儿子说,这书里边处世为人、治学治业的道理都在其中,男子汉立万世之基实在于此。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也没什么,但在那个年代,马上就要改朝换代的时候,还死抱着儒家理学这条宗旨,可见钱穆不光迂腐,还真有点“冥顽不灵”了!

让中共领袖毛泽东大为光火的还在于钱穆的“反动言论”,他在《国史大纲》的引言中,长篇大论的公开讲,共产主义不适合中国的国情,他对共产党讲的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等等持激烈反抗的态度,这怎么能不让毛主席大光其火呢!以致于要亲自出马写文章指斥钱穆是无耻的反动文人呢!

钱穆对共产党一无好感乃至于激烈反对,对国民党呢?也不客气!他对国民党政权的腐败是深恶痛绝,对国民党的特务统治也是 大不以为然而痛加挞伐的。由此可见,钱穆的伟大或曰可爱就在于此,他有自己的是非标准,善恶准绳,绝不因为权势或利诱而改变自己的立场,这是中国传统文人价值观的体现,即使不为世所容也在所不惜!胡绳等人说钱穆攀龙附凤实在是可笑极了!

说钱穆不能不说胡适,20世纪多半个世纪的文化交锋就发生在这两个人身上,一个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坚定捍卫者,一个却是主张全盘西化的新文化导师,孰是孰非,至今也难以盖棺定论。平心而论,两人的出发点都不错,无非希望祖国强盛民族复兴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目标是一致的,但道路与方法却截然不同。在我来看,胡适的主张好比西医,坏死的脏器割下来换一个新的好了,痛快固然痛快,也确实能收一时之功,然而长远来看却未必能长治而久安。人体的嫁接毕竟还有适应不适应的问题,科学上讲排异反应,弄得不好就会两败俱伤。从近百年的社会实践来看,全盘西化既不可能更不实际,事实也证明了胡适的主张是失败了的。

相反,钱穆先生所坚守的国学却在当今时代大放异彩,如今国家大力提倡恢复传统文化,整理国故,发扬光大,孔子学院遍及世界,古老的中华文化焕发出勃勃生机,泽被后世的话一点不假,而且受惠的人们不仅仅是中华儿女,孔子的儒家文化无疑具有普世的价值意义,惠及的是全人类。如果钱穆有灵的话也当含笑于九泉了!

胡适成名很早,属于典型的少年得志之类。从年纪上说胡比钱仅仅年长四岁,但功成名就却远远超过钱穆很多年。当钱穆还在家乡读书教学的时候,胡适已是留美学成归来的青年俊彦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岂可同日而语也。1917年,年仅26岁的胡适博士就登上了北京大学的讲堂,成为北大最年轻的教授,其风光显赫岂是钱穆所能想象的。

胡适回国之后短短几年间,就取代了梁启超的文化领袖地位,风头之健无出其右,在思想界开一时风气之先,新文化运动第一导师和领袖的地位笃定无疑了。抗战时期蒋介石借重于胡适的文化美名和欧美背景,和美国拉关系以获得美援,因而对胡适甚为倚重,委以驻美大使之重任。由学者而当官,胡适可谓自食其言,自己打破了自己只做学者不当官的诺言。

或以抗战事大,民族危亡之际个人委屈一下情有可原,似乎也无可厚非。可是,抗战胜利之后,胡卸任驻美大使后却转战北大出任校长,还是当官,只不过当的是学官而已。因为他当校长,钱穆就倒了霉,有校不能回只好流浪江南,胡适的大师气度何在?颇值得人怀疑!

当然,平心而论,胡适也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处在那样一个时代,遇到这样一位领袖,国家多难,四海扰攘,国步艰难之际,作为有担当的文化精英的一员,袖手旁观的事情也做不来。况蒋介石以国士待之,士为知己者死,当然不能推辞,明哲保身置身事外的事情既不可做更不能做。胡适在国民党艰危的时刻受了很多的委屈,做出了相当大的牺牲,客观来说,他是非常不容易的。

胡适、傅斯年和钱穆这三个人在现代文化史上无疑都是重量级的人物,从忧国忧民致力于国家富强民族自强的角度来说,三人应该是目标一致的,且同在北大任教,一个屋檐下工作和生活多年,按理说私人关系应该不错,或者说,即使做不到惺惺相惜,起码也能做到友好相处,断不致于发展到后来的水火不容,这在一般人的理解上应该如此,文人相轻的旧习绝不应该发生在这些大师级人物的身上。

可惜,现实却不是善良的人们所能想象得到的。这三个人中,胡傅的关系确实很好,诚然做到了声气相求患难相扶的朋友之义,几十年来始终如此直至两人相继辞世为止。

胡适由名教授、文化领袖、思想导师而出仕为官,抗战时期当了四年的驻美大使,抗战胜利后又出任北大校长,国民政府迁台之后又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一生中执掌文化大权的时间非常之久。再说傅斯年,自1928年国民党统一中国成立中央研究院开始,就当了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所长,前后长达二十多年。国府迁台以后,他又兼任了台湾大学的校长,这相当于在大陆时期的北京大学。所以说,这两个人皆为地位崇高的高级“学官”,在国民党政权体系中拥有巨大的话语权,在文化思想领域更是一言九鼎举足轻重。

而钱穆呢?相比之下就弱势太多。仅仅是一个教授而已,地位上绝对和胡傅二位天悬地隔,再加上学术意见上的歧见,关系紧张乃至于水火不容实在毫不奇怪,可以讲尽在情理之中。

钱穆后来受到国府的重视还在于毛泽东那著名的“千古一骂”,万分荣幸的受到中共领袖的“骂”,一下子让钱穆在国民党方面加分不少,尤其对于蒋介石来说,真是惊喜不已。因而,钱穆在台湾的影响力空前提升,党政军各界要人无不对钱穆倍加尊敬。

1950年冬天,在香港创建新亚书院的钱穆专程赴台求援,这次的赴台和一年前备受冷落大大不同,沾了毛泽东主席的“一骂”之光,钱穆此番赴台可谓风光荣耀至极,当然收获也是巨大的。在台期间,钱穆不仅受到各界要人的尊敬和盛情招待,更受到国府的盛邀,到蒋介石官邸和蒋总统共进午餐,钱穆的风光可谓达于顶点。

不仅如此,蒋介石还格外的大方,还从办公经费里每月拨给新亚书院港币三千元办学经费,这在当年已经是相当丰厚了。一举解决了钱穆的燃眉之急,新亚书院的正常运转总算可以维持了。这项拨款一直到1954年5月,新亚书院得到美国耶鲁大学雅礼协会的赞助,办学再无困难之后,钱穆才给蒋介石去函敬谢终止此款项。

回顾钱穆的一生,几个关键时刻他都是在“流亡”中度过的,这一点和他一生追慕的孔子非常相似。刻薄一点来说,他们两个人都是各自时代的“丧家之犬”,都是碰了一辈子壁郁郁不得志的人。作为钱穆来说,史家情怀是他一生治学做人的基础。于人而言他是一代宗师,于己而言,则是忠诚的一个儒者,一辈子做到了“守己有度”的儒家圭箴。由于他具备了人格和学力的双重支撑,当然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

就以他的《国史大纲》来说,写作此书的时候,正值抗战时期,民族主义精神空前高涨,人人都充满激情,慷慨激昂之辈比比皆是,狂热的爱国主义者更是不乏其人。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钱穆苦口婆心反复强调与提倡的“温情与敬意”就显得格外的不搭调,显得过于理性了。但是,作为一位儒者,处在殷忧方盛的时代,反而更要求自己内省冷静而避免狂热浮躁,这是一代“士林”的心史,不独钱穆为然。

换一种说法,就比如屈原,举世皆醉自己却不能醉,学理素养决定了一个真正的儒者是不会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

因而,在那个时代过于冷静的钱穆被世人误解也是在所难免的,尤其在激进的年轻人看来,钱穆即使不是卖国贼也是绊脚石,两者都不是起码也是一个误国者。现在回过头来看,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能够在群情汹汹的时代依然保持一颗理智的头脑的确是难能可贵的,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钱穆的学养的确非同小可,最后一个儒者的称谓真是名至实归。

说到流亡一词,钱穆的一生真是最好的注脚。在大陆时期不用说,因抗战因内战而辗转流离自不待言,既不容于共也不容于台的钱穆,真正是“丧家之犬了”,万般无奈只好在香港落脚,一生的遭际可谓惨之极矣!直到胡适、傅斯年相继辞世之后,1968年,已垂垂老矣的钱穆才得以赴台定居,才能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倘若胡傅二人健在,那是万无可能的。

钱穆曾著《政学私言》一文,无疑可视为钱穆以其学术方式贡献的一种建国方略。他为故国招魂的出发点是因“故国之思”,但其落脚点却显然是对一个现代化中国的制度设计。他一生不以“事功”名世“,做的都是扎扎实实的基础性工作,儒者忍辱负重弘毅坚忍钱穆实可当之!作为一个中国的儒者,民族主义他一点不缺,绝非无知者无畏的毛头小伙子攻击的那样不堪。相反,在有关民族大义的问题上他绝不含糊,甚至其深谋远虑远非庸人所能想象。

就以在香港创办大学为例,正是由于他的一力主持,学校起名就叫”香港中文大学“,也是在他的主张下,校长始终由华人来担任。试想在英国殖民地的香港,这样做需要何等的勇气与魄力。中文大学,在当时极有标志意义,可视为回归之前的一次预演和宣示,其深刻意义与深远影响怎么评价都未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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